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第六十九、七十章)蔣立周
第六十九章 速 辦 婚 事
梁家四位壯漢抬修齊立惠回到涪州時,已過半月,羅玉蘭望眼欲穿了。
羅玉蘭喜不自禁:“喲,孫女,你長胖了,我還默到你要瘦呢?!?/p>
“梁家親戚多,今天這家吃,明天那家請。臘肉新米,鮮菜老雞,天天過年,哪么不胖?”
“你耍胖了,把婆婆望瘦了,”羅玉蘭說罷,突然高舉信封,“看不看信?”
“哪來的?婆婆,”(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你們猜?!?/p>
“是不是梁伯伯?”立惠看下婆婆神色,沖口而出。婆婆哈哈大笑。立惠跳起來,搶過婆婆手里的信,交給修齊:“快看快看?!毙摭R一陣慌亂,打抖的手好久才取出信紙。
“孫女,梁婆婆曉不曉得她兒子……?”
“不曉得,我們沒講?!?/p>
修齊看罷信,長嘆口氣:“蒼天,早來一天信,我們見到婆婆,不至于眼淚往肚里吞了。”
說得婆孫心酸良久。羅玉蘭打破默然,問:“孫女,梁婆婆喜歡你么?”
“喜歡暈了?;爻莵?,非要我們坐滑桿,不坐就哭。只是,看我們沒睡一床,老人家有點不歡喜。”“那你們就睡一起,讓她歡喜嘛。”
“婆婆!你亂說,我不喊婆婆萬歲了?!?/p>
“婆婆沒亂說,趁我沒死,想抱重孫。”
“婆婆又亂說,你活萬歲,還怕抱不到重孫?”
“哈哈哈哈!”婆孫抱在一起,笑成一團,出了眼淚。
“孫女啊,半個月沒見你,好想你喲?!?/p>
“我也是,婆婆?!绷⒒菡f,趁修齊去廁所,再道,“婆婆,修齊這趟回去,本想賣點田產,那曉得梁伯伯早就賣了,修齊沒敢開口,出國他又猶豫不定了?!?/p>
“梁婆婆要不要修齊出國?”
“梁婆婆對他說,只要你想去,就是你爸爸不答應,你也去,婆婆為你作主?!?/p>
“借錢?”
“梁婆婆說了,你爸爸不給錢,再賣田土,賣光也要去?!?/p>
“聽聽,孫女,梁婆婆比我們朱家硬得多。你喊修齊莫東想西想了!”
此刻,修英站在東睡屋門口,喊:“立惠你過來一下?!?/p>
立惠一進北睡屋,修英立即關上門,問:“你跟他睡了?”
立惠臉一紅,說:“媽,你想到哪里去了?”
修英反而不急了,道:“我曉得,你跟我年青那些年一樣,想睡得很。想睡就睡嘛,我又沒說不該睡,早睡早抱孫子?!薄皨尅绷⒒菽樇t了,
“生米煮成熟飯了,算了,我不想鬧了。我給你爸爸說,早點過門,成了親由你們,想睡就睡個夠,你要有本事,三天三夜莫下床?!?/p>
“媽,你越說越難聽,我們要等過了門成了親,再睡一起?!?/p>
“好久成親?”
“等他留學回來再成親?!?/p>
“傻女子,那要等好多年?年紀輕輕的,你等得住嗎?還有,他要是在外國,見了摩登洋女人,變了心,我們朱家冤枉給了錢不說,你還空等幾年?把各人耽擱了。”
“他不是那種人?!?/p>
“嘿,”修英冷冷一笑,“陳世美多得很。我給你爸爸講,他走之前,把親事辦了,免得牽心掛腸?!绷⒒輿]再說話,看來動心了。
修英自那次報案未成反遭罵后,規(guī)矩老實了,不想再反對女兒婚事,也想抱外孫。
兩天后,立惠又給修英喊去:“我給你爸爸說了,他說,新式婚姻了,由你。女兒,辦了吧,免得為你們操心,我也想清閑幾天了?!?/p>
“我給修齊說了,他先不答應,經不住我軟硬兼施,他也答應了?!?/p>
“看看,我說你想睡嘛,還不認賬?!毙抻⑿αT女兒,說,“馬上就辦?!?/p>
“我跟婆婆說一下?!?/p>
“跟她說啥子?又不是她嫁人?!?/p>
“媽,你又亂說。我的事情全靠婆婆。”
羅玉蘭愛孫女如命,自然要為她多方考慮,說:“孫女,朱家只有你一個女娃出嫁了,我們還是要辦得像樣點,莫給人說閑話?!?/p>
“那,婆婆你說,我們現(xiàn)刻辦不辦?”
