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第五十一、五十二章)蔣立周
第五十一章 修 娟 受 辱
福不雙降,禍卻連來。此言恰如而今的李會長,洋人沒給他點火機,倒給了他恥辱。
晚上八點多,大東街口,飛機場的三個美國兵滿臉通紅,提著幾瓶高粱白酒,一步三搖走出《魚村酒館》,站立不住。正巧,涂脂抹粉花枝招展的李修娟路過門口,左顧右盼。三個醉醺醺的美國兵哪見得如此東方美人,幾聲哇啦狂笑,兩個美國兵撲上去抱住秀娟,爬上吉普車,一溜煙無影無蹤。街上行人全都看見,有幾人吼了吼,認得李家女的,趕忙報信。
沒多久,李修銘披星戴月,騎車趕到朱門,在巷門口搖鈴不停,喊:“仲信,修英?!?/p>
妹夫妹妹急忙披衣出來,聽修銘說罷,修英竟然幸災樂禍,說:“我們幾兄妹哪個像她!喜歡穿喜歡打扮,象個公主??纯?,這下出事了嘛,看她哪么嫁人?”
仲信吼秀英:“你像個姐姐嗎?她是你妹妹?!?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修銘說:“修英,就算她是小媽生的,也是一個爹嘛,莫說閑話,爹也在你們這里?!?/p>
仲信罵道:“鬼兒洋畜牲!自以為幫中國抗戰(zhàn),該胡作非為了?!?/p>
羅玉蘭聞聲,提個烘籠走來。修銘喊道:“伯媽,又來添麻煩了?!?/p>
修英趕忙碰下大哥,低聲說:“莫給她講?!?/p>
“不給我講,我也聽到了?!绷_玉蘭道。
李會長也抱個烘籠從東屋出來。修銘拉到一邊,告訴了他。會長雖覺丟臉,可他臉皮已厚,畢竟見過世面,曉得美國盟友惹不起,反倒不急,而且,洋人看上女兒,似有榮幸。
“外面冷,你們進屋去吧,我去李家?!敝傩艑Χ险f。
仲信推自行車出門,羅玉蘭說:“仲信,你要想法收拾那些畜生?!?/p>
仲信剛騎上車,修英坐上架,羅玉蘭正關巷門,李家大太太和三太太坐轎趕來。三太太一見仲信,抓住他就哭:“女婿呀,你是個大老板,你要幫妹妹呀,她還沒說婆家呀,哪有臉見人咯!”會長罵三太太:“你嚎喪,美國人也是人,又不吃她?!?/p>
三太太跳起來,回敬他:“照你說,不吃人就該給三個綠眼睛高鼻子搞么?她受得住么?難怪你想去看美國人喲。你個老狗,幫他幾個畜生!”
“我沒說該,拉都拉去了,哭鬧莫得用。”會長反而軟了。
“你說哪么才有用?”三太太反倒提高聲音。
“進去說,進去說?!绷_玉蘭迎兩親家進巷道。
修英滿臉不悅,說:“我早說嘛,飛機場一修,啥子怪物都有,還不信哩?!?/p>
羅玉蘭曉得她是影射那些借住民工,當沒聽見。一進門,修英就帶親媽回北屋。三太太在巷道依然指責會長:“死老頭,你在朱家享清福,我們急死了?!?/p>
會長道:“現(xiàn)刻是先把人找回來?!?/p>
“爹,找啥子?就在那些畜牲的狗窩里,狗日的會放人?”修銘道。
“小聲點,美國人惹不起,”會長趕忙說。
修銘說:“老子不怕他。他們幫了我們打日本,就該無法無天?”
仲信說:“爹,確實不用找,找到也莫用。我猜,明天會放她回來。”
三太太不信,問:“仲信,當真要放她回來?都說洋人是餓狼,喂不飽的。”
仲信說:“也有文明的,美國人剛來,還不敢橫行霸道。若果明天早晨還不回來,我去警察局報案?!睍L不信:“警察敢管?”
