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第六十五、六十六章)蔣立周
第六十五章 叛 徒 出 賣
羅玉蘭沒感冷清,她喜歡看農(nóng)人栽秧砍麥犁牛耙地。每到天亮,去竹林聽鳥叫,每到天黑,去田邊聽蛙鳴;長工摘回胡豆,她幫著剝;院壩散落碗豆,她幫著撿;地上有了渣滓,她幫著掃;侄媳養(yǎng)有小雞,她給雞娃撒米,天上飛來鷂子,她忙著攆開。反正,從小做過,如今重來,輕車熟路。立惠則每天去梁伯伯那里,洗衣服,做清潔,煮好飯菜,天黑回到婆婆身邊,全然一位孝順兒媳。只是,這位名門閨秀跟婆婆僅學點簡單家務,剛剛上路,就想大顯身手,飯菜實在不敢恭維,半生不熟,有鹽莫味。梁校長倒吃得滋滋有味,贊不絕口,立惠反倒不好意思。
轉眼,端午已過,農(nóng)忙正酣。這日下午,立惠眼睛紅紅,回到朱門老院。
婆婆一見,急問:“哪個欺負你了?”
立惠頓時放聲大哭,說:“婆婆,梁伯伯不見了?!?/p>
“啥子?那么大個活人不見了?”婆婆“嘿嘿”一笑,“他會飛?”(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上午我連門還沒進,仲文大伯給我說,他回老家看婆婆去了,說婆婆病重,半夜走的。我不信,半夜他哪么曉得?他早說要帶我回老家看婆婆呀,哪么不帶我一起回去?仲文伯伯才說實話,他躲起來了?!?/p>
“他怕你?”婆婆又笑。
“他們說他是共黨分子,要抓他 ?!?/p>
“他是共黨?怪了,未必有學問的都是共黨?”
“是嘛,那么斯文,我看梁伯伯不像,他們亂捉人?!?/p>
“孫女,莫著急,他只要躲起來了,我們這個老山旮旯,莫想找到?!?/p>
立惠舒了口氣,說:“梁伯伯躲在哪里喲?有飯吃沒有?”
“孫女,你心好,莫急壞身子,我看梁校長有辦法?!?/p>
正要上床,有人敲門,羅玉蘭立即吹滅桐油燈,屏氣靜聽,“干媽,是我,開門。”
原來是安貴。立惠把門一開,一股熱氣撲進,只見安貴穿件對襟白布汗褂,敞開胸脯,滿臉冒汗,渾身沾著青草土泥,挽褲的右腿劃出一條紅口,冒出血來。他左手提一布包,右手握著左輪。羅玉蘭大驚:“你從哪里來?”
安貴抹下額頭汗水,說:“重慶出了叛徒,帶起警察到處抓人,好多同志遭捉了?!?/p>
“你是共產(chǎn)黨?”羅玉蘭沒有吃驚,反而冷靜下來。其實,早就疑他是共黨了。
安貴點點頭:“有人從重慶回來,喊我們趕快躲?!?/p>
“梁校長也是?”
“老梁也是。我喊他躲了,昨半夜就走了?!?/p>
立惠急問:“他躲在哪里?我給送些吃的穿的去。”
“他早就出縣界了,你放心嘛,我們的巾幗英雄?!?/p>
“安貴,看看,我的擔心不多余吧,你不要跟我仲智兒子一樣啊。”
原來昨天下午,“舵把子”由重慶趕回,說重慶那個最高上級叛變了,當了國民黨中校專員,帶起警察特務抓了好多人,那個藥店掌柜也被抓了,他沒敢再駕船,坐汽車連夜趕回。昨晚半夜,鄉(xiāng)公所向師爺也到修理店報信,縣保安大隊今天乘船來龍興場,中午就到,命令鄉(xiāng)丁先看住胡安貴,莫讓他跑了。安貴不敢拖延,也不敢走前門,從睡屋暗洞鉆出,先通知梁校長躲避。梁校長則以母親病重探望為由,請朱老師轉告教導主任負責學校事務。而朱老師和向師爺沒有暴露,繼續(xù)堅持。天未明,安貴溜到鄉(xiāng)下,分別通知完幾個武哥自衛(wèi)會骨干后,一直藏于老院后山密林,剛才,他沒敢走小門,從院后巖壁滑下,到得大灶房里。
“難怪,下午我進槽門,看見三個人鬼頭鬼腦,在外頭轉來轉去。他們以為你躲在朱家院子吧?!绷⒒菡f。
“往下,你想哪么辦?”羅玉蘭反倒冷靜,問。
“我本想把武哥自衛(wèi)會的召集起來,跟他們打一仗。打得贏就打,打不贏撤到鐵石寨?!?/p>
“鐵石寨不是土匪么?”此刻,羅玉蘭腦殼非常清醒。
“上個月,鐵石寨歸順我們了。他們先不答應,我說我們在朱家辦武哥會,那頭目的父親不是黑團長的拜把兄弟么,黑團長不是給了他二十塊大洋么,他又怕不和我們合伙,早遲要遭政府吃掉,就答應合伙了?!?/p>
“嘿,你倒把那個事情記住了。跟土匪合伙,鄉(xiāng)民不罵你?”