“辦!賡即辦!要不然,我一閉眼,吃不到孫女喜酒了?!?/p>
“婆婆又亂說,婆婆萬壽無疆!”
朱家動手籌備婚事。立惠沒有坐等花驕,完全一副新女性姿態(tài),親自動手。不過,在她看來,婚禮在朱家,來客僅有朱家一方,新房就是她的東睡屋,婚后修齊出了國,她依然住朱家,用不著過門,實為自辦喜酒,自拉自唱,理應從簡。那些諸如陪嫁、哭嫁、送聘禮、迎親、坐花轎、進門,拜堂、鬧洞房之類,完全可免。何況,她和修齊交往已久,要不是壓住自己,守點家規(guī),早成修齊妻子了,旁人也早認為他們是夫妻了,現(xiàn)今辦婚禮無非做給人看,既如此,何必大動精力?不過,立惠覺得還是應該和家人商量。
這天,依然晚飯桌上,與往日不同的,全家到齊,喜氣盈然。立惠首先開口:“爸爸,梁家沒人來,莫做那么多婚禮儀式了,我們去天主教堂,找牧師證個婚,完了。”
經理看著女兒,笑而不答,何況,他哪有時間管婚禮繁瑣事宜?只覺得女兒開明解放,全沒老習俗老規(guī)矩,朱門家風,開始變啦,當然,變一變,跟上大勢,未嘗不可。
“是不是吃了酒拜了堂,馬上入洞房?”修英問。
“差不多吧?!绷⒒菀詾閶屨f真心話,迅速回答,“鬧洞房也免了?!?/p>
“你硬是等不得了?”修英說。盡管尖酸刻薄,滿桌皆笑。
“媽,你又亂說,”立惠臉不紅,“我是說少用點錢,留給修齊出國。而今物價飛漲,一天一個價,以后用錢的地方多得很。還有,你們還要我哭嫁,我哭得出來?”
“你就那么舍得我們?沒養(yǎng)過你?”修英問,
“哎呀,媽——,”
立治玩笑道:“妹妹,你不辦,以后哥哥就不好辦喜酒了?!?/p>
“哥哥,我們這回不同。你娶親當然要辦啦。”
羅玉蘭說:“我在鄉(xiāng)頭見過,男女兩家一個院子,只隔個墻,兩家都辦喜酒,左邊抬出門,轉一圈,抬進右邊門。一個院壩,東邊十幾桌,西邊十幾桌,各吃各的,不得走錯。送禮迎親,抬花驕過門,一樣不少,熱鬧得很。孫女,一輩子坐一回花轎,你坐!”
“對嘛對嘛。”修英這次擁護婆婆,繼續(xù)發(fā)揮,“修娟招小黃伙計上門,生個兒子還是姓李,修齊也當上門女婿就好了,生個兒子姓朱?!?/p>
羅玉蘭道:“你光想好事!梁家答應不?別個梁婆婆只有一個孫子?!?/p>
修齊一直低頭吃飯,不參言,仿佛與他無關。
“孫女,這回婆婆作主。喜酒要辦,禮儀還要。不像你姐姐那么熱鬧,要得。我們也不學洋人,教堂一進就完了?!绷_玉蘭懇切地說。
既然婆婆這般,立惠不再堅持。她一閑,便找沉默多日的修齊說笑。這晚睡覺前,她用手捅捅修齊腋窩,問:“修齊,你就要當丈夫了,哪么天天鎖起眉毛?”