“警察不管,我們報縣政府,國民政府,還有美國駐華大使,看他們還顧不顧國人臉面?”
“你是不是怕全中國不曉得?”修英問丈夫。仲信瞪她一眼,她閉嘴了。
會長害怕了,說:“仲信,若果要報,我不出頭,難為你了?!?/p>
“是該我去!今晚上,都回去放心睡?!?/p>
“哪里悃得著喲?!比珕柩手?,“三個洋大漢呀,不曉得女兒是死是活喲?!?/p>
“嚎個俅呀,”會長又吼起來,“你把爛嘴縫上?!?/p>
“你還不敢出朱家門呢,你兇哪樣?”三太太譏諷他
仲信對三太太說:“三媽,你先回去,或許,小妹馬上回來哩?!?/p>
“當真呀?那我先回去,她怕見不得人,尋死哩?!?/p>
會長睜大腫泡泡之眼睛,說:“不準到處說?!?/p>
三太太一向相信仲信,匆匆上了轎,大太太跟著走了。
果然,第二天沒亮,李修娟輕輕敲開李家三太太院門。開門者正是等了半夜的三太太。女兒低著頭,短發(fā)散亂,滿臉蒼白,緞面絲棉長袍扣襻全被扯掉,袍面有土,那條白圍巾和毛線帽不知去向。三太太自然明白女兒遭辱程度。她抱住站立不穩(wěn)一聲不吭的女兒,哭道:“女兒,把媽急死了,他們把你……痛不痛?”她下意識摸摸女兒下身,原來只穿件薄單褲,褲襠濕漉漉粘糊糊,抬手一看,手指有血。她心如刀割,罵,“天啦,遭千刀萬剮的洋人,你們沒有姐妹呀?她才十八歲呀?!?/p>
三太太扶女兒回睡屋,換掉衣褲,讓她睡下。全家聞聲,匯聚廂房,不敢進屋探視。
天一亮,羅玉蘭最先敲開李家門。她帶來修英坐月子沒用完的紅花之類補藥,聽說修娟回來了,她吐口長氣。進屋看著修娟,見她沉沉睡去,疲憊不堪,滿臉痛苦,雙手蓋住下身,沒再打擾修娟,馬上趕回朱門,把修娟情況告訴了李會長,說:我去給女婿講,他是師爺,曉得哪么報官?!睍L害怕:“算了算了,只要人活著,我們?nèi)遣黄鹈绹耍詡€啞巴虧算了。”
“軟骨頭!二天飛機場修成,美國人還要多。頭回算了,他們膽子越大,我們涪州女子莫法活了?!?/p>
“親家,我求你,莫給許師爺說??h政府不敢得罪美國人的,他們還抓著我把柄,再報復我一回,我怕一輩子不敢出朱門了,算了算了?!?/p>
“親家,你一陣膽大如虎,一陣膽小如鼠,哪么搞的?”
“嘿嘿,嘿嘿。”會長諂笑,“親家,人老了,英雄不如當年?!?/p>
羅玉蘭哪肯甘休,中午匆匆趕到女婿家??伤齽傞_口,那位久坐縣衙惟命是從謹小怕事的師爺,顧不得他一向敬重的岳母臉面,打斷她的話:“媽,你不說我也曉得,仲信已經(jīng)給我說了,全城傳遍了。上午,縣政府頭目為此專門開會,議定三條,其一,抗戰(zhàn)非常時期,不準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舉行抗議辱罵或威脅攻擊美國盟友之活動,否則,嚴懲不貸;第二,安撫受害者;第三,屆時上報川省外事部門,呈請國府外交部與美國使館商酌,確保此類事件不再發(fā)生,以達一方社會安寧。媽,你聽懂了么?不準有任何抗議活動。我還敢去碰釘子?”
