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2月29日，毛澤東在閱讀《五代史?荘宗紀(jì)》時，突然想起一首年輕時讀過的、有關(guān)五代時后唐荘宗打三垂岡戰(zhàn)役的詩，忘記了是何朝何人所作，就給秘書田家英寫了張字條，請他查一下，并揮毫寫下了此詩。此詩，就是清代嚴(yán)遂成所作的詠史詩――《三垂岡》。這首詩，敘述了一個帝王的興亡史，揮灑出一個豪杰的英雄淚，唱出了一曲讓后世嘆惜痛悼的回腸悲歌。

一、

七律?三垂岡

英雄立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只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擁晉山河。

風(fēng)云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蕭瑟三垂岡畔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詩中的英雄，是指李克用。李克用，唐末沙陀人，原姓朱邪。父朱邪赤心，唐懿宗賜名為李國昌。李克用因在對黃巢作戰(zhàn)中有功，被封為晉王。朱梁，是指朱溫。朱溫原為黃巢部將，后降唐，唐賜名全忠，封為梁王；后篡唐自立，建立后梁。對朱梁的橫行跋扈，李克用也無可奈何。他獨(dú)立難以支撐起唐朝的社稷，只能擁有自己晉地的山河。當(dāng)初，李克用在邢州擊敗割據(jù)稱雄的昭義軍節(jié)度使孟方立，回軍上黨，置酒三垂岡，伶人奏《百年歌》。當(dāng)時李克用已垂老，聲辭甚悲，滿座皆凄愴。時存勗在旁，方五歲，克用慨然捋須，指而笑曰：“吾老矣，此奇兒也，后二十年，能代我戰(zhàn)于此乎？”

存勗，即五代時后唐荘宗李存勗，李克用長子，小名亞子。幼嫻熟騎射，膽力過人，克用視為奇兒。十一歲隨父出征，建立功業(yè)，獻(xiàn)捷唐廷，唐昭宗見他異表，特賞他鴛鴦卮，翡翠盤，撫其背曰：“此兒有奇姿，他日富貴，勿忘我家。”李克用臨終時，付三箭存勗，對他說：“梁，是我世仇；燕，原為我所立，而叛我降梁；契丹，曾與我結(jié)為兄弟，也背叛我降梁。未能報此三仇，是我三大遺恨。今與你三箭，為我完成此愿?！薄鞙卦c李克用共同剿滅黃巢起義，后企圖謀害李克用，因而結(jié)下世仇。燕，指劉仁恭。早年歸附李克用，李克用曾向唐朝保舉其為盧龍節(jié)度使，又助其擊退敵軍。后劉仁恭與李克用發(fā)生武裝沖突，戰(zhàn)勝李克用，依附后梁。公元907年，劉仁恭被其子劉守光囚禁，劉守光自立為幽州節(jié)度使。契丹，其首領(lǐng)耶律阿保機(jī)，曾與李克用聯(lián)盟，結(jié)為兄弟，共舉兵滅梁。不意，梁篡唐以后，阿保機(jī)背盟，向梁獻(xiàn)名馬貂皮，請求冊封。朱溫許他翦滅晉國，給封為外甥國。于是晉與契丹結(jié)仇——存勗泣而收之，供三箭于太廟，以后出征，則請出，盛以錦囊，負(fù)而前驅(qū)。

二

李克用死后、李存勗繼位，此時的存勗，正值內(nèi)憂外患之時：外，后梁大軍，正圍困潞州。潞州為晉地屏障，屏障一失，晉地危亡。內(nèi)，存勗的叔父李克寧，正陰謀策動兵變，篡奪王位，將存勗及存勗母曹氏執(zhí)送后梁，然后降梁為梁藩臣。存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果斷出手，擒殺克寧，將一場內(nèi)亂，化作冰銷。然后親率大軍，至距潞州十余里的三垂岡下寨。天色冥冥，大霧迷茫，大軍偃旗息鼓，銜枚疾走，突抵潞州城下。梁軍毫無防備，主帥尚高臥未起，被存勗麾兵一沖，殺得大敗，喪亡逾萬，丟棄資糧兵械，幾如山積。敗訊報到汴梁，朱溫聞知驚嘆道：“生子當(dāng)如李亞子，克用雖死猶生。我的幾個兒子，直如豬狗一般?！?/p>