“我實在愧對你們朱家,我娶妻子,全由你們一家包攬?!?/p>
“是你命好,選到我這個太太了。過門那天,你要以假當真,莫敗了喜慶,婆婆很喜歡我們的婚禮?!薄巴耆犇愕摹!毙摭R取下眼鏡,揩下眼睛。
“出了國,只要你不給洋女人勾去,我就心滿意足了。”立惠說罷,順勢倒在他懷里。修齊先一怔,接著,一把抱緊立惠。立惠喘不過氣,過會,立惠仰起臉,望著修齊的一對圓鼻孔,說:“修齊,你出國之前,不想要個兒子?等你回來,兒子幾歲了?!?/p>
修齊低頭看著她,眼里放亮,良久才說:“想,就怕你一個人太辛苦。”
“那,”立惠臉一紅,羞于啟口,過會,終于說出,“這幾天,我身子正是時期,我們,”說著,立惠仰頭猛親修齊嘴巴,舌尖伸進對方嘴里。修齊這才明白過來,急忙咬住立惠發(fā)紅的小嘴,使勁吸住。立惠抬手解開修齊衣扣。修齊頓時明白后面所為:“他們看見……”
“我們就要同房了,他們不管了?!绷⒒菡f著,下床關嚴屋門,開始解自己上衣。本是天熱穿少,很快露出高聳乳房和雪白肌膚,修齊一見,哪里按耐得住,攔腰抱住立惠,撥開蚊帳,雙雙倒在濃烈女香的松軟床上,驚喜交集,干柴遇火,不在話下。
依照婆婆安排,婚期選在八月初二。不過,采納了立惠意見,從簡。
是日,天公作美。碧空湛藍,太陽公公笑瞇瞇看著喜氣洋洋的朱門。
朱門內外,一派喜氣。大門新聯(lián),墨濃紙鮮。上聯(lián):朱門加梁梁上棟梁;下聯(lián):同志開親親中至親。橫聯(lián),朱梁同慶。乃立琴之公公撰書。
除親朋密友外,達官紳商街鄰鄉(xiāng)親一概未請,僅在前天井和堂屋擺上八桌。當然,禮儀不少,該如何仍如何,只是,多為象征。
早飯后,一隊人馬從朱門悄悄走出,沿油坊街向渡口東去,到得渡口折回。于是,變成過河的梁家迎親隊伍。走最前的四人敲鑼打鼓吹嗩吶,其后兩人抬的大竹籃里,紅綢蓋著新衣綢緞糖酒銀元,再后四人抬著花轎,梁修齊身著青色西裝,系紅領帶,膀纏紅花,腳登皮鞋,和伴郎走在花驕后面。進入街口,鼓樂大作。街鄰擁出一看,才知真相,議論開來。
“辦不辦還不是同房了,做給人看。”
“聽說男娃老漢是共黨,躲了。過了門還在朱家,‘倒插門’?!?/p>
“難怪得,好多人說朱家通匪,只有陰悄悄辦酒了?!?/p>
“朱家是民國功臣,就是通匪,政府也奈她不何?!?/p>
“莫亂說。朱家心善,如果通匪,也是善匪,不是真匪?!?/p>
鑼鼓聲里,誰聽得清一句?隨便說說罷了。
迎親隊伍到得朱門,鼓鑼更歡,鞭炮驟炸,花轎在巷門口徐徐放下。修齊在伴郎陪同下,朝門里三鞠躬后,方進朱門堂屋。接著,鐘磬敲響,香燭點燃,修齊滿臉肅穆,朝朱氏“天地君親師”牌位三跪九叩,非常到位。末了,立琴作為伴娘扶著蓋紅帕的新娘出東睡屋,過巷道,慢慢走向花轎。本該哭爹喊娘,號啕大哭,紅帕下的立惠直笑。
一聲“起驕”, 鞭炮再炸。突然,修英放聲大哭,拉住花轎。眾人勸拉交加,她才松手。