羅玉蘭懂個大概,當然不能信服:“美國人就無法無天了?”
許師爺取下眼鏡,邊擦邊說:“媽,現(xiàn)今國民政府都不敢得罪美國,一個縣政府奈之何?何況,美國人也是喝醉了酒,區(qū)區(qū)小事啊?!?/p>
“小事?”羅玉蘭不快,本想責備女婿久坐衙門,不知百姓苦寒,可她還是忍住,說,“這么下去,女子不敢出門了。明天,我去找你們縣大老爺,鳴鼓申冤?!?/p>
許師爺一聽,慌忙陪笑:“媽,你萬萬去不得。你一去,掃我的臉嘛,給我為難呀?!?/p>
“你也是只顧面子,貪生怕死!”羅玉蘭指責女婿,“衙門坐久了,變了。”
師爺苦笑,說:“好嘛,媽,我下午上班看看?!?/p>
果然下午,王縣長帶著許師爺和楊警察一行人來到朱門,安撫受害者。同來的還有仲信,上午,這位與國軍交往深的大老板去找了王縣長,比許師爺還早。王縣長從外縣調(diào)來不久,來過一次朱門,拜望仰慕已久之辛亥元老夫人。此刻,他笑道:“朱老太太,聽說你把李會長看管起來了?”羅玉蘭知道縣長說笑,說:“還不是那位警察哥子的令箭,我敢不遵?”
縣長笑道:“無事不登朱門,本縣長來給李會長賠禮道歉?!?/p>
修英亢奮起來,立即到后天井大喊,全院聽得見:“爹,王縣長請你。”
羅玉蘭不解:“縣長來賠禮?是你害了他女兒還是洋人?該美國洋人來賠禮道歉嘛?!?/p>
王縣長說:“本縣長對盟友通報不周,照顧不足,對縣民告示不嚴,亦有責任。所以,以本縣長名義向受害者賠禮道歉,還是可以的?!?/p>
“縣長,照你這么說,我們涪州女子不該出門?我們有錯?”
“朱老太太,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女娃子應該少到盟友愛去的地方?!?/p>
“涪州城是我們地界呀!”
王縣長笑著搖搖頭,表示不愿與朱老太太爭論。李會長走進東廂房,王縣長先伸出手:“老會長,給你賠禮道歉了?!崩顣L誠惶誠恐,顫抖著伸出手來,說:“哪里,哪里?!?/p>
王縣長說了諸如以黨國抗戰(zhàn)大局為重,以中華民族存亡為上,以盟友助我抗戰(zhàn)之緊要,放棄個人之榮辱得失,再者,美國朋友喝醉了,失去理性,一時失誤,且未釀成命案,因此不便且不宜追究。本縣長對此深表遺憾和憂心,特來向李先生賠禮道歉,并代表全縣百姓誠摯慰問,李先生乃涪州名流,民國初年縣副議長,本黨要員,多年會長,現(xiàn)今又是后援會首領,胸懷寬廣,氣量不凡,盟友指揮修機場,為對抗日本,保本縣平安,殷望海涵為要,切勿仇恨盟友,以致行為不軌,等等,等等。
李會長聽罷,何須海涵,簡直感激涕零,老淚縱橫,說:“王縣長光臨,鄙人受寵若驚,若再賠禮,鄙人實在不敢,豈有斗膽索賠乃至抗議之奢望?只要能夠換來黨國利益,打敗日本,莫說蒙受區(qū)區(qū)侮辱,就是赴死,在所不辭?!?/p>
“哎呀,到底是社會名流啊,”王縣長不勝感動,“有你這般國民黨元老,本人一千個放心,一萬個謝意了?!?/p>
縣長再問老會長有何要求。會長猶豫一陣,才說:“王縣長,鄙人不敢有任何奢望。只是,現(xiàn)今我還被監(jiān)視居住,不得離開朱家半步……?!?/p>
“哦!”王縣長恍悟,“本人差點忘了,對你的看管和罰金,全部撤銷,不再追究?!?/p>