公元911年，后梁開平五年，幽州節(jié)度使劉守光，自號大燕皇帝，改元應(yīng)天。消息傳到晉陽，李存勗大笑道：“不出今年，我即當(dāng)向他問鼎?！庇谑且幻媲彩棺ＹR，令劉守光驕盈不備，一面整兵待伐。次年，晉、燕兩軍戰(zhàn)于幽州，燕軍屢敗，守光惶恐，卑辭厚幣，向梁求援。梁主朱溫親自督兵往援，晉軍大敗梁軍。劉守光不得已，致書晉軍，請兩國罷兵。晉將不允。劉守光又派人往契丹乞援。契丹知他為人無信，也不肯出援。李存勗單騎抵幽州城下，斥責(zé)劉守光：“朱溫篡逆，我本欲會天下兵馬討伐，光復(fù)唐室。你不與我同心，也效仿朱溫稱帝。成敗乃丈夫常事，是戰(zhàn)是降，你當(dāng)速斷?！眲⑹毓饬魈榈溃骸拔胰缃褚殉筛恤~，甕中鱉，容我他日出城投降?！?/p>

存勗聽后，且笑且憤，他知劉守光奸詐狡猾，僅是想拖延時間，以待援兵。存勗于是五更造飯，天明攻城，身披甲冑，馳騁督陣。燕軍哪里還能支撐，霎時間，闔城鼎沸，紛紛亂竄。晉軍殺進(jìn)城中。劉守光帶著皇后妃子、太子王子逃出城去，在途中被捉。其父劉仁恭及家族三百余口，逃奔不及，作了俘虜。李存勗將劉仁恭押到代州，剖腹剮心，祭祀先王李克用。將劉守光及所有劉氏家人，盡行處死。

三

公元923年，晉王李存勗在魏州稱帝，恢復(fù)唐朝國號，史稱后唐，稱李存勗為后唐荘宗。起大軍攻伐后梁，一鼓而克后梁重鎮(zhèn)鄆州。又與梁軍大戰(zhàn)于楊劉, 斬梁軍萬人。梁軍又起大軍,意圖收復(fù)鄆州,又傳聞契丹軍將助梁。有將領(lǐng)對荘宗說：“鄆州難守，不如暫與梁講和，以黃河為界，休兵息民，再圖后舉?！鼻P宗勃然變色道：“誠如此言，我等死無葬地了。大丈夫成則為王，敗則為虜，我決計與梁一決雌雄！”遂與梁軍大戰(zhàn)于鄆州城下，大獲全勝。荘宗又對眾將道：“鄆州告捷，足壯吾氣，乘勝進(jìn)軍，不必遲疑?！碑?dāng)下命將士遣還家屬，并將自己隨軍的妃子劉氏及皇子繼岌，也遣歸晉陽（今太原）。送至離亭時，唏噓決別道：“國家成敗，在此一舉，我若失敗，你在宮中將家屬盡焚，莫令污敵手。”然后，連夜進(jìn)軍，三鼓渡汶河，逼梁中都城下。梁守軍毫無防備，倉皇出城迎敵。被唐軍一掃，勢如破竹，只剩得幾個敗卒，逃回城中。唐軍將城團(tuán)團(tuán)圍住。城中守軍料不能支，開城門突圍。大將王彥章突圍時受傷被俘，中都被攻破。

戰(zhàn)后，荘宗大開盛筵，宴集將士。席間，荘宗問：“天意已欲滅梁，下一步我軍所向，如何為善？”此時梁軍主力在河上，但京城汴梁空虛。大將李嗣源主張避開梁軍主力，直取汴梁。荘宗聽罷，隨即下令撤去宴席，連夜進(jìn)軍，晝夜兼程，直趨汴梁。此時，后梁皇帝朱溫已被兒子朱友貞殺死，朱友貞稱帝。汴梁城中，只有數(shù)千兵馬，百姓被驅(qū)趕登城守備。宰相鄭玨叫梁主友貞將傳國寶獻(xiàn)給唐營，為緩兵之計。可是檢取傳國寶，卻已不知去向，可能已被從臣偷去獻(xiàn)給唐營了。梁主友貞無望，竟刎頸自盡。后梁遂亡。

