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第四十九、五十章)蔣立周
第四十九章 會 長 出 丑
朱門后院,“咣當、咣當”,布機放聲合唱,不急不慢,有節(jié)有拍,地皮隨之顫動。不過,對于遭受幾次輕微地震和遍城布機聲的涪州居民,早已習慣。
后院熱鬧,前門冷清。如今,五個孫子上學,早出晚歸,同去同回。后天井僅剩羅玉蘭和修英倆“對頭”,低頭不見抬頭見,成天低頭終非辦法。
這天,立惠咳嗽發(fā)燒,沒去上學,修英帶她去了醫(yī)院。羅玉蘭無所事事,捧上黃銅水煙桿,陪黃老表守店。她吸煙資歷數(shù)年,并非趕潮流,倒是吞云吐霧之際,平心靜氣,思考難事,而且,學點嗜好,多點閑情,打消晚年孤寂日子,未必不是一介樂趣?
羅玉蘭手捧煙桿走到店外街上,轉身面對朱門。而今,暗紅門墻不無斑駁,有的漆塊已經脫落,露出膏灰或木色,沒掉漆處雖呈暗紅,卻已黑黢黢了。左右兩根廊柱正面,凹刻楹聯(lián)字跡模糊。更明顯的,木柱與鼓形石礅交接處,木頭底端皆遭蟲蛀,木粉蟲糞落滿石礅,石礅開始風化,石砂剝落,鼓形石礅不再像鼓,朱門老矣。倒是貼上才幾天“有錢出錢,有人出人,打敗日本”之綠紙標語,給朱門添了些許生氣。
三十六年前,羅玉蘭首次來此朱門,不到三十歲。剛來那天,牽著庚子站在此處,面對朱門良久。當年,門墻尚新,刻字清晰,木柱石礅有棱有角,人丁興旺,生意興隆,街坊好不眼紅。面對斯景斯情,羅玉蘭有過多少生活憧憬啊?,F(xiàn)今如何?仲信是有所成,布廠老板,子女四個,可他們是一“窩”,你當媽的是另個“窩”。仲信雖無此心,修英卻有此意。你三十三歲走了庚子,三十七歲走了丈夫,五十三歲走了仲智,而今走了老父,你跟孤老太婆有何不同?人就這么一輩子?(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羅玉蘭吹燃紙捻,點著煙絲,“咕嚕咕嚕”,煙嘴一紅一暗,映著她潮濕的眼睛。
“婆婆,婆婆,”突然傳來立惠喊聲。羅玉蘭轉過臉,見穿青緞旗袍的修英牽著扎頭花的孫女,從西頭匆匆跑來。孫女邊跑邊說:“外公遭人打了?!?/p>
“在哪里?”羅玉蘭問。修英沒替女兒回答,丟下女兒,徑直跑進巷道,奔往后院。
羅玉蘭牽住孫女,再問:“外公給哪個打了?”
孫女指著西頭:“就在那頭,幾個中學生?!?/p>
“走,帶我去!”羅玉蘭邊走邊問孫女,“你媽去找哪個?”
“搬兵?!?/p>
婆孫轉到順城街口,看見一群人圍個圈,里面還在吵鬧。羅玉蘭聽見會長說:“傳單不是我的,你們陷害我?!?/p>
“我們?yōu)樯蹲酉莺δ??啊?從你身上搜出來的。你不認賬?!庇腥嘶卦?。
羅玉蘭牽著孫女擠進人圈。會長躺在地上,白綢對襟和短綢褲被扯凌亂,沾滿泥巴。他前面站三個中學生。羅玉蘭問?!坝H家,你們做啥子?”
“哎喲?!币娪H家到來,會長叫起來,“他們打我,哎喲,好痛啊,欺負老頭啊。”
一個男生說:“哪個打你了?是你耍痞?!?/p>
會長用手捂住左上口袋的懷表,說:“他們想搶我懷表。”
“你放屁!我們是貼標語的學生,哪個搶你的表?”
