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片秋樺林
可惜,我竟連這位俄羅斯老畫家的名字都記不起了(他的名字很陌生,很長的一串,又沒資料可查),但他的一幅飽蘸了火焰燃燒般色彩的秋樺林,卻常在我心中偶爾閃現(xiàn),永難寂滅。
多晴朗的秋天!晚秋里還蓄有一個最后短暫、少有的晴朗日子,暖洋洋的陽光,杲杲灑映在群山、大地、果園,沿著傍山腳一條布滿灌木的小徑,爬到山腰,有一片平常而不起眼的樺林,實在不大,但誰知一到十月里,它們竟射出金子般美麗光澤,又像深秋原野里一群亞麻色頭發(fā)的俄國少女,安靜地、充滿驚悚地睜大眼睛,要告別這漫長的夏日。
老畫家老啦,步履蹣跚,連夾著畫夾,背著小折疊椅登山坡都有些吃力,他緩緩地,幾乎蠕動般向山坡密林走去,如果從遠處透視背景中看,他本人也正是一幅絕妙風景畫里的點綴——深褐色粗呢外套,像是一小塊粗硬的褐色油畫色斑扔在林中。
一生中似乎很罕有今天工作得這么得心應(yīng)手!心情舒暢伸展,氣和心平,連微風拂過樹梢都能感覺到一絲一縷悠悠輕顫——所有的神經(jīng)都極其靈活機敏。老白嘴鴉老了嗎?老了,眼見昔日白樺林一片又一片消失,唉,人哪,為什么終生都這么愚蠢!經(jīng)歷過大清洗,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戰(zhàn)后重建,遙遠的往事連成一片茫茫霧翳,似乎如今什么痕跡也沒有留下。連孫子都長大了,世界變了,從前栽種的小樺樹苗,如今早長成大樹了.人們似乎還記得他,又似乎早已把他忘記了。惟一沒變的,僅有自己的記憶和藝術(shù)。畫吧,唉,該心滿意足了,現(xiàn)在不能喝酒也不能吸煙(真遺憾),一生畫了多少畫,有過多少愛情、苦創(chuàng)、煩憂、競爭,如今這一切全煙消云散了原來的意義。有意義的只有這一小片秋天里殘存的小白樺林——人們的斧鋸還未來得及收取它們。溫暖的枝頭尖頂抖擻著幾片比寶石還珍貴的、金星似閃耀的小葉子,前天的一場雨,脫落了不少,他感到惋惜,透過已有些疏朗的枝條,上空是晴湛的秋天,生活,多美好的生活!任何一小片葉子都比得上人間無價的珍寶。他想起了契訶夫,想起契訶夫的好友風景畫大師列維坦(可惜他只活了39歲!)而自己,已經(jīng)老了,太老了——快要78歲——這生命的頂峰,像雪山頂峰秋雪一樣的年齡。他預(yù)感到了什么,但懶洋洋的心情,不愿去多想。
要努力地畫,畫好這一筆!他知曉這粗糙的白樺樹干,沒有人能比他畫得更好。早年他鋸過小山一樣的樺木柴垛,真可惜!燃燒的火苗!對了,要畫出葉子們寂滅前正在作最后的燃燒。這一生很長,有饑餓,有混亂,有人打擊,有人壓制,有的時刻簡直不能生存,還有默默的長久沉默,無聞和毀譽,幾乎從不記得什么時候春風得意過,這就是一個畫家的生涯。但他今天是滿意的:如此度過了一生,有意義的一生?!硕馕覀冇值侥睦锶さ迷谟H愛國土上度過的、充滿憂患的一生呢?他的手有些顫抖一一驀然,一種熟悉的渴望燃燒起來,不,不,我還能夠!這不是畫,對了,是大自然本身一一大自然本身呀。沒有任何負荷,一切都解脫了,像零星,散漫無章節(jié)地落地的葉子,秋雨沙沙,一層層。那遙遙湍急的河流啦,湖泊啦,沼澤啦,山脈啦……色彩一閃一閃,慢慢地合成一種濃重的莊嚴,從眼底云彩似浮過,融化幻化成色彩氤氳。——這是一件作品,一幅油畫,它還粗陋,但強烈色彩昭示著美感,它已經(jīng)成熟,像一縷空氣穿過陽光時的自豪,它新鮮,像秋天晌午林中一滴未被知曉的水珠?!?/p>
……也許,這就是最后的作品啦!希什金、茹科夫斯基哪里去了?還有克雷日茨斯,鮑里索夫、穆薩托夫,彼得羅維切夫,他們先走了,他們可最懂這些了(以后的孩子們,人們還會懂他們嗎):昔日、俄國、鄉(xiāng)村、四季輪回——啊,教堂鐘聲!想起畫白樺林著名的還有19世紀俄羅斯畫家?guī)煲鹬?,生卒?842-1910;波列諾夫,生卒年1844-1927;列維坦,生卒年1860-1900;等,唉他們啊……普里什文寫過:“生命的火星,有一天是要熄滅的——但,一定要在上升的時候。”這幾筆畫的要美,無比精彩,要畫出我一生的心思,帶出濃濃浪漫主義味道來,壯麗的理想,美些,再美些……偉大的寫實,不朽的風景,啊,人類的愿望、幻想!……(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畫家預(yù)想對了:過了一個星期,他溘然長逝了——像他最后完成的油畫《秋天的樺林》一般安祥。
但最后一小片秋樺林卻被他用畫筆搶救出來了……
注:寫完上文后,隔數(shù)年,我終于欣喜地在一本外國風景畫冊中,又邂逅了這位俄羅斯老風景畫家的畫,我謹記下它的題名:《秋天的樺林》,作者普拉斯托夫(1893—1972),作于他離世前的197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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