“干媽,那伙土匪你清楚,壞事不多,民憤不大,他們也是窮人,受不了欺負才落草為匪的。現(xiàn)今講統(tǒng)一戰(zhàn)線,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p>
羅玉蘭想想,說:“那些窮青年正在農(nóng)忙,你召集得起來?就是召集起來了,經(jīng)得住打?你要把他們的命當命啊。你趕快躲起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p>
“事到如今,只有保存實力了,走!”
“就是,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绷⒒莶迳弦痪?。
“我想先躲進鐵石寨,他們以為我跟土匪是死對頭,不會躲哪里,我偏要去躲。我跟他們拜了弟兄,很講義氣,靠得住,躲幾天,風頭一松,我再去其他地方,朋友多得很?!?/p>
羅玉蘭問:“你差錢么?我身上多的莫得,只有八塊大洋,全拿去。”
“謝了,干媽?!?/p>
她們帶去灶房讓安貴塞飽肚子,末了,他帶上兩件羅玉蘭的衣褲鞋帕和一篼熟雞蛋新麥餅子。立惠問他:“你借婆婆衣褲鞋帕做啥子?”
“我在重慶兵工廠,每逢節(jié)日上臺演戲,裝老太婆像得很。萬不得已,我裝老太婆?!?/p>
“你當真是俠客了?!绷⒒菪Φ馈J帐巴.?,立惠先出門看看。
“等等,走后陽溝?!绷_玉蘭說罷,帶安貴摸到屋后,指了指巖壁上幾步模模糊糊的石梯。立即,像猴子一般的安貴,敏捷輕快,攀上巖頂,悄悄消失于夜幕下的密林里。三條看家狗竟沒發(fā)覺。
然而,半夜過,老院前后幾條狗突然“汪汪”狂吠起來,一聲緊似一聲,接著,附近幾家院子看家狗紛紛響應,頓時,整個胡家壩狗聲大作,響徹仲夏夜空。與此協(xié)調(diào),狗聲間隙之際,傳來說話聲咳嗽聲和腳步聲。其實,自從安貴敲門,朱家老院大多醒了,曉得他早爬巖跑了。此時,多已披衣起床,觀看動靜。羅玉蘭婆孫站于街檐暗處,緊盯星空下那片搖晃不定的竹林,幾條狗在竹林中躥來跑去,又追又咬,看來,竹林里有不少生人。
“婆婆,他們把院子包圍了。”立惠輕聲說。羅玉蘭隱隱一笑:“有個鬼在等他們?!?/p>
直到朦亮,狗吠慢慢止息?!鞍取薄鞍取薄鞍取保B響數(shù)槍,聲脆音尖,刺破晨空。
響畢,有人高喊:“朱家院子聽著,我們是涪州縣保安大隊,現(xiàn)今把你們包圍了,你們不要怕,我們是奉上司命令來捉拿共黨分子胡安貴,不關你們的事,你們不要進出,原地不動,若有哪個違抗,后果自負,若要槍刀抵抗,格殺勿論。望朱家老少遵守,協(xié)助政府為要,幫助政府抓住共黨有獎?!闭f完,“叭”再放一槍。
果然如此。羅玉蘭重新進屋,和衣躺在床上,閉眼靜聽。立惠則整衣站在門后,緊盯院壩。只見三人推開竹林邊小門,端槍彎腰走進,接著跟進六人,到得院壩中央站定,舉槍面對四方。立惠認出,是城里常常見到的縣保安大隊,每當看到她,緊盯不放,色迷迷的。
為首的喊:“胡安貴,你出來,四面包圍了,你跑不脫了,我們不殺你!”