羅玉蘭伸手拉他,他卻死死賴在地上,不肯起來。有人捂住嘴笑。
一老人勸道:“李會長,起來算了。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睡起不好看?!?/p>
“小弟娃,你說實話,是哪么回事?”羅玉蘭問那中學生。
“婆婆,是這樣的?!睂W生講起事情經過。他們是涪州中學學生,上午四個同學出來貼標語,正在貼一張“精誠團結,抗戰(zhàn)到底!”時,李會長走過來,冷言冷語說,“炸完重慶,就要炸涪州了,標語再多也莫用?!庇袀€同學問他是做啥子的?他說,“你們吃飽了,管我做啥子的。老子宣傳抗戰(zhàn)的時候,你還沒有生出來。”那同學罵了句,“漢奸!”李會長惱羞成怒,上去就給那同學一巴掌,那同學氣不過,推了他一下,他就故意倒在地上喊“打死人了!”另一同學看見他衣包里有黃綠紙,扯出一看,原來是兩張日本傳單。
“你們看嘛,”那學生把傳單展開,羅玉蘭見那綠紙上印一把茶壺,壺嘴噴著熱氣,旁邊寫著“抗戰(zhàn)”二字。羅玉蘭正待問何意,李會長猛然爬起,伸手搶那傳單。學生眼快手疾,馬上舉高傳單。李會長沒抓到,悻悻然低下頭。
那學生說:“日本傳單罵我們抗戰(zhàn)決心是股熱氣,像茶壺嘴,噴幾下就沒了,這不是造謠嗎?”圍觀人異口同聲:“就是嘛?!?/p>
羅玉蘭問:“親家,傳單是哪里來的?你不是幫日本人嗎?”
李會長不答,擠開人群要溜。有人喊:“不準他走,把漢奸送到縣政府!”
這時,修英帶一幫人趕來。胡大銀老遠就喊:“是哪個打的?給老子打回來!”
羅玉蘭回頭一看,胡大銀和三個布廠工人手持棍棒氣洶洶跑來,后面跟著修英。李會長臉色一變,馬上跳起來,指著三個學生:“就是他們三個小狗日的,給我打!”
羅玉蘭立即擋住:“胡老表,不準動手!”
“打!你們給我打!”修英在后面跳著。
圍觀群眾護住三個學生,說:“你們敢打學生,脫不了爪爪?!薄拔覀儾坏靡??!?/p>
“你們打,出了事我付酒錢?!崩顣L大聲說。
“你們敢!”羅玉蘭突然手一舉,大吼一聲,擋在學生前面。
胡大銀明白大半,垂下手來,木棒杵地。會長哪依,搶過胡老表手里的木棒,順手朝一個學生砸去。羅玉蘭眼快,往那學生面前一抬手,“乓”一聲,正中羅玉蘭額頭。
“哎呀,朱大姐,”胡大銀大驚,扶住羅玉蘭,斥責道,“李會長,你做啥子?”
李會長甩下木棒就溜。有人喊:“拉住他,”修英急忙拉他離開人群,可是已經晚了,人們團團圍住。有人嘲笑:“嘿嘿,還當會長哩,你在哪么抗戰(zhàn)?啥子后援會?痞!”
這時,一學生領來警察。有人喊:“把他送縣政府去。又當漢奸,又打老太太,賴痞?!?/p>
“對頭?!北姾?。李會長耷著腦殼,不敢看人。警察姓楊,大多認識,拿著一張黃紙傳單,問:“這張傳單是你身上的?”李會長低頭不語。
楊警察再問:“哪里來的?”李會長依舊不語。
“根據(jù)陪都警察局通知,凡有意窩藏日本傳單者,一概追究責任,嚴重者交司法機關論處。因此,請跟我走。”
“警察大爺,”李會長“撲通”一聲跪下,“我是李會長,老國民黨員,當過副議長,馬師長是我老朋友。我親家是‘辛亥前驅’,女婿就是大華廠朱經理呀。”
警察不動聲色:“我都曉得??箲?zhàn)非常時期,不管那些。走嘛!”