吹打聲中,迎親隊伍朝渡口走去?;ㄞI里,立惠時而掀開窗簾朝外偷看,時而隨轎閃悠,一起一落。到得油坊街口,隊伍右拐,踏上街后小路,經過一片菜地,再走一陣到得南門車站??礋狒[的多了,圍上幾層,行進放慢。司機按響喇叭,以示祝賀。立惠突然揭開門簾,欲看究竟,不幸,恰與年輕看客打個照面,可她沒轉開眼,笑意致謝,年輕看客樂得直跳。出車站再右拐,過東街口再右彎,油坊街踩在腳下了。
隊伍轉了一圈,足足四里,東去西回,重到朱門,徐徐放轎,鞭炮重響。伴娘扶立惠走出轎來,緩緩走進“婆家”,過門儀式完成,接著拜堂。修齊在“天地君親師”神龕前,一招一式,認真細致,毫不茍且,立惠則不然,偷工減序,敷衍應付,邊做邊笑。后來入得東屋洞房,待人前腳出門,立惠立馬扯去頭帕,朝修齊伸舌頭,做鬼臉,揩揩細汗,自個倒上開水,“咕咚”一陣,喝去半杯。立琴恰好進門,嚇了一跳。如此應付,鬧洞房只好免了。
婚罷,小倆口過上實實在在的蜜月生活,只是沒有她媽說的三天不下床,該吃則吃,想睡就睡。立惠面紅膚潤,飯量益多,精力有增,興奮不減,終日陶醉幸福之中。修齊反倒更趨矜持穩(wěn)重,少言少語,少出書屋。立惠逗他:“是我嫁給你,還是你嫁給我?”“彼此彼此。”“我們的兒子姓梁還姓朱?”“姓梁朱?!绷⒒菪Φ么驖L,他卻不笑,惟有他喊婆婆爸媽之聲格外甜蜜,老人難遏喜悅。
半月過去,已到秋季入學,朱家全力籌備學資。修英不再吝惜“袁大頭”,拿出二十塊銀元和一把“關金券”:“我就這些,全給你了,莫忘了媽喲?!?/p>
婆婆給他五十個“袁大頭”,說:“婆婆老了,帶不到陰間去。你哪年回來,就給婆婆墳上燒點紙,算是還給婆婆的錢?!?/p>
修齊哽咽了:“婆婆,我早些回來。”
經理爸爸自然打主力,給修齊一百塊大洋和十張面額一千萬的“金元券”,再給一封給劉嘉嫂嫂的信,請她關照修齊出洋。當年,大兒立本到重慶到上海讀大學,他也沒如此大手和細微。行前,修齊給鄉(xiāng)下婆婆寫了封信,報告兩大喜事,把朱家大大贊美感激一番。立惠要看信,修齊給她,看罷情真意切之語,她激動得緊緊抱住丈夫,流下熱淚。
是啊,如此美滿幸福,離不開她之頑強努力啊。
第七十章 孕 婦 立 惠
送修齊上了客輪,在重慶住了半月,立惠回到涪州天已漸涼,開始淪于落寞孤獨中,無所事事,神不守舍,愁眉緊鎖。婆婆一見,馬上安慰:“剛成婚就走,是不慣,時間久了,就慣了?!毙抻t說:“看看,當初我就不答應他出國嘛。現(xiàn)今好了,守空房吧?!?/p>
“媽——,”立惠叫一聲,淚水奪眶而出。
“哎呀,你莫說這些要不要得?”羅玉蘭指責媳婦,“別個薛平貴夫人,苦守寒窯十年,留個千古美名?!?/p>
修英反唇相譏:“你哪么不說,秦香蓮千里尋夫到京城,陳世美還派人追殺她?”
“媽,你再說這些,我到尼姑庵去了?!绷⒒莸?。
“好了好了,女兒,我不說就是了嘛?!毙抻ⅠR上告饒。
“修齊說,他到美國落好了腳,把我也接去讀書,他讀碩士,我讀學士,就是讀大學?!?/p>
修英不相信自己耳朵:“你還讀書?讀來做啥子?當大學生太太?”