房門皆關,毫無動靜。立惠蒙住臉笑。過一陣有人提議:“陳隊長,我們進屋搜?!?/p>
陳隊長回答:“搜哪個屋?人家朱老太的屋你也去搜?”
“哪就請朱老太出來告訴我們,胡安貴在哪里?!蹦潜ㄗh。
陳隊長想了想,大聲說:“朱大娘,耽擱你老人家瞌睡了,請你出來一下?!?/p>
在城里,羅玉蘭對這幫流里蕩氣抓拿騙吃仗勢欺人的縣大隊,打心里看不起,不過,她依然披衣而出,端根黃銅水煙桿,說:“哪位大哥要問我?”
陳隊長上前,脫軍帽深鞠一躬:“朱大娘,你老人家安好?本人是保安大隊陳隊長,……”
“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嘛?!绷_玉蘭用評書語言,忍住笑說。
“朱大娘嘲笑我了。我們是來捉胡安貴的,半夜打擾你了,望老人家鑒諒?!?/p>
“莫來頭,你們勞苦功高嘛?!?/p>
“不敢不敢,朱大娘,”陳隊長戴上帽子,“他是重慶共黨分子,上司命我們捉拿?!?/p>
“他是我干兒子,我哪么不曉得他是共黨?”
“我們也不曉得,是他們重慶上級供出來的,在重慶他早就參加共黨了。重慶來急電,要我們?nèi)ψゲ端航庵貞c?!标愱犻L靠近羅玉蘭?!爸炖先思?,他在哪里?捉到他,重慶政府有賞的。”
“可惜,他根本沒到老院子來,我莫得這個福氣。”
“有人親眼看見他進了院子?!?/p>
“啥子時候?”
“昨晚上!從后山回來的?!?/p>
“你們哪么不捉住他?”
陳隊長一時無奈,說:“那,我們搜咯?!?/p>
“請嘛,我又沒說不準搜。”
天已大明,幾個兵舉著槍逐門推開。除四老爺外,家人全部站在街檐上。
大孫子說:“你們莫搜了。他就是回來了,那么寬的樹林,早就跑了?!?/p>
“莫聽他的,搜。”陳隊長反而果斷命令,末了,繼續(xù)開導羅玉蘭,“朱大娘,你們朱家名門望族,出了位辛亥前驅(qū),為創(chuàng)民國,立了大功?,F(xiàn)今共黨反對民國,國民政府有難,你們理應幫政府解難,為黨國效力才是?!?/p>
“陳隊長莫說那些,我老太婆的丈夫就埋在后山,你們要是想到他有功,就莫亂打槍,他最怕打槍了,趕快把人撤走,讓他清靜點?!?/p>
“朱大娘,你要是想他清靜,為啥子答應胡安貴在這里訓練共匪?”
“我不想和你爭,政府不是喊百姓自保自衛(wèi)嘛,王鄉(xiāng)長還給題匾呢?!?/p>
“那是共匪耍慣了的把戲?!?/p>
兵丁搜遍,哪有共匪?陳隊長一時無法,過陣,他對另一兵說:“喊他們都撤回來?!?/p>
那兵立即吹起哨子。院內(nèi)院外約有三十多兵丁聚集院壩里,比一排兵還多。之后,有兩個竟從后院大灶房出來,臉沾鍋灰,另兩個從后陽溝鉆出,身掛蜘蛛網(wǎng)。原來他們多數(shù)守在院四周,水泄不通,倘若安貴不早離開,哪里還跑得脫喲。羅玉蘭松口大氣。
鄉(xiāng)丁隊楊隊長也參加抓捕,最后從后陽溝出來,說:“報告陳隊長,我在后陽溝巖坎上,看見有人滑下來的印跡,石子尖上有血,一定是胡安貴,老子非要捉到他不可?!编l(xiāng)丁隊長說的咬牙切齒。陳隊長笑了:“朱大娘,有證據(jù)了吧,胡匪確實回來了,告訴我們嘛。”
“他就是回來了,非要我曉得嗎?”羅玉蘭反問。
“那么,他回來找哪個?你是他干媽。”
“嘿嘿,才怪!他就是共黨,我又不是,未必非要回來找我?不怕我罵他?”羅玉蘭冷冷一笑,“陳隊長,你們跑到山旮旯來,守了一夜,餓了,喊兄弟們吃點飯嘛。胡安貴就是回來了,也早跑了,搜不到!”