楊警察拿出布袋,說:“李大爺,本人實在是嚴守國府訓令,不得已而為之,你老要體諒我啊。這一百塊銀元退給你,你數(shù)下,不少一塊?!?/p>
“從現(xiàn)刻起,你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蓖蹩h長笑著說。
李會長激動地說:“敝人沒齒難忘縣長了。”
仲信突然開口:“縣長先生,依照民國民事法典,應該責令侵害人對受害人以經(jīng)濟賠償,比如,精神方面,身體方面。”
修英跟著說:“對嘛,龜兒三條餓狼,把別個的帽子圍巾都搶去了?!?/p>
縣長為難地笑笑,說:“難為啊,現(xiàn)今全力抗戰(zhàn),本縣政府經(jīng)費艱難啊。李大老板,你們朱家李家不缺那么幾個錢吧?!?/p>
仲信說:“索賠是受害人的權(quán)利。我們要美國人出錢賠償。”
“就是,起碼伍佰大洋?!毙抻⒄f。
楊警察忙說:“縣長很忙,不能奉陪。我們先走了?!?/p>
“算了算了,不賠了,我還是后援會頭目呢??h長忙,我送你們。”會長說。
修英一把拉住爹:“楊警察罰你款,快得很,喊他賠償就想溜,不能走?!?/p>
會長猛地甩開手,掙脫女兒,擋在她前面,對縣長雙手一拱:“縣長,楊警察,請動步,恕不遠送?!彼妥咄蹩h長,會長松口大氣,渾身好不輕松。
羅玉蘭說:“親家,你長骨頭沒有?哪么軟!”
會長只笑,末了,沖口說道:“若不是我修娟,老子至今也走不出朱門?!?/p>
修英說:“爹,你快回家,他們也歡喜歡喜?!?/p>
羅玉蘭瞥媳婦一眼,心里說,拿女兒肉體換自由,還好意思歡喜,有人性么?
“其實,我還不想回去??床粦T她幾娘母勾心斗角,還不如這里安逸。”
“快走,快走,不留你?!绷_玉蘭故意繃著臉,“再不走,我送瘟神了?!?/p>
會長直笑。臨出門,他嘆口氣:“千不怪,萬不怪,就怪修飛機場喲?!?/p>
第五十二章 抗 議 暴 行
隆冬早晨,寒風凜冽。《涪州中學》大門內(nèi),巨傘般的黃葛樹下,辛亥前驅(qū)朱繼宗之石雕像前,聚集著兩百余學生,有人持小旗,有人執(zhí)話筒,有人舉橫標。為首者正是阿拉朱川。雖然,他們的臉凍得青紫,仍然神情振奮。今天他們要到縣政府請愿,要求美國人道歉賠償,遵守中國法律;要求保障婦女不受侵害;保障國人正當權(quán)利??墒牵捎谛袆舆^早泄露,警方早有防備,學生還沒出校門,持棍警察嚴嚴守在門外,虎視眈眈。楊警察也在其中。此刻,雙方對峙著。黃葛樹后面的操場上,一群老師手拉手,把更多學生擋在校園內(nèi)。
“同學們,”高個子朱川站在爺爺?shù)裣袂暗氖A上,大聲說,“我們不是反對美國盟友,我們一直積極支持抗戰(zhàn),宣傳抗戰(zhàn),歡迎美國盟友幫助我們打日本,但是,我們要求美國朋友尊重中國人,尊重中國婦女,尊重中國婦女的人身權(quán)利,遵守中國法律,不準隨意侮辱我們姐妹。我們要求縣政府出面向美國兵嚴正交涉,他們必須向中國人道歉,向受害人賠禮賠償;必須保證不再發(fā)生類似事件。我們要求縣政府確保涪州百姓正當權(quán)利,不受任何勢力侵犯。我們的要求合理的正當?shù)模虾鯂ü?。我們慎重請求面前的警察大哥讓開路,不要擋在門口,我們不怕挨打,同學們,對不對?”