修英一把拉住警察,懇求:“警察大哥,我爹老糊涂了,不知規(guī)矩。”
有人罵道:“鬼老頭,還把親家腦殼上打個大青包?!薄八攦寒敃L那陣,催稅攤捐兇得很,這下曉得鍋兒是鐵打的了,該遭!”
哪知羅玉蘭掙脫胡大銀的手,拉住楊警察,說:“楊大哥,親家老癲恫了,我們弄回家教訓,保他不再亂來?!?/p>
“朱老人家,我們是執(zhí)行公事,你莫拉。我們查清了,自然放他。三頓飯,你們送來,換洗衣裳,你們拿來?!睏罹煺f。
“爹,”修英哭起來。
羅玉蘭牽著孫女,對會長說:“親家,你跟楊警察去,好好給他們講,綠紙哪來的?為啥子幫日本說話?說老實話,不能耍痞。吃飯換衣,我們送來?!?楊警察帶走了會長。
羅玉蘭一行默默往《齋香軒》走,個個耷著腦殼,躲避街坊眼睛。剛才那場丑戲實在丟盡朱門臉面。倒是修英蠻有理由,責怪當媽的:“你擋著做啥子嘛,那個半截子幺爸挨一棒,我才高興?!绷_玉蘭摸下額頭青包,說:“你是高興了,別個要罵你蠻不講理!”
孫女立惠問:“婆婆,痛不痛?外公不該打婆婆?!?/p>
“你還約來四個人幫忙,若果打傷學生,我看朱家哪么煞果?”羅玉蘭忿然說。
“他們不該罵漢奸?!毙抻庌q。
羅玉蘭瞪她一眼:“我看就是漢奸!他為啥子幫小日本說話?”
羅玉蘭問罷,只覺天旋地轉,眼前昏暗,眼睛一閉,往后倒去。胡大銀正跟身后,一把扶住,喊:“朱大姐,朱大姐?!薄捌牌拧!绷⒒菘藓捌饋?。
胡大銀背起羅玉蘭往朱門跑。剛進巷道,穿西裝的仲信迎面走出,問:“你們去哪里了?”
修英反倒先嚷:“你又到哪里去了?”
“朱經理,出大事了?!焙筱y說。
修英搶過話頭:“你只曉得后半節(jié)?!庇谑?,依她所見,介紹事件經過。
仲信半信半疑,說:“胡表叔,你說。”胡大銀就從被修英邀去打人開始講到羅玉蘭暈倒,末了,他說:“朱大姐挨了一棒,先是忙亂,忘了痛,回來心一閑,人一氣,就暈了,就怪哪一棒,打的太狠。”
“你胡說!”修英不服,嚷道,“她哪么要去擋木棒?”
“你少說!”仲信朝婆娘吼道。胡大銀要去請醫(yī)生,仲信卻道:“不用,喊吳媽燒碗姜開水。你把云南白藥拿來,我給媽揉揉額頭。”修英怏怏不樂,去了。
躺了一陣,羅玉蘭醒來。仲信問:“媽,莫得事吧?”
“莫管我,快想法救你老丈人?!?/p>
“鬼老頭,喊他把傳單撕了,他還要到處講,我看跟漢奸差不多。”仲信狠狠地說。
“算了,兒子,親家就是那種人?!?/p>
“哼!他以為日本要進四川了,時機又要來了?!?/p>
羅玉蘭苦笑:“算了,你快把他救出來,他年紀大了,若出了事,惱火還在后頭?!?/p>
“我有啥子法。國府正在追查謠言,他去撞槍口,自找倒霉!”