陳隊長無奈,看看眾兄弟,只好說:“好哇,朱大娘,請我們吃啥子?”
“這么多人,大鍋大灶大鍋飯,填得飽?!?/p>
“煎幾個蛋,下點新麥子面嘛,我們還要攆回鄉(xiāng)公所?!贝蟾抨愱犻L曉得四爸家加工干面,如此說道。馬上搬來十幾斤,點燃大灶,拉響風箱。
吃罷早飯,臨走,陳隊長說:“朱大娘,你當過縣議員,曉得國法,要是胡安貴回來了你們不報,是要遭連坐罰的?!?/p>
羅玉蘭笑道:“我當縣議員那陣,你還在穿衩衩褲。”陳隊長臉一紅,率隊離開。
此刻,羅玉蘭渾身舒暢:沒想到如此順利應對了霸道一方的縣保安大隊。平時在縣城,見了他們都設法避開,今天竟給我耍弄了,還隨心自如,不慌不忙,救了一命,我哪么一下變聰明了,能說會道了?她把想法告訴孫女,立惠也說:“婆婆,我也沒想到你今天這么會說,是不是急中生智?”
“我看有點像?!逼牌乓恍?。
不過,立惠依然一臉愁容,說:“我給修齊如何講梁伯伯啊,他受得?。俊?/p>
“孫女,莫著急。陳隊長說,他們是幫重慶捉干兒子,沒有說捉你爸爸,梁校長怕不是共產(chǎn)黨喲。等風頭過了,你再給修齊寫信嘛。”
婆婆雖作安慰,也為孫女憂心:風頭好久過去?若果不捉梁校長,為何跑得那么快?不過,經(jīng)過這場變故,孫女已經(jīng)受到磨練,將更趨成熟穩(wěn)重,孫女和城里女娃不同啊。
就在當晚,朱家發(fā)現(xiàn)三人藏在竹林邊廢棄的紅苕窖里,整個白天沒出來,有一個是鄉(xiāng)丁楊隊長。原來他們等安貴回來,守株待兔哩。
“喊他們出來吧,捉不到人了。守了一天,也累了?!绷_玉蘭道。
“婆婆,你等于招供了?!?/p>
“哈哈哈哈!” 婆孫決定馬上回城。
第六十六章 母 女 沖 突
首先看到羅玉蘭下滑桿的正是她怕見的修英。立惠走到滑桿前,喊:“媽!”
修英扭頭就走,說:“我還默到死在鄉(xiāng)頭了呢,回來做啥子?”
羅玉蘭明白她指桑罵槐,沒有理她,此類語言聽得太多,習以為常了。
立惠沒客氣,說:“媽,你的嘴巴關緊點,要不要得?”
“要得,梁家媳婦。”修英大聲回答,“給老人公洗衣服洗累了吧,回來歇氣吧?!?/p>
立惠氣紅臉,不再理她,直往巷道走。媽卻追著說:“老子養(yǎng)你十八年,也沒給我洗一件衣服,老人公硬是不得了?”
“不理你!”立惠忿然道,趕緊沖進東睡屋,腳一猛蹬,關上屋門,倒上床低聲抽泣。
南睡屋里,羅玉蘭坐下歇氣,吳媽提桶熱水進來,倒進臉盆,說:“朱大姐,胡老表聽
說政府要捉安貴,急病了?!绷_玉蘭一驚:“你們曉得了?”
“哪么不曉得?保安隊一回城,就傳開了。他們還到處粑布告,說哪個捉到胡安貴,獎賞百個大洋。胡老表會不曉得?”
“只捉安貴一個?”
“沒聽說捉別個。店門上粑有一張,你去看嘛?!?/p>
“龜兒子,粑到我門口來了,朱門硬是和他一伙嗎?”羅玉蘭笑罵道??磥恚盒iL不是他們捉的,是干兒子喊他躲的。
稍頃,羅玉蘭再道:“等陣,我去看胡老表,給他講,他們抓不到干兒子。”
吳媽還告訴羅玉蘭,她最喜歡也最擔心的大孫子立本來信了,他已回到重慶,在他明理公那里做事,大伯媽和川哥仍在上海,請婆婆放心。羅玉蘭再松口氣,總算一家平安。
“吳媽,跟我提點水來。”修英在北睡屋喊,她不安逸吳媽首先給老太婆倒水。
“就來?!眳菋寫馈?/p>
吳媽卻立即提水進東睡屋,立惠立即站起:“吳婆婆,我有信沒有?”