“對!”同學們異口同聲,響徹晨空。街上站滿圍觀市人,紛紛贊成學生行動,咒罵美國兵。個子不高的校長和兩個老師在學生間走動,勸學生回去。校長走到朱川面前,說:
“朱川,作為校長,本人曾經(jīng)是你爺爺之學生,知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可是,本人首先要為你們之行動負責。你聽我話,不去縣政府了,你們之要求,本人一定親自去縣政府交涉,請同學們放心?!?/p>
朱川說:“校長先生,我們完全相信你,可是,縣政府不會聽你的,他們是欺軟怕硬,我們要把民眾力量顯示出來,讓他們知道,民心不可侮,民意不可欺!”
“對!”同學們大聲吼,朱立本吼聲最高。一老師模樣的突然說:“朱川,不要以為你爺爺是辛亥前驅(qū),你父親就是參加游行反對黨國打死的!”
朱川大聲說:“他們與我無關。我們是當今救亡圖存熱血青年?!?/p>
“你反對美國朋友,就是反對抗戰(zhàn)。你想走你爸爸的路嗎?”那人又說。
“我們不反對美國朋友,是要求不侵犯我們?nèi)松戆踩??!敝齑ù罅x凜然,“只有人身得到保障,抗戰(zhàn)力量才能壯大?!?/p>
“就是!”同學們吼道。
有同學說:“朱川是上海來的,曉得哪些該做,不要你來訓導。”
“上海人喜歡鬧事,喜歡跟政府作對,你們不要相信他,他是為他姑姑報仇,莫被利用?!?/p>
“你有沒有姐妹?”一同學反問那人,“該有母親嘛。”
“他沒有父母,是垮巖垮出來的?!庇腥苏f,同學們一陣哄笑。那人腦羞成怒,舉拳欲打那同學,可他一見眾目睽睽,沒敢動作。校長看著那人:“你是做啥子的?不是老師也不是同學?!鳖D時,吼聲四起:“他是特務?!薄皾L,滾出去!”“打他,打!”
那人慌忙蒙頭,跑出大門,轉(zhuǎn)眼消失。
校長繼勸:“同學們,回去上課,游行不利事情解決?!?/p>
有學生回答:“不鬧不解決。他們揀軟的捏?!?/p>
朱川走下石階,高舉小旗,穿過人群,走到隊伍前頭,挽住立本左手,說:“同學們,挽起手來,唱‘義勇軍進行曲’?!饋?,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沖啊!”
頓時,同學們手挽手,低沉唱著,一步步邁向大門,一個個怒視警察。
警察反倒慌了,吼道:“回去,回去!”“再走,我們抓人了?!?/p>
同學們依然昂首邁步,不顧一切。圍觀市人有的慢慢退出圍觀人群,躲在一邊,等看熱鬧;有的喊:“警察大哥,你們快退開嘛?!薄斑€不退開,要出禍事?!?/p>
隊伍接近警察,警察高舉起木棒。學生如同不見。比朱川低一個頭的校長擋在朱川跟前,一邊后退一邊勸說,眼鏡捏在手里,哀求一般:“朱川,同學們,求你們了,不要走了?!?/p>
人群中有人喊:“動不得手呀,動不得手呀。”“天啦,學生膽子好太!”