“她就是當太太,也不像你,有學問,見過世面。孫女,你真要讀,婆婆幫你,若果有了娃兒,放到屋里,婆婆幫你喂大。”
“婆婆萬歲!”立惠高呼。
“婆婆只活百歲,幫你養(yǎng)大十個兒女?!?/p>
“婆婆就莫活那么長了,我怕。”婆孫開懷大笑。
四川人說不得,不說不來,一說就來。慢慢地,立惠似覺身子異樣,疲乏,厭食,見了油腥想吐,干嘔一陣又吐不出,但她不知為何?婆婆細心,早已看出,樂呵呵告訴她何以如此,一五一十地講該注意哪些。立惠紅臉之余,幸福地靠在婆婆身上。修英也不是吃醋的,忙給女兒煮蛋加糖。羅玉蘭說:“現(xiàn)今吃,早了點?!?/p>
修英不以為然,反問:“吃幾個雞蛋,值幾個錢?”
“我不是說不該吃,剛‘害喜’,吃早了,她消受不了,嘔得更兇?!?/p>
修英住嘴。其實,當年她才不管這些,想吃,自己動手,要嘔就嘔,反正要嘔。
如今,朱門連添喜事,實在難得??磥?,“福不雙降”并非放之四海而不破。
立惠陷于幸福之中。有天,婆婆看著她,嘆口氣:“兩個孫女都有兒女了,兩個孫子媳婦不曉得哪家養(yǎng)著啊?!绷⒒菪α耍骸捌牌牛绺缢麄儾患??!?/p>
“他們不急我還急哩。”
“原來我懷孕解了婆婆之急啊,有功有功?!绷⒒菸Φ馈?/p>
這次送修齊去重慶,婆婆給她任務,要她問大哥立本有無女友。因為,她明理公給羅玉蘭講過,涪州老家不要給立本托媒,重慶有的是漂亮女娃子,何況,而今時興自由戀愛,家里選的不定認帳。立惠在渝期間,得知大哥與一紗妹往來甚密,可是,大哥不肯承認,能否成功?乃未知數?;貋斫o婆婆一講,婆婆半天沒說話。
轉眼已入冬季,鴻雁南飛。一日,西半球美國飛來另外一鴻,落入東半球中國西南的朱門。只是并非鴻雁,乃來自洛杉磯大學修齊家信。他到校五天寄出,飄洋過海,飛到涪州已過兩月,真?zhèn)€家書抵萬金!
家書不重,長不過半尺,寬不過三寸,卻讓孕婦立惠心跳不止,喘息良久。當她展開信頁,看著熟悉的遒勁恣肆的鋼筆字,熱淚奪眶而出。信里,問候朱家上下一遍后,繼之告訴,他跨洋過海,從東半球來到西半球,耗去半月,還算順利。一路走來,見識太多,一言難盡。所讀大學雖非名牌,卻也美國一流,學校規(guī)模,辦學宗旨,教學方式,管理理念,英才聚集,國內概莫能比。雖經大戰(zhàn),美國仍富,家有小車,路寬道直,高樓林立,綠樹蔽日,相比國內,天壤之別。中國人遭受戰(zhàn)爭災難,世界罕見,農人尤其苦難深重,令人心痛!當然,這里生活開支也高,花費亦多。不過,找工容易,只要勤勞刻苦,亦可滿意生活。打算學習之余,他要學其他留學生,做活幫工,勤工儉學,自食其力,少花錢多讀書,減少家里資助,為他少憂。信里,更問梁父近況,露面沒有?是否還遭追捕?在上海數日,聽到不少中國時局言論,有說馬上將改朝換代,有說美國將出面干涉,也有說國民政府太腐敗,害怕共產黨的也不少,擔心成第二個蘇俄,有人開始往香港轉移財產。一言蔽之,物價飛漲,人心惶然,政局不安,社會動蕩。為何四川軍警抓共黨那般賣力?為何不留條后路?他說,政治乃政客之事,非普通百姓所為,遠離爾等,隨勢而行,是為上策。而你出國赴美相聚,靜待政局穩(wěn)后再行定奪,只要身體康健,何時不可赴美?末了,他把回信的中英文封面如何書寫,作了示范,依樣畫葫蘆吧。