“有,在你爸爸那里,前天到的,說是重慶來的。”
“多謝吳婆婆?!?/p>
送吳媽出門,立惠見北睡屋門半開,心想修齊的信可能在那里,走進門去。媽正在翻抽屜找東西,聽見腳步,頭也沒抬,嘴卻說:“進來做啥子?去你老人公那里嘛?!?/p>
“媽,聽說來了封信,看見沒有?”立惠忍住氣,問。
“桌子上不是么?”
立惠果然見靠窗的桌上擺封信。她抓過來一看,信封不僅撤開,還露半張信頁。立惠火了:“媽,你看了我的信?”
“我當媽,不該看嗎?”
“該!你啥子都該!不懂一點規(guī)矩。”
“啥子規(guī)矩?老子養(yǎng)你十八年,不由我答應,就跟他定親,你講規(guī)矩?未必一封信老子也看不得?”立惠拿起信剛出門,修英又沖她道,“喊他回鄉(xiāng)頭去,不準回城來?!?/p>
“少管!”
原來,修齊信上說,畢業(yè)考試已經(jīng)結束,再過半月放假,屆時即返,先回縣城,再回鄉(xiāng)下,與父親商量出國事宜。內(nèi)容不多,看罷信,立惠心里五味雜陳。高興,自不待說,四個月了,信雖常寫,哪如見面?心痛,不言自明,梁伯躲了,他還不知,一旦知道,豈不著急?擔憂,出國雖好,哪來銀錢?朱家可助,母親不鬧?當然,不久能夠見面還是令她激動不已。
晚飯桌上,只差立治。他不愛上飯桌,每到飯前,在灶屋隨便吃點飯菜,或辦事或玩耍去了,也許他厭煩飯桌上常有的口角,干脆躲開。
朱經(jīng)理看女兒瘦了,笑問:“都說吃新米新麥要長胖,你哪么瘦了。”
修英以為丈夫指責女兒,忙著幫腔:“還曬黑了呢,現(xiàn)今不怕沒人要了?!?/p>
朱經(jīng)理沒理她,問:“媽,安貴當真是共黨?”
羅玉蘭淡然:“管他是不是,我們吃飯?!?/p>
“我早就看他像共黨,他還不認賬。矮墩墩,胖杵杵,大腦殼,紅臉膛,像個屠夫,”修英說著忍不住笑,“他為啥子想那把手槍?鬧共匪嘛?!?/p>
“是我借給他的?!敝旖?jīng)理瞪她一眼,“不是那把‘左輪’,女兒回得來?”
“上回他喊我們關布廠,為啥子?我們賣布給國軍打共黨,他心痛了嘛?!?/p>
羅玉蘭說:“算了,莫提那些了。他是不是,我們管不著?!?/p>
朱經(jīng)理問:“他當真在老院子訓練隊伍?”
“啥子隊伍嘛,四十多個窮青年跟他學武藝,自保自衛(wèi),不受欺負?!?/p>
“有槍沒有?”朱經(jīng)理問。
“幾桿破‘吹火筒’,給我吹火,還嫌它重了?!?/p>
“才不是‘吹火筒’,公告上說他們造反殺人,我看就是,該遭!”修英幸災樂禍。
朱經(jīng)理問:“你看見安貴造反殺人了?殺了哪個?胡說八道!”
“老師不當,跑到重慶造槍,不想造反殺人么?跟他老漢一樣,腦殼長了反骨?!?/p>
羅玉蘭敲敲飯碗,示意兒子莫理她,說:“請醫(yī)生給胡老表看下病?!?/p>
“他有啥子?。俊毙抻⑻嬲煞虼?,“兒子當了共匪,要遭砍腦殼,嚇病了,該遭!”
“媽,你是政府還是警察?管那么多?!绷⒒輪?。
“我還嫌管少了呢?!?/p>
“那你就去當保安大隊長嘛?!?/p>
“老子當?shù)昧耍 ?/p>
羅玉蘭半瞇眼睛,看著兒媳:兩月不見,越來越刁橫了。
梁校長躲了的消息很快傳到縣城。李家三舅子當喜事告訴修英,她自然幸災樂禍。那次指使兄弟捶梁家崽子,捶輕了,要是捶怕了,他還敢纏住女兒?這下好啦,看你們后悔不?