荘宗進(jìn)汴梁城，下旨廢后梁太祖朱溫、末帝朱友貞為庶人，毀去梁宗廟神主，鏟除宮闕，將友貞首級，盛于匣中，送入太廟，以祭祀先王李克用。

還有北方的契丹，屢犯中原，劫奪財物。存勗因連年與梁軍交戰(zhàn)，無暇顧及。到了存勗稱帝的前一年，存勗率軍攻打鎮(zhèn)州，定州守將王處直，慮唇亡齒寒，誘契丹出兵解鎮(zhèn)州之圍，對契丹皇帝阿保機(jī)說：“鎮(zhèn)州美女如云，金帛如山，天皇即速往取，可以盡得，否則將為晉所有了?！卑⒈C(jī)便率軍南下，攻陷涿州，圍困幽州。晉軍將士聞契丹鋒盛，恐不可當(dāng)，勸存勗還師。存勗自麾鐵騎五千，奮勇先進(jìn)，諸將不敢不從。大敗契丹軍，阿保機(jī)之子也被生擒。契丹軍遠(yuǎn)遁至望都（今河北唐縣）。

四

繼而，吳國遣使祝賀，楚國遺使入貢，岐王奉表稱臣……此時的后唐荘宗皇帝李存勗,已是志得氣滿:三誓已報,仇讎已滅，海內(nèi)臣服,天下歸心；于是便漸生驕奢懈惰之心， 日日出外游獵，夜夜深宮宴樂，常粉墨登場，與伶人共戲于庭中。伶人呼他“李天下”，荘宗也以“李天下”自稱。一日在庭中四顧喊道：“李天下，李天下。！”伶人敬新麿竟上前打了他兩個耳光，說：“李天下只有一人，你向誰喊呢？”荘宗也不覺怒。一日，到中牟縣游獵，踐踏莊稼，中牟縣令到荘宗馬前道：“陛下為民父母，怎能毀民莊稼呢？”荘宗惱怒，意欲將中牟縣令處死。伶人敬新磨故意呵責(zé)中牟縣令：“你為縣令，難道不知天子喜歡打獵嗎？為何教民耕種，妨礙天子打獵呢？你罪當(dāng)死！”荘宗聽了，啞然失笑，赦免了中牟令。

伶人出入宮庭，播弄是非，群臣敢怒而不敢言；竟有大臣阿附伶人。最有權(quán)勢的是伶官景進(jìn)，常將外間瑣事，奏聞荘宗；荘宗也將景進(jìn)作為耳目。景進(jìn)巧言令色，顛倒黑白，向荘宗進(jìn)讒，害民害政，連將相都懼他幾分。

五

稱帝第二年，荘宗越過前面兩位夫人，將第三位夫人劉氏冊封為皇后。他以往出征，總是將這個劉氏帶在身邊。滅梁后，梁室妃嬪，或遣或留，其中有一個梁末帝的妃子郭氏，生有國色，荘宗日夕召其侍寢。劉氏從晉陽來到汴梁，知道此事，打翻了醋壇子，與荘宗大起交涉。荘宗拗不過劉氏，遣散郭妃，慨贈金帛，并賜名誓正。劉氏還不肯罷休，怕荘宗與郭妃藕斷絲連，定要將她遣發(fā)遠(yuǎn)方。荘宗只好將郭妃送往洛陽，出家為尼。

此事一傳，內(nèi)外都知道，這位英武果決的皇帝，卻是一個懼內(nèi)的主，于是相率向劉氏獻(xiàn)諛。這個天下是荘宗當(dāng)家，而劉氏又當(dāng)荘宗的家。宋州節(jié)度使袁象生，賄賂劉氏珍寶數(shù)千萬，得到荘宗賜名為李紹安。原梁降將段凝，賄賂劉氏，升任泰寧節(jié)度使。匡國節(jié)度使溫韜，以前助梁肆虐，罪惡累累，也輦金入都，賄賂劉氏，得到荘宗召見，再三慰撫，賜姓名李紹沖。有大臣彈劾溫韜過去罪狀，荘宗也不問。此外還有河中節(jié)度使朱友謙，博州刺史康延孝，梁降將霍彥成、戴思遠(yuǎn)等，也相率入朝，厚賂劉氏，得到恩賜。