立惠覺得兩句話很有趣,一是前幾日,梁伯伯再來信說,修齊若未出國,等時局定了再說,正和修齊所講一樣,父子相隔遙遠,不謀而合,莫非時局真要變?當然,就是時局不變,肚里的孩子也不準她出國了。二是梁伯伯說,如若朱家擔心我之境遇,可以悔親,絕不拖累朱家。而今,她肚子里已經懷上梁家后人,他也想著悔親,又是不謀而合,真是有趣。
稍事休息,立惠著手回信。修齊何嘗不是望眼欲穿啊。
她首先告之,身孕如期,大喜過望,是男是女,像你像我,家人急過我也。婆婆請來醫(yī)生,媽媽找人算命,結論皆曰男兒,全家樂得欲瘋,天倫樂趣也。接著,立惠把孩子取名、撫養(yǎng)方式、未來之路的設想,一一述之,一定傾力養(yǎng)育,待你見到孩子,樂瘋你也。她還告之,梁伯伯近日來信,境況比我們想象的好,也沒聽說有人捉他,不用掂念。你對時局之預測與他不謀而合,也許,爸爸那條路走對了,未來如他所期,于他有利,我等坐享其成。
立惠讀中學時,國文學得扎實,如今寫起信來,筆觸細膩,情真意切,文從字順,筆到情隨,詞至意達,娓娓道來,感人至深??戳T所述情景,仿佛看到孩子繞膝,喊爸呼媽。真是女性心靈之細膩展示,難得。
有此一段:“修齊,還記得我們第一回么?那情那景常常浮現(xiàn)眼前,如同昨日。神秘,沖動,急切,渴望,大膽卻又羞怯,我們忘情,我們肆意,彼此體貼,互為體味,之幸福,之身受,修齊,我將終身難忘,你有否同感?我算了時日,正是那回孕上骨肉。鄉(xiāng)人稱第一回懷孕為“見紅喜”,而“見紅喜”之子聰明貌美,像父像母,父母終身難忘。我亦夢里常見,其貌與你無異,一個模子出也。倘若如是,豈不幸福終身?”
依樣畫上寄往地址,半天功夫,一封將飛越太平洋之激情信鴻,終于出籠。
立惠身孕四月,卻不顯身,身段苗條,不胖不瘦,只是臉色沒有往時紅潤,稍有淡白,然而,一旦穿上緊身花袍,依然漂亮姑娘一個。平常,婆婆或領她去河灘草地,或陪她逛街過市,很少呆坐,想吃什么給吃,但不過多,八成即止。她要如信所說,為梁家生個好兒子。
這日去醫(yī)院檢查,轉走到人多店多的東街中心。路邊有家醫(yī)院,門楣上畫個紅十字圖標,非常醒目。皆知是洋人教堂辦的慈善醫(yī)院,可是,仍有鄉(xiāng)人不信。羅玉蘭雖不懷疑,可進去不多。自那年修娟遭美國兵侮辱,再沒進過這所醫(yī)院。
“婆婆,我們就去這家醫(yī)院。”
“洋人會摸脈?”
“他們不摸脈,靠聽診器聽,比摸脈還準?!?/p>
羅玉蘭不肯,說:“我們去找中國先生摸脈,抓副藥就是了?!?/p>
“婆婆,你不是說公公身上的子彈,就是成都洋醫(yī)生取出來的?”
“那是給中國男人醫(yī)病,不是給女人看病。你看現(xiàn)今這些洋人,不管男女,當著人脫衣裳,摸這里摸那里,我看不慣。孫女,還是換個醫(yī)院?!?/p>
“婆婆,中國醫(yī)生我都看過了,今天找個洋醫(yī)生看。”
“他們當真給你看???”羅玉蘭說。那意思看病是假,打壞主意是真。
“婆婆,修齊信上說,美國百姓日子好過得很,多數有汽車有洋房。這些洋醫(yī)生若是圖享樂,根本不會到又打仗又窮苦的中國來,他們是為慈善,為基督教義而來,應該相信他們。”
看著孕婦特有的固執(zhí),羅玉蘭只好道:“好好,看在重孫面上,婆婆依你?!?/p>
醫(yī)院人少,大夫清閑。立惠走進醫(yī)院,馬上找到婦科,便走進去。護士立即關上門,拉上窗簾,門里只剩下男醫(yī)生和她。婆婆哪里放心,非要進婦科室。
護士是中國姑娘,攔她于門口:“老人家,不能進?!?/p>
羅玉蘭吼起來:“為啥子關起門看病喲?”