此刻,修英在巷道內(nèi)大喊大叫:“好哇,梁老頭當共匪了,跑了,不講,想瞞哪個?”
見無動靜,她朝南睡屋看去,門緊關,東睡屋卻開著,馬上沖進東睡屋,朝女兒吼:“你老人公跑了,沒衣服洗了,難怪要回來嘛。為啥子不講???!”
立惠伏在床上,這才放聲哭了,渾身急劇抽動,非常傷心。
“哭啥子?哈哈哈哈,”修英反倒放聲大笑,“這下曉得哭了,告訴你,哭的日子還在后頭,早得很。嘿嘿!開初我不答應,你和死老婆子硬要答應,還瞞著我們定了親。這下好了,安逸了,老人公跑了,孤單了,回來了,不死在鄉(xiāng)壩頭了,還是離不得城頭這個狗窩嘛。哈哈哈哈。又回鄉(xiāng)頭去嘛?!?/p>
“出去!”立惠實在忍不住,坐起來,大喊一聲。
修英一驚,還沒見女兒如此發(fā)火,也吼:“耶,你吃了豹子膽呀。老人公當共匪還有理?”
立惠再喊:“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修英愣了陣,終于軟了。稍會,她問:“梁老頭跑了,沒告訴你?”
“你是不是想領賞?”立惠依然大吼。
“女兒,我哪里想領賞嘛。我是說梁老頭沒良心,說跑就跑,不告訴你?!?/p>
“你是天底下最有良心的!”
找女兒沒出夠氣,她得找老妖婆出。她在哪?怕是又到茶館聽說書了。修英不敢去茶館,那些老頭都不喜歡她,你一鬧,老頭攆你出來哩。其實,老妖婆和吳媽給胡大銀買藥去了。
于是,晚飯桌上再擺戰(zhàn)場,挑戰(zhàn)者自然還是“河東吼獅”。不過,她先向丈夫投戰(zhàn)書:“你曉不曉得?梁家老頭也是共匪,跑了?!?/p>
朱經(jīng)理一怔,看看她,不大信,轉眼看媽和女兒,欲求證實。女兒低下頭。
羅玉蘭看著兒子,說:“哪個說他是共黨?通告上有他嗎?他是回去探望老母親。”
“嘿嘿,莫哄我們了。”修英不無得意,“共匪愛耍這套把戲?!?/p>
“就是嘛,公告上只有胡安貴,哪個說他是共黨?!敝旖?jīng)理為梁校長不無惋惜,“只是,他一跑,黃泥巴滾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p>
修英更加高興:“本來就是一泡狗屎!他本來就像共匪,只是還沒露尾巴,做賊心虛。他要不跑,捉住就要‘敲沙罐’。嘿嘿,腦殼開花喏。當初我就不答應梁家嘛,如何?嘿嘿!”
立惠一怔,心更煩,說:“媽,你閉一會嘴巴,要不要得?”
修英不依不饒:“你急啥子?政府敲他的‘沙罐’,有你啥子事?把梁家親事退了?!?/p>
“休想!”立惠端起飯碗沖出門。羅玉蘭狠狠看修英一陣,沒說話。
朱經(jīng)理再忍不住,罵開粗話:“那么大一碗面還沒把你屁嘴塞住?脹俅多了嗎?”
羅玉蘭趕忙提醒兒子:“嘴巴干凈點?!?/p>
朱經(jīng)理問:“媽,你們沒托人找梁校長?他差不差錢?”
“問了,都說回老家了。就算是,老家在哪里?沒去過。若他當真是躲,我們敢找?”
修英強硬起來:“那你說,梁老頭跑了,我們哪么辦?還等他兒子?”
“他沒有死!就是他死了,兒子還在,立惠是嫁他兒子?!敝旖?jīng)理說。
“他兒子吃哪個?穿哪個?他還要出洋呢?!?/p>
朱經(jīng)理紅著眼睛吼道:“吃朱家,穿朱家!他要出洋,朱家拿,你不愿養(yǎng),你滾遠點,老子來養(yǎng)?!绷_玉蘭眼睛頓時放亮,看著兒子,嘴唇抖動一陣。好兒子!