六

此時的荘宗，對劉后已是言聽計從。他聽信劉后之言，重用宦官，充任內(nèi)諸司使及諸道監(jiān)軍；后更命伶人陳俊、儲德源為刺史。宰相力諫不從，功臣遍生怨心。又重用租庸使（中央財政主官）孔謙，赦文所免除的梁時賦稅，仍舊征收，因此每有詔令，人多不信，而百姓怨聲載道。荘宗更肆意游獵，耽情聲色。常與劉后私幸大臣家，酣飲達(dá)旦。往返最多的是張全義宅。這個張全義，早年從黃巢為盜，任黃巢的吏部尚書。黃巢敗死，被朱溫封為河南尹。素性勤儉，教民耕稼，積財巨萬。朱溫篡位后，全義曲意奉承，朱溫賜他姓名為宗奭。梁滅后，又入后唐被封為太師尚書令，恢復(fù)以前張全義名。他有的是錢財，卻又不做守財奴，一半獻(xiàn)給國庫，一半獻(xiàn)給劉后，把個劉后喜得不得了，竟認(rèn)他做了干爹。那劉后的親爹在哪里？劉后出身微賤，六歲時進(jìn)宮，做荘宗母曹夫人的侍女，被荘宗看中，即被賞做夫人。顯貴后，一次父親來宮中找她，她怕丟面子，不肯相認(rèn)，說：“妾離鄉(xiāng)時，已尚能記憶，妾父已死于亂兵，曾由妾慟哭掩埋。今何來這田舍翁，敢冒稱妾父呢？”竟命將劉父鞭笞百下。這樣一個連生父都不肯相認(rèn)的歹毒婦人，竟認(rèn)了他人為爹。大臣勸諫：“身為國母，拜人為父，從古未聞?！鼻P宗卻說：“后意如此，且與國體并無大損，由她去吧?！?/p>

荘宗又廣選美女，充入后庭。有一女子，有國色，得到荘宗寵愛，竟得生子。劉后很是生妒，時時欲將她逐去?？汕?，一個叫李紹榮的大臣喪妻，荘宗召他進(jìn)宮，賜宴解悶，諭李紹榮道：“卿新喪妻室，自當(dāng)復(fù)娶，朕為你聘一美婦。”劉后隨即召荘宗所寵美姬，說：“此女就甚美，陛下何不將她賜與紹榮。”荘宗不悅，口中卻又不敢違。正猶豫間，劉后已催紹榮謝恩，一面又喊宦官，將美姬用一乘轎子，抬入紹榮府中去了。荘宗怏怏不樂，幾日不食。但始終拗不過劉后，仍交歡如初。

劉后信佛，荘宗亦隨其信佛。有一胡僧，從于闐來，荘宗、劉后率諸皇子、大臣，向僧膜拜。僧游五臺山，派遣儀仗護(hù)從，供張豐備，傾動全城。又有五臺山僧人誠惠，自言能降伏天龍，呼風(fēng)喚雨，先時曾過鎮(zhèn)州，鎮(zhèn)州官吏未加禮遇，誠惠忿然道：“我有毒龍五百，今當(dāng)遣一龍揭起片石，你州民皆成魚鱉。”事有湊巧，越年鎮(zhèn)州大雨，淹沒城垣，于是人共稱誠惠為神僧。荘宗將他請入宮來，親率皇后、嬪妃膜拜。誠惠居然高坐，安身不動。昂然出游，百官相遇道路，莫敢不拜。唯樞密使郭宗韜不理會他，相見不過拱手，誠惠傲不還禮。正逢洛陽大旱，數(shù)旬不雨，崇韜奏請誠惠祈雨。誠惠無可推辭，只得每日登壇誦咒，念念有詞，偏龍神不來聽令。宗韜遂指摘他祈雨無驗(yàn)，擬在壇下積柴，將他燒死。嚇得誠惠星夜逃回五臺山。而荘宗卻自我譴責(zé)，謂拜佛不虔，引為悔恨。昏庸糊涂，一至于此。許州節(jié)度使溫韜，知劉后侫佛，將自家府第，改為佛寺，替劉后祈福，得到皇后教令嘉獎。當(dāng)時劉后的旨意，稱為教令，與皇帝的詔詣并行，勢力相當(dāng)。內(nèi)外官吏，接到皇后教令，奉行維謹(jǐn)，不敢稍違。教令愈來愈頻，弄得官衙兩面兼顧，頭緒紛繁。