可是,雙方開始推搡,肢體已經(jīng)接觸,沖突一觸即發(fā)。
“打!”有警察喊了聲?!按?!”“打!”立即棍棒如雨,打在同學頭上。隊伍大亂,也有同學用竹竿還擊。朱立本大喊:“哎呀,校長絆倒了,快拉起來?!敝齑◤澭鹦iL。
頓時,三木棒齊落朱川頭上肩上,額頭鮮血流出。朱川趕忙護住校長,楊警察則使勁按住朱川,擋住后面砸來的棍棒,低聲喊:“朱川,你快跑!我管校長?!?/p>
朱立本稍矮,力卻大,沒挨到木棒,拉住哥哥往人群外跑,朱川卻護住校長不動,大聲喊:“好男兒不怕流血,跟他們拼。”楊警察推開朱川,拉起校長沖出混亂。
人群大亂。三個警察擁來抓朱川。朱立本路熟,體力強壯,猛地拉起哥哥,一陣猛跑,迅速離開人群。楊警察跑在他倆后面,故意擋住追趕的警察,朱川得以逃脫。
后面驚慌的校長依然喊:“警察先生,打不得呀,他們是娃娃呀?!?/p>
學生隊伍早已沖散,警察沒再追趕。校門一片狼籍,紙棍鞋帽遍地。警察們拿著木棒四下走動,隨意踢踢地上鞋帽標語。有的還用木棒拍擊左手心,拍一下走一步,右腿再踢一腳,稍停,左腳上前一步,訓練步伐一般,不無得意。
不少市民目睹全過程,氣忿道:“有本事上前方打日本嘛,何必欺負別個學生娃娃?!薄肮氛倘藙?,他屋頭沒得兄弟姐妹嗎?”
朱川跟朱立本一口氣跑到油坊街時,鮮血流到下巴和衣服上,開始變紫。
羅玉蘭聽說學校出了事,不敢前去,只好站在巷口朝西頭望,忽見兩孫匆匆跑來,立即明白大半。朱立本老遠就喊:“婆婆,哥哥遭打了。”
羅玉蘭拼命跑上前:“天啦,哪個打的?沒人性的,學生娃娃惹了你們嗎?”
朱川安慰婆婆:“婆婆,就是流了點血,沒啥關系?!毖涯梗Y(jié)個豆大血疤。
修英聞聲趕出,見兒子扶著朱川,問:“立本,你遭打了?”
“沒打到我,哥哥遭打了?”
修英松了口氣,臉色平靜下來。羅玉蘭問:“他們到底為啥子打你?”
朱立本說:“我們同學到縣政府請愿,要美國兵給小姑賠禮道歉,警察不準去?!?/p>
“不準去就算了嘛,你們還鬧啥子。嫌李家名聲不臭么?”修英搶先說道。
羅玉蘭瞪著媳婦:“為啥子算了?把人欺侮了,就輕輕巧巧算了?她不是你媽生的?”
“你喜歡管就管?!毙抻⒄f罷,走出兩步,繼說,“朱川爸爸就是愛管閑事,結(jié)果如何?立本,走,跟老子回屋,把你關起來,看你還去不去惹事!”
朱立本一下掙脫,生怕給媽關住。羅玉蘭拉住朱川,問:“腦殼痛不痛?”
“婆婆,沒啥,坐會就好,比起爸爸遭槍子……,”朱川見婆婆臉色陰暗,立即住口。
朱立本端來熱水,羅玉蘭給孫子洗凈血,再用白藥撒于傷口,貼上一劑狗皮膏藥。
“認不認得哪個警察打的?我去找王縣長?!绷_玉蘭氣未消。
“人很多,很亂,沒有看清,那個楊警察還保護我們?!?/p>
“楊警察對我們朱家一直很好,凡事都關顧我們。”羅玉蘭道。
“他為啥子專整外公?”立本問。
羅玉蘭一笑:“你外公鬼狠了,得罪的人太多,哪個喜歡他?”
“婆婆,我這么高一墩,挨幾棒像摳癢?!敝齑ㄐχ呐男乜?。
“你就給他們摳嘛,”羅玉蘭笑笑,“我可不答應,要去問他王縣長,是不是他指使的?”
