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婆 家 的 春 聯(lián)

蔣 立 周

外婆家背靠陡坡，左右傍梁，前方田壩。風水先生說是“龍椅”，于是乎，二十來戶唐姓族人擁居椅圈。

椅座并不平坦。族人依據(jù)地勢，房基壘成前后兩臺，后臺高前臺丈余，前臺上后臺，須爬九級石梯。后臺中段，族人敬修座“禹王殿”，供奉治水始祖大禹?？汕?，大殿與外婆家供“天地君親師”的堂屋并排，隔墻僅一木板。兩屋的香燭紙煙味，常混一起。兒時，我常擔心祖宗吃錯了，不保佑我們。

外公早逝。外婆一雙小腳，操內(nèi)主外，有條不紊。她拉我給禹王磕頭：“不是他，祖宗淹死光了”。我趕忙跪下。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禹王菩薩寬額大耳，雙手置膝，很像其它廟子菩薩。一母生的？

有年，堂屋門貼了幅嶄新對聯(lián)，紙紅墨亮。可我只認得三個字。隔年，我開始讀《大學(xué)》，獨自去外婆家拜年，敢讀門聯(lián)啦：(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畫眉莫學(xué)張京兆，生子當如孫仲謀”。

我想，“生子”是生兒子，“當如”是當成，孫仲謀是個人，姓孫嘛。

外婆正路過，說：“前年你大外公寫的?！蔽覜]見過大外公，都說是老夫子。

“外婆，孫仲謀是做啥子的？好人還是壞人？”外婆不識字，喜歡聽龍門陣。

“你大外公說，就是三國的孫權(quán)，吳國國王?！?/p>

“哦。生個兒子就當成國王？”

“是嘛。我早就說過，‘書可讀，官不可做’?！?/p>

我看著外婆：真的？

“你大外公硬說這條春聯(lián)好得很，我才巴在門上。孫兒，莫當真。”

我點點頭。亦相信大外公。

張京兆也是個人吧?！爱嬅肌笔钱嬅济€是畫眉鳥？若畫眉毛，他一定畫得不好。若畫

眉鳥，是莫學(xué)他怪叫？可哪個學(xué)畫眉叫。

可能考慮寶貴，春聯(lián)沒再換新，一晃幾年。紙墨蛻色，依舊平展貼實，無損無灰。外婆的功勞啦。每次見到，我總覺信心勃發(fā)。

五一年春，我讀鄉(xiāng)小二年級，有位大同學(xué)愛講“三國”故事。

我問他：“孫權(quán)行不行？”

“行個俅！趕不上劉備曹操?！?/p>

“為啥子還說‘生子當如孫仲謀？”

“是罵他。像說我生個兒子當作你?！?/p>

“我生個兒子才是你！”我跳起來。大外公不會用怪話寫對聯(lián)。

高小語文老師個子不高，五十來歲，人稱“書蟲”。

“梁老師，都說孫權(quán)不行，為啥子還說‘生子當如孫仲謀’？”

他正下課準備離開講臺，看看我，笑了笑，說：“這句出自宋代愛國將領(lǐng)辛棄疾的詞，《登京口北固亭懷古》。北固亭在江蘇鎮(zhèn)江市，長江邊。他遙望當年東吳國土，感慨萬千，寫下這首詞?！?/p>

老師吸口氣，昂首挺胸，抑揚頓挫，徐徐背誦全詞。末了，他呼口氣，揩揩額汗，朝前一看，原來圍著不少學(xué)生，眼巴巴望著他。

“這樣嘛，我抄出來，你朗誦一遍。”他從書里抽出一張巴掌大白紙，取鋼筆伏課桌抄就。我接過紙，怯聲唸道：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老師接上：“鍪，”

我接著唸：“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你對這句如何看？”

看看周圍同學(xué)，我鼓起勇氣：“是不是說，天下英雄里，只有曹操劉備才是孫仲謀的敵手。生個兒子應(yīng)該像他。”

“正是?！彼蛽]一拳，“有次，曹操孫權(quán)兩軍對陣，他見孫權(quán)年少俊氣，指揮若定，嘆道，‘生子當如孫仲謀也，劉景升之子若豚犬耳?！翖壖步栌玫涔?，期望當今出現(xiàn)孫仲謀那樣的報國志士，率金戈鐵馬、收復(fù)北方失地。其實，他在暗示自己正是那樣的人，表現(xiàn)了作者的愛國激情?！?/p>

老師再看我們，個個目光炯炯，笑笑。我沒再問上聯(lián)，他累了。

剛進高中的星期天。我又去外婆家。禹王殿辦起小學(xué)。堂屋改作灶屋，門框熏黑，春聯(lián)已經(jīng)刮掉。那“兆”字按筆劃深刮入木，字跡反倒清晰。

有何預(yù)兆？

回校，我趕緊問語文老師上聯(lián)聯(lián)意。他看我一陣，淡然道：“我翻翻詞典。”

再見他時，一臉苦笑。

誰知我靈感頓發(fā)：上聯(lián)也是歷史典故，聯(lián)意相近，教人學(xué)好。大外公用心良苦啊。

或許，我62年當兵及軍旅作家夢，源自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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