七

來年春大旱，到六月方雨，卻又一雨連月，百川泛濫，遍地洪水，暑濕蒸熱。荘宗欲登高避暑，卻沒有高樓，悶悶不樂。宦官道：“長安全盛時，宮中樓閣不下數(shù)百。今陛下竟無一避暑樓。”荘宗道：“朕富有天下，難道建一樓有這么難嗎？”宦官又道：“郭崇韜常眉頭不展，說國用不足。陛下雖欲建樓，恐老郭不同意呢？”荘宗勃然變色道：“朕自用內(nèi)府錢，與國帑無關(guān)！”遂命建清暑樓。因怕郭崇韜阻撓，遣宦官傳諭郭崇韜道：“朕昔日在河上，與梁軍對壘，雖行營暑濕，披甲乘馬，未感疲勞。今居深宮，蔭大廈，反不堪苦熱，不知為何？”崇韜即轉(zhuǎn)奏道：“陛下前在河上，強(qiáng)敵未滅，深念仇恥，雖遇盛暑，不感其熱。今外患已除，海內(nèi)臣服，雖居瓊樓涼臺，尚感蒸熱，是艱難豫逸，所思不同。陛下若能居安思危，今日暑熱，自然變清涼了?！鼻P宗聽了，默然不語。此時宦官又從旁進(jìn)讒道：“老郭府第，勝于皇宮，怪不得他不知陛下熱呢?！鼻P宗由是隱恨崇韜。崇韜聽說建清暑樓，日役萬人，費(fèi)至巨萬，又諫道：“今河南遭水旱，軍糧不足，請停建清暑樓?！鼻P宗愈恨崇韜。河南令羅貫，剛正不阿，是崇韜所薦之人，伶人宦官有所請托，俱不理，屢將請托書交郭崇韜，郭崇韜轉(zhuǎn)奏聞荘宗，伶人、宦官對郭崇韜、羅貫恨之入骨。劉后的干爹張全義也恨羅貫，屢訴于劉后，劉后遂誣羅貫違法。適逢荘宗母曹太后去世，安葬途中，連綿降雨，道路泥濘，橋梁毀壞，荘宗遂下旨逮羅貫下獄。崇韜諫道：“羅貫不過是失修道路、橋梁，罪不至死?！鼻P宗怒道：“太后靈駕將發(fā)，天子朝夕往來，路橋不修，尚說無罪么？”崇韜又道：“陛下貴為天子，乃嫉一縣令，使天下謂陛下用法不公?！鼻P宗拂袖而去。羅貫在獄中被打得體無完膚，竟至殞命，被暴尸門外。眾臣共呼為冤；伶人、宦官彈冠相慶。

八

后唐建國第三年，后唐伐蜀，劉后的兒子魏王繼岌為統(tǒng)帥，郭崇韜為副帥。一路勢如破竹，直指成都，蜀王出城投降，后蜀滅亡。有一太監(jiān)李從襲隨軍，他本為發(fā)財而來，偏軍中一切事務(wù)，統(tǒng)歸郭崇韜處置，連繼岌也說了不算，他無從染指，眼饞得受不了，心恨得不得了，便造謠，說郭崇韜唆使蜀人請留他鎮(zhèn)蜀，這是想割據(jù)稱王，叫繼岌提防。繼岌將信將疑。郭崇韜的長子郭延誨，隨父出征，私受蜀臣賄賂，而繼岌所得，不過匹馬束帛，及唾壺塵尾等件，心中也覺不平。荘宗又使宦官向延嗣到成都，催促大軍還朝?；鹿倮顝囊u即對向延嗣說：“此間軍事，統(tǒng)由老郭把持，其子延誨，每日與軍中諸將及四川將領(lǐng)，把酒狎飲，指天發(fā)誓，怕是想謀反呢。諸將皆老郭黨羽，一旦有變，不僅我等死無葬地，恐魏王也不能免?！毕蜓铀没鼐┖?，將此番言語訴于劉后，劉后訴于荘宗。荘宗怒氣上沖，遣宦官馬彥珪再到成都，促郭崇韜還朝，面諭道：“崇韜若奉詔班師，不必說了；若遷延不歸，定是生變心，可與魏王密謀，翦除此患?！瘪R彥珪臨行時又入見劉后說：“蜀中事勢，危在旦夕，一旦有變，怎能在三千里外，往來請命呢？”劉后即寫教令，叫馬彥珪“不必請示，即殺崇韜”。