朱川則說:“婆婆,你年紀大了,莫管,這是我們青年人的事。”
朱立本說:“婆婆,你有頭痛病,一急就要發(fā),去不得。”
“涪州女娃子又多又好看。你不鬧不管,那些美國兵膽子越來越大?!?/p>
李家大媽得知消息,拿著白藥趕來朱家慰問,一看朱川傷勢不重,放心了,說了不少多謝兩外孫的話:“你們?yōu)樾」贸鰵饬?,外婆多謝你們?!?/p>
李會長跟著趕來。他先看陣朱川,再看下朱家老小,神色不無緊張,欲言又止。
修英一陣埋怨:“爹,你出門做啥子?臉還沒丟光?還嫌他兩個沒把李家臉丟夠?”
會長難為情地開口:“川川,你們沒說是我指使的吧?”
“沒有沒有,我們是討公道,抗議美國兵侮辱中國婦女。一切熱血青年應該這樣做?!?/p>
“那就好,那就好,川川,我給你說明白,此后你們?nèi)魏握堅隔[事,和我無關?!?/p>
“外公,你放心,我們敢作敢當?!敝炝⒈菊f。
“那就好,那就好,不愧我外孫?!睍L直向朱川點頭,背著手來回走,嘆息道,“不修飛機場,哪有這場禍事喲?!?/p>
“外公,日本人不打中國,更沒這場事。”朱川說。
“那是那是?!睍L很不自然地點頭,又說,“我不走了,還是住東睡屋?!?/p>
羅玉蘭淡漠地說:“想住就住,有你不多,無你不少?!?/p>
會長自嘲:“我成多余的了?挖苦我也不走了?!?/p>
中午,仲信方知此事,沉默良久,才說:“恐怕事情不會輕易煞果?!?/p>
修英問:“他們還要做啥子?”
“中學生十四五歲,不到犯法年齡,政府不敢抓。但是,可以責令學校開除他們?!?/p>
修英緊張起來:“他們不要娃兒讀書?看看,我早就說莫去管那個事了,不聽嘛。這下安逸,書也讀不成了,回來做哪樣?”
“嘿,未必兩頭吃虧?”羅玉蘭一聲怪笑,“他們敢開除川川和立本,我去找他王縣長,他把我也開除?嘿,叵著老臉皮不要了?!?/p>
仲信說:“那倒用不著,我先去找下校長,他是爸爸的學生。”
“川川,立本,你們下午到學校去,該讀書就讀。莫怕?!绷_玉蘭說。
朱川說:“婆婆,我才沒怕哩。在上海我見多了?!?/p>
修英說:“要是警察還在校門口等你們呢?”
“去!我跟你們一起去,看他們敢做啥子!要抓先抓我?!绷_玉蘭說。
下午,羅玉蘭果真跟兩孫子去了學校。校門口,已經(jīng)打掃干凈,沒見警察,像沒發(fā)生過任何事。幾個同學驚奇地看著朱川:你還敢來上學?
羅玉蘭隨孫子走進校門,一抬頭,丈夫雕像矗立跟前。那剛毅沉著的神情,令她渾身一震,一股豪氣立即涌遍全身,頓覺膽量倍增,說:“你們先進去,我看下你們公公?!?/p>
丈夫雕像二十九年了,平常很少來看。因是青色峽石,風化較小,石雕表面雖有塵灰,臉型輪廓卻沒多大變化,那眉骨,那鼻梁,那嘴角依然分明,兩眼有神地盯著過路行人。羅玉蘭看著,丈夫昔日活生生的面容浮現(xiàn)眼前。朱川多像他啊。當年他在成都,后來大兒在上海,今天川川在這里,都是這么游行請愿?朱門有此祖?zhèn)鳎?/p>
朱立本從校園跑出,滿臉興奮,直奔門口?!捌牌?,校長請你?!?/p>
“請我?有啥子事?”