修英不敢再吼。她最怕丈夫的殺手锏——趕她滾。她滾哪里去,娘家不歡迎,住不上一天就得悄悄回來。此刻,她找梯子下臺:“我還不是為女兒有個好前程,莫給梁家耽擱了?!?/p>
“不用你費心,狼心狗肺!”朱經(jīng)理怒氣未息,“朱家有你不多,無你不少。”
這回,輪到修英端飯碗沖出門。朱經(jīng)理沖她繼吼:“永遠不要回來!”
立惠返回飯桌,放下飯碗:“爸爸,我和修齊給你三鞠躬?!闭f罷,她真的向父親三鞠躬。
婆婆和父親笑了。爸爸愛憐地看著女兒:“以后你們?nèi)兆硬缓眠^喲?!?/p>
“我不怕!”
羅玉蘭深深嘆口氣:“這個梁校長啊,看他斯斯文文的,嗨!”
朱經(jīng)理懂媽之意,說:“人各有志。就像我,不喜歡讀書,不喜歡為官。只喜歡干實業(yè)?!?/p>
上午,羅玉蘭和吳媽再去李家,看望當年叱吒風云的涪州老會長。會長中風癱床半年,日暮已矣。路上,吳媽說,上月,小黃伙計說老人病越來越重了,修英說,我還心煩呢,沒去看。羅玉蘭狠狠道:“要遭報應?!?/p>
見她們來看望,李會長和妻子感激不已??蓵L說話不清,眼睛泛紅,只能用手比劃。
守在身邊的結發(fā)妻子流眼抹淚,說:“親家耶,只有你還想起我們,以前好多求他幫忙的,現(xiàn)今看不見影子了,人還沒走茶就涼了?!?/p>
吳媽搶著說:“李太太,到處一樣,你們想開點。”
“我最氣不過的,兩個小婆娘平常天天找老頭子要錢,現(xiàn)今不是出去打麻將就是看戲,不進這間屋了。幾個兒女,只有大兒和修娟倆口還來守一陣?!?/p>
羅玉蘭抹抹眼淚,說:“親家,現(xiàn)今世道變了,講孝道是封建,要不得了。我想通了,懶得慪氣?!眹@氣畢,親家問:“我那個挨刀的還對你兇得很么?”
吳媽明白她問的是修英,正要說,羅玉蘭忙以眼制止。親家看在眼里,狠狠罵女兒:“挨刀的!”親家留羅玉蘭二人吃午飯,吳媽笑:“在你這邊吃午飯,油坊那邊要造反??旎厝??!闭f得大家直樂。
回來路上,離縣衙十幾丈的一家米鋪門前,不少人擁擠著,后面的踮腳伸手,越過前面人頭,往鋪內(nèi)遞口袋和“關金券”,喊:“老板,給我買,給我買?!痹瓉硎菗屆?!
米鋪內(nèi),伸出個淌汗的光腦殼伙計:“莫得米了,莫得米了。”他卻又接過三個壯漢遞進的口袋。不一會,三袋米由光腦殼遞了出來。三個漢子扛著米走出一段,立即拐進一巷道。沒多久,三人又提著空口袋回來,只要他們遞進口袋,鋪內(nèi)光腦殼馬上又給他們遞出米袋,擠在前面的老頭老太婆滿頭大汗,就是買不著。有問:“哪么只賣給他們?是你親戚舅子?”
光腦殼笑道:“別個昨天就交了錢,沒搬完。”
羅玉蘭早聽說米商為了抬價,一邊聯(lián)手囤積一邊制造米荒,她還不信,認為本地產(chǎn)米,稻谷多得很,哪會沒米賣?此刻看在眼里,才曉米荒原因。不知她哪來力氣,氣呼呼拉住一個漢子的汗褂:“你買那么多米做啥子?別個老太婆買不到一顆?”
漢子扭頭一看,是位富態(tài)老太婆,沒敢發(fā)作,掙脫汗褂,說:“有你屁事?”
“你沒看見別個等米下鍋嗎?”羅玉蘭補上一句。那人裂嘴冷冷一笑,扛米走開。
吳媽說:“朱大姐,算了,我見多了。要不是米老板認得朱經(jīng)理,昨天,我也買不到米的。走!”羅玉蘭壓住氣忿,往回走,心想,要是馬大姑還在,或者馬家還在做米生意,一定要喊他們莫這么缺人性,不要賺黑心錢。
吳媽說:“看嘛,下午米價還要漲。早晨買一斗,下午只買到五升?!?/p>
羅玉蘭狠狠道:“啥子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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