中國護士解釋:“醫(yī)院規(guī)矩,不影響大夫診斷?!?/p>
“為啥子要拉窗簾子?”
護士依然耐心:“害怕外面擾亂他們?!?/p>
羅玉蘭央求護士:“大姐,你把窗簾子拉開,哪個醫(yī)生是男人,還是洋人?!?/p>
護士笑了:“老人家,我曉得你怕啥子。莫得事情,放心。”
“若果是你檢查我孫女,我就放心了?!?/p>
“我是護士,沒學過醫(yī)?!?/p>
“我在城里五十年,沒見過這么醫(yī)病。難怪沒人敢來看病。”
“婆婆,其實洋人醫(yī)術高,比我們中藥好得快?!?/p>
羅玉蘭不想爭辯,她著急的是一男一女關在屋里,不是醫(yī)術。
不久,門開了,立惠上衣沒扣完便走了出來。羅玉蘭一皺眉,迎上去問:“哪么看的?”
“聽了,摸了,還要查尿?!?/p>
“摸了?看看!”羅玉蘭嚇了一跳,看著孫女,“還查尿?哪么查?”
立惠跟著護士去女廁,回頭答:“化驗。婆婆,莫擔心。”
從女廁出來,立惠手持一小玻璃杯,杯底盛有微黃的尿液??粗o士拿起杯子去了另間屋。羅玉蘭問:“硬是摸你了?”
立惠“嘿嘿”笑了:“婆婆。你想到哪里去了,西醫(yī)看病就是這樣,不摸肚子,哪么曉得胎兒有好大了?他是為你看病,摸就摸嘛?!?/p>
“天啦,我沒說錯嘛?!绷_玉蘭氣憤起來,“那年,你公公在成都洋人醫(yī)院,洋醫(yī)生客氣得很,我給他跪下,他趕忙拉我起來,我一輩子都記得他,哪里像這些洋人亂脫亂摸。”
立惠想笑,卻又忍?。骸捌牌牛械牟〔挥妹摬挥妹??!?/p>
化驗未完,婆孫坐等。羅玉蘭突然想起:“孫女,你還沒交錢呀!”
“婆婆,給孕婦檢查,他們不要錢?!?/p>
“當真?”
“他們講究慈善,就跟大伯出國學醫(yī),不重金錢?!?/p>
“孫女,你公公要你大伯出國學醫(yī),是想醫(yī)生救命,他不想死,不是喊兒子亂摸?!?/p>
護士送來化驗單,立惠接過再進婦科。羅玉蘭趁護士還沒注意,趕緊跟進,站定門內,一動不動,那樣子說,你莫想趕我出去。護士想攔她,已經來不及了。洋醫(yī)生看了看羅玉蘭,朝護士搖搖手,再指了指靠窗的椅子,示意坐下,護士便請羅玉蘭入坐。羅玉蘭沒客氣,坐下才看清,洋醫(yī)生頭發(fā)胡須盡白,又長又卷又亂,看樣子六十多歲,很有血色。
洋醫(yī)生看完化驗單,朝立惠一笑,遞單給立惠,然后朝她豎起大拇指:“OK!Ok!”
“我曉得,他是說好?!绷_玉蘭說。
“就是,他說我的身體很好?!?/p>
“胎兒呢?也好?!?/p>
“就是,都很好?!?/p>
羅玉蘭舒口大氣,淚光閃閃,突然站正身子,朝洋醫(yī)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只是沒像當年跪在成都洋醫(yī)生跟前。眼前洋醫(yī)生依然道:“NO,NO,”
羅玉蘭笑了:“我曉得,他說不?!?/p>
“原來婆婆喜歡洋話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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