兩個姓楊的人
要說的,是兩個人。這兩個人,都姓楊。
在明朝那些蕪雜紛繁的事兒里,在橫無際涯煙塵浩淼的歷史星河中,他們僅僅是成千上萬過客中的普通一員。絕并非最耀眼奪目的星。但在無數(shù)帝王將相的興亡衰敗里,在當(dāng)年明月詼諧幽默又不失歷史厚重感的冗長敘述中,我印象最深刻的,竟是這兩個名字。
也許歷史并沒有主角配角之分。它觀照的,是不同人身上折射出的不一樣的光輝。
他是楊繼盛。他是楊漣。
楊繼盛,百度搜索他的簡歷,只有寥寥數(shù)筆。楊繼盛(1516年-1555年)字仲芳,號椒山,追謚忠愍。直隸容城(今河北容城縣北河照村)人,明代著名諫臣。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丁未科進(jìn)士,官至兵部員外郎。因彈劾嚴(yán)嵩而死,被奉為北京城的城隍。
這份簡歷里唯一的亮點,在最后一句?!耙驈椲绹?yán)嵩而死,被奉為北京城的城隍?!眹?yán)嵩,眾所周知,明朝的大權(quán)奸。唾罵他的口水,也許早已足夠覆其頂。歷史總會送給亂臣賊子很多象征公義的敵人。而楊繼盛,僅是那些對抗奸臣的大軍中的一員。作為數(shù)分之一,楊繼盛著實不起眼。但其實,并不。(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本是有官當(dāng)?shù)?。第一次是兵部員外郎,第二次先是山東諸城縣令,又改任南京戶部主事、刑部員外郎、兵部武選司。在嚴(yán)嵩巨大陰影的籠罩下,只要選擇明哲保身,謙順恭謹(jǐn),甚至,只要不說多余的話,就可以擁有不一樣的生活和命運(yùn)。那是一條坦途。一種更容易的生存方式。但對朝綱混亂坐視不理非他本性,對世事黑白顛倒忽略不計亦違背他的原則。于是,上書,被貶。再上書,被廷杖,關(guān)押入獄,此后,便在獄中度過三年光陰,直到他迎來人生中的最后一刻。
在獄中,因被廷杖一百,他的腿骨被打折,腿肉被打掉,傷口嚴(yán)重感染發(fā)炎。同僚送來蛇膽讓他用以止痛,他拒絕了。理由是,我自己有膽,用不著這個。為了防止傷口繼續(xù)惡化,他打碎了碗,用碗片,給自己刮骨除肉。對于這超越人類極限的景象,請原諒我辭藻枯萎,只好借用書中的一段文字來加以描述:楊繼盛低著頭,手中拿著一片破碎碗片,聚精會神地刮著腿上的肉,那里已經(jīng)感染腐爛了。他沒有麻藥,也不用鐵環(huán),更沒有塞嘴的白毛巾,只是帶著一副平靜的表情,不停地刮著腐肉。碗片并不鋒利,腐肉也不易割斷,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然而楊繼盛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獄卒的手開始顫抖,內(nèi)心陷入的無比的恐慌,雙腳如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而楊繼盛此時幽幽地說:“不要動,我看不清楚了?!?/p>
他總共,割下腐肉三斤,斷筋兩條,受盡三年折磨。
當(dāng)時讀到這里,是有疑惑的。明知已是生不如死,明知最終也難逃一死,為何不選擇死,免去那一切苦痛?然而,這僅僅是我,或大多數(shù)人的疑惑。楊繼盛,他不愿死。因為死,是太容易的事情,是逃避,是推諉,是尊嚴(yán)的抹殺,是原則的扭曲,是信念的泯滅。他僅是,想繼續(xù)睜著那雙不屈的眼睛,看著這一切。
再說楊漣,他比楊及繼盛要有名一點。因為他短促的一生,委實做了太多事情。明神宗病危,力主太子進(jìn)宮服侍皇帝。明光宗即位,極力反對鄭貴妃求封皇太后。光宗病重,召見大臣,他不屬大臣,亦在召見之列,臨危顧命;光宗逝世,李選侍居乾清宮挾太子欲把持朝政,他說服朝臣,挺身而出,闖進(jìn)乾清宮,擁太子即位,并逼李選侍移出乾清宮,安定了朝局,升兵科都給事中。天啟五年(公元1625年)任左副都御史,因彈劾魏忠賢24大罪,被誣陷,慘死獄中。他死后的謚號,是忠烈。