“婆婆。你快去嘛。他正在等你哩?!?/p>
辦公室門外,校長迎接羅玉蘭,他先伸出手來,喊:“師母?!?/p>
羅玉蘭以為沒聽清楚,轉(zhuǎn)眼看下周圍,沒有他人,怔怔地看著校長:“喊我?”
校長握住她的手,說:“朱前驅(qū)是我高等小學老師,你不是師母?多年沒看到,你老了。”
哦,羅玉蘭松口氣,看著這位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學生,滿臉喜悅。
“本想去看望你老人家的,一直不空,幾次都沒去成?!毙iL說罷,把蓋碗茶推到師母跟前,“今天之事,晚輩深感遺憾。師母不來,我亦要去你家道歉的?!?/p>
羅玉蘭欲開腔,校長繼道:“中午,王縣長打來電話,對上午發(fā)生之沖突他事后方知,深表遺憾,向沖突中受傷學生表示賠禮道歉,望師母及朱川海涵?!闭f著校長起立向羅玉蘭深深鞠了一躬。羅玉蘭反問:“他們不打人了?”
“師母,打?qū)W生從來不是王縣長之考慮,從來反對如此野蠻行為。乃警方頭目請示川省上司所為,因此之故,縣長已責令那頭目反省,還再三要我請師母鑒諒,以抗戰(zhàn)大局為重,海涵了?!毙iL再次鞠躬。
此時,羅玉蘭覺得如同一場夢,更如同一場戲,不由嘆道:“哎,王縣長到處賠禮道歉,是真心還是莫法?我朱家的面子好大啊?!?/p>
“即便假意,師母,也是好意呀。為了平息事態(tài),你說,他如何辦?而今,大敵當前,一切服從抗戰(zhàn),美國是盟友,他實在不得已而為之呀?!?/p>
“這么說,我們是又遭欺負又挨打,兩頭吃虧了?!?/p>
“師母啊,之所以請你來,就是望你海涵,寬宏大量,不要難為縣長了。他也是為保一方平安,四處賠禮啊。而今眼目下,好官不好當啊?!?/p>
“哈哈哈哈,我的庚子說對了,‘書可讀,官不可做’啊?!?/p>
校長亦笑,不置可否。羅玉蘭再問:“校長,縣政府沒追究你?”
“縣長不會的。不過,真要追究,反倒高興。學生同情貴侄女,忿恨美國兵,本來沒錯。我沒有保護好學生,受傷數(shù)人,我無用啊,我有責任,理當追究。比起繼宗先師舍身存仁,捐軀取義,學生我慚愧之至啊。”說著,校長取下眼鏡,揩揩眼睛。
“校長,難為你了?!?/p>
“只是,師母兩位孫子在此次沖突中,表現(xiàn)過分偏激,過于激動,雖是當今青年普遍性情,但他倆尤為突出,如此下去,恐怕于他們不利,于他們之追求也無裨益。的確,他倆天份尚高,學業(yè)甚優(yōu),本是棟梁苗子啊。因此,切不可為政事社情糾纏,耽誤錦繡前程啊?!?/p>
羅玉蘭覺得校長誠懇感人,問:“校長是說……?”
“殷切期望師母配合我們學校,對他倆加強訓導教育,令他們埋頭讀書,少問政事,日后定成國家棟梁之材。唯其如此,才無愧于繼宗先師后代啊?!?/p>
“校長,當真難為你了?!?/p>
“師母,學生應該如此?!?/p>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羅玉蘭再次站在繼宗雕像前,仰臉凝視,眼睛潮濕。丈夫已走二十九年多,說不準哪天也要跟他去了。然而,直到如今,她才強烈感到,丈夫雖然早死,可不冤枉,死的值得。他為民請命,為國人捐軀,涪州人沒有忘記他,更沒忘記浩然正氣。良心正義面前,除不顧臉只顧命的軟骨頭外,涪州人敢于承擔。值得呀,他爸!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944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