郭崇韜在成都，正部署大軍還朝。馬彥珪至蜀，將劉后教令，出示繼岌。繼岌還遲疑，道：“今大軍將還，未見老郭異心，怎可就殺他？況皇帝并無殺他的詔書?！崩顝囊u在旁，擠出眼淚來恐嚇繼岌。繼岌于是命從襲召崇韜議事，著一心腹將拿著鐵錐，躲在一旁，崇韜來時，出錐猛擊。崇韜腦漿迸流，倒斃階下。事畢，馬彥珪回報荘宗，荘宗又下詔，宣示郭崇韜罪狀，并殺其三子，抄沒家產(chǎn)。郭崇韜出征四川，只70天，收方鎮(zhèn)十，州64，縣249，兵3萬，鎧仗錢糧、金銀繒帛以千萬計，立下大功，未受封賞，反遭滅族，荘宗昏憒，以此可見。

九

郭崇韜被殺后果，是可怕的，引起了一系列兵變。先是，征蜀第一功臣李紹琛，自稱四川節(jié)度使，擁兵自立，被平息。而后，魏州傳言，謂郭崇韜殺死魏王繼岌，在蜀稱王，因被殺滅族；又說繼岌被殺，劉后歸罪荘宗，已將荘宗殺死。于是魏州也發(fā)生兵變。朝廷派兵征討失利，于是荘宗欲親征。而就在此時，都城從馬直發(fā)生變亂——從馬直是荘宗的心腹親軍。接著，刑州軍士殺官據(jù)城，自稱留后（留后，官名，亦稱節(jié)度留后）；滄州軍士也生亂自稱留后。

朝廷剿平了幾處兵亂，唯魏州日久不下。宰相及眾臣力薦李嗣源為帥征剿。這個李嗣源是李克用的養(yǎng)子，與荘宗也算是兄弟，荘宗此時對他猜忌很深，在他身邊布下暗線伺察他。未料伺察之人竟對嗣源說：“公功高震主，應(yīng)早歸藩國，勿自尋禍患?！睆倪@里也可見嗣源的得人心。嗣源統(tǒng)率征討大軍至魏州城下。未料，從馬直親軍又發(fā)生嘩變，殺都將，焚軍營，直逼中軍帳。嗣源出帳呵叱。亂軍道：“我等隨皇帝從征十余年，百戰(zhàn)得天下，今魏州兵卒思?xì)w，皇帝不赦，從馬直數(shù)兵喧鬧，便統(tǒng)統(tǒng)誅殺。我等本無叛志，今為時勢所迫，不得不死中求生。大家商定，與城中軍合勢，請將軍在河北稱帝。我等皆願隨其左右?！彼迷床粡?，被亂軍脅迫進(jìn)城。

消息傳到京城，都言李嗣源投了亂軍，讓李嗣源百口難辯。正在惶恐之時，手下大將石敬瑭進(jìn)言道：“天下之事，成自果決，敗自猶豫。自古哪有上將被叛軍所劫，同入賊城，以后尚得無恙的？汴梁為天下都會，今我領(lǐng)三百騎，先往占據(jù)，公領(lǐng)軍繼進(jìn)，借汴梁為根本，后圖天下，方可保全?！绷硪粚㈩I(lǐng)康義城也說：“當(dāng)今皇帝無道，軍民怨憤，公守節(jié)必死，從石將軍言乃得生?！彼迷此鞗Q意反唐。