很多史學(xué)家對于他的解讀,是忠。忠臣忠君,歷史上向來不少見。我也一度以為,他的肝膽涂地鞠躬盡瘁,為的便是皇帝那份賞識和信任。這份賞識和信任,支撐他無所畏懼地走到了死亡面前。但我們都忽略了,他謚號的后一個字。烈。在讀他如何死去的章節(jié)時,我終于深刻領(lǐng)略感悟了這個“烈”。那便是。堅定。無畏。勇敢。執(zhí)著。信念。理想。堅持。堅守。風(fēng)骨。氣節(jié)。浩然。公道。正義。正氣。
在獄里,審楊漣的,是許顯純。這個手段毒辣的閹黨成員,他的絕招,是鐵鉤扎穿琵琶骨,把人吊起來,或是用沾著鹽水的鐵刷去刷犯人,讓皮膚隨著慘叫聲一同脫落??梢韵胂蟮玫?,可以憤怒地想象得到,這些招數(shù),無一例外地用到了楊漣身上。他被打得下頷脫落,牙齒落盡,皮肉碎裂如絲,卻,始終沒有磨折他一星半點尊嚴(yán)的光輝。落暗無天日的牢房里,慘無人道的拷打里,侮辱的謾罵里,只有兩個字屹立不倒。信念。
為了殺死他,并殺死他頑強(qiáng)的意志和精神,暗殺手段終于出場。先是銅錘擊胸,使他全身肋骨盡斷碎。接著是布袋壓身。把裝滿重土的布袋壓到楊漣身上。然后是鐵釘入耳,令他神智模糊,意識不清。可是,這些慘絕人寰的手段竟然還是沒有殺死這個高貴的魂靈。因為他不肯死,他不愿死。
生我所愿,死我所愿,痛苦的生亦我所愿。生存雖有妥協(xié),靈魂從來沒有妥協(xié)。為了堅持信念,堅守理想,堅持尊嚴(yán),寧愿痛苦地活著,直到痛苦地死去。這條路。雖千萬人不忍看不忍聞不忍過,獨(dú)我往矣。
在生命的盡頭,他留下了這樣這樣的詩句。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fēng),于我何有哉?
七月庚申夜,楊漣被最后一枚致命的大鐵釘釘入顱內(nèi),終于死去。
兩個姓楊的人的故事,終講完了。他們的相同,不僅僅是他們的姓氏。還有他們詮釋生命的方式。面對無盡的痛苦,面對遠(yuǎn)比死艱辛得多的活,他們不屈服不低頭,卻也沒有怨恨沒有憤怒,只是坦然,平靜,從容,淡定。他們接受了一切,并使這些苦痛成為了證明生命存在的一部分。
可我要說的,并不是受苦和斗爭。而是支撐著受苦和斗爭背后的東西。這個東西寫成字,應(yīng)是濃墨重彩揮斥方遒的二字,我前面不斷提到的兩個字。信念。
信念的來源和出處,包括它呈現(xiàn)何種形態(tài)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信念,是一種勇往直前的力量,是一種巋然不動的信仰和供奉。是孤獨(dú)寂寥卻又豐沛富足的原則。是面對生活始終不拋棄不放棄的態(tài)度。它不是輕松簡單,舒坦容易,不是左右逢源,妥協(xié)麻木,而是艱辛。艱巨。所以需要堅持。堅守。
所以,讀完這兩個姓楊的人,在熙熙攘攘人潮洶涌的街頭,在電梯不知疲倦地上上下下的寫字樓,在觥籌交錯酒酣耳熱的宴桌,在忙忙碌碌笑語盈盈的辦公室,在書籍被塵封丟棄的床頭,在沉沉睡去的枕畔,在這自認(rèn)為需要去迎合去迎合去妥協(xié)去屈就的生活里,每一個我和你,是否能憶起某種被遺失的東西,抑或有了去回憶起的勇氣。這種勇氣,其實即便穿越那么多的歲月風(fēng)塵,依然可以抵達(dá)這里。
心的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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