此時黃淮兩岸，屢遭水患，人民流徙，餓莩遍野。京師財賦減收，軍糧不足。荘宗不思體恤軍民，還帶著后妃出游，隨行衛(wèi)士萬騎，責(zé)民供給?？蓱z百姓已賣妻鬻子，啼饑號寒，哪還有錢財供給?；实圯傫{所經(jīng)之處，百姓逃避一空。衛(wèi)兵無所泄憤，毀壞百姓器物，焚燒房屋，比強(qiáng)盜還逞兇。地方官員也避之如虎，逃匿山谷。到荘宗輦駕回京，軍士因在途饑餓，各起怨聲。租庸使孔謙，因倉儲將盡，克扣軍糧，營中怨聲更甚。荘宗即下一詔諭，預(yù)征明年夏秋租稅。可是今年租稅，百姓尚無從措繳，哪里繳得出明年的租稅呢。官吏奉詔苛逼，人民怨苦異常。宰相奏請，將內(nèi)庫中帑幣散給人民，防止再生變亂。荘宗意欲準(zhǔn)奏，偏劉后不肯，憤言道：“我夫妻君臨天下，雖借武功，亦由天命；命既在天，人何足畏！”荘宗乃停詔不下。宰相又奏，劉后在屏風(fēng)后竊聽，即令宮人取出梳妝的器具，及三只銀盆，三個年幼的皇子，豎著兩道柳眉，帶嗔帶笑道：“四方貢獻(xiàn)，賞賜已盡，宮中只剩有這些了，拿去賣掉犒軍吧！”宰相等人，瞠目結(jié)舌，只得退去。待李嗣源舉事的警報傳至京城時，荘宗將內(nèi)庫金帛取出，賞賜諸軍，令扼守洛陽橋。軍士罵道：“我等妻子，均已餓死，還要這金帛何用？”荘宗此時悔已無及。

李嗣源統(tǒng)領(lǐng)叛軍，向汴梁進(jìn)發(fā)，一路經(jīng)過州縣，無不聞風(fēng)而從，軍勢大振。荘宗御駕親征，在途接到報告，不由神情沮喪，登高唏噓道：“吾事不濟(jì)了?！彼煜铝畎鄮?。衛(wèi)軍已逃去半數(shù)。途中見從官執(zhí)仗護(hù)衛(wèi)，就以好言撫慰道：“魏王已快回京，載回四川金銀五十萬，我當(dāng)盡給你等，酬謝你等勞績。”從官道：“陛下今日慷慨，已太遲了。受賞之人，未必感念圣恩呢?！鼻P宗又恨又悔，不禁流涕，向內(nèi)庫使張容哥索取袍帶賜與從官。容哥道：“內(nèi)庫之物，頒賞已盡了?！蓖黹g宿營，置酒解愁，悲泣對大將李紹榮說：“卿隨朕多年，休戚與共，如今到了這般地步，難道就無一策救朕嗎？”當(dāng)年的英雄之氣，已蕩然無存。

十

后唐建國第四年，公元926年，4月1日，荘宗再次整軍，征討李嗣源。早晨，大軍在宮門集結(jié)待發(fā)。荘宗正吃早飯，忽聽皇城興教門口，喊聲大震，料知有變，慌忙丟下碗筷，召集近衛(wèi)騎兵，至中左門。見亂軍已突入門內(nèi)，聲勢洶洶，首領(lǐng)是從馬直指揮史郭從謙。衛(wèi)騎迎擊，亂軍退出門外。不久亂軍又至。荘宗遣使速召騎兵平亂，偏騎兵久久不至，近臣宿將，又多半逃逸。突有一箭飛來，射中荘宗面頰。衛(wèi)士拔去箭鏃，血流滿身?？诳是箫?，宦官奉劉后命進(jìn)乳酪，一杯才下，遽爾殞命，享年42歲，稱帝4年。天下遂為李嗣源所得。

荘宗23歲繼晉王位，英雄果決，有勇有謀。承父遺志，滅偽燕，掃殘梁，敗契丹，三箭報恨，而告于成功。國祚中興，幾與夏之少康，漢之光武相比。偏后來婦人擅權(quán)，優(yōu)伶亂政，戮功臣，忌族戚，不知體恤軍民，釀成禍患。就是犯上作亂而終于殺死他的郭從謙，也是伶人出身。堂堂天子，竟與伶人為戲；又令掌管親軍。但雖是女人小人，兩害相兼，而根由終在自身，“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故方其盛也，舉天下豪杰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shù)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保W陽修：《五代史伶官傳序》）那劉后，見荘宗死，遂收拾金銀財寶，焚毀殿宇，逃出京城，在民間筑一庵為尼。偏李嗣源不肯饒她，派人將她刺死。紅顏禍水，惡貫滿盈，死有余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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