正好修英走進,“嗚嗚”大哭起來。仲信吼道:“哭個俅!平常喊你給他講講,你還幫他說話,這下安逸了。”
“仲信,事情都出了,莫吵她。親家不得死吧?”羅玉蘭問。
“要看他跟重慶的日本特務是不是有聯(lián)系,若果有,完呱了?!?/p>
“怕沒有吧,他去年到重慶沒住幾天。”羅玉蘭說。
“但愿如此?!敝傩耪f。修英不哭了,說:“給警察送點錢嘛?!?/p>
仲信吼道:“錢,錢,錢,你一天到晚就曉得錢。”
“媽,”修英央求羅玉蘭,“請許哥幫忙說話嘛,他是縣政府師爺?!?/p>
“我看要得?!绷_玉蘭說。朱仲信畢竟是大老板,懂得法規(guī),說:“媽,警察局跟縣政府是執(zhí)法與行政關系,各是各的上司,不得聽的。我在想,調查案件,需要時日,關久了爹容易出事,只有我們朱家出面擔保,放他出來,取保侯審,住我們朱家,不準他出門,查完了,莫得事了,再說。”“要得,要得?!绷_玉蘭和修英異口同聲。
正午,朱川放學回家,邊進巷道邊哼:“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修英走出北屋:“莫唱莫唱,婆婆病了?!?/p>
朱川跑進屋,撲到婆婆床前:“婆婆,你怎么了?”
羅玉蘭反倒一笑:“婆婆腦殼挨了你外公一棒?!?/p>
“哦,哪個老太婆就是你!貼標語的是我同學,一回來,他們都夸婆婆是佘太君,老抗戰(zhàn)巾幗,值得我們尊敬?!背抻?,皆哈哈笑了。
仲信笑著說:“你要是去貼標語,婆婆就不挨一棒了?!?/p>
“我專門寫標語,不去貼。我要去了,沒哪個敢打我婆婆?!?/p>
“川川,難怪那些字好眼熟,孫子,你越寫越好了?!?/p>
仲信夸道:“川川,你長大了,不當王羲之就當朱羲之?!?/p>
朱川臉紅起來,道:“婆婆,我們同學說你太善良了,挨了一棒,還喊警察莫抓他。”
羅玉蘭一笑:“他是立本外公。”
川川沒管身邊二媽,沖口而出:“幫日本鬼子說話,外公成漢奸了。”
“莫亂說!”羅玉蘭瞪孫子一眼。
許師爺出面給警察局一講,警察局本就擔心老會長在牢里生病出事,自然滿口答應。但是,“看在朱家辛亥前驅面上,交押金一百個大洋,即可帶走?!?/p>
“交!”羅玉蘭滿口應承。修英卻說:“我去喊哥哥拿錢?!?/p>
“算了。我們朱家擔保,我們出,押金要退嘛?!绷_玉蘭說。
坐班房僅三天,領回的會長老了許多,瘦了一圈,眼眶深凹,頭發(fā)胡子差點全白。到得朱門,他低著頭,沒說一句話。聽到消息,李家三位太太和大兒李修銘齊登朱門,哭的哭喊的喊,唯獨大兒李修銘一聲不響。三位太太都要會長回李家住,不再難為朱家。
“不得行,”羅玉蘭臉一板,說,“我們擔了保,劃了押,他跑了我找哪個?”
“他往哪里跑嘛?親家?!贝筇肭?,“在這里,麻煩你。”
“我不怕!我朱家有吃有住,你們擔心啥子?想看,過來就是?!?/p>
李修銘說:“媽,取保候審,這是法律,只有在這里?!?/p>
會長只好住進老外公的東睡屋。羅玉蘭說:“你住那間屋最合適,看看外公如何習養(yǎng)秉性,學學外公如何做人?!贝筇珜L說:“死老頭,聽到沒有?親家說的在理?!?/p>
從此,早晨修英陪爹去河邊散步,上午在屋習字看書,午后睡陣瞌睡,下午,或去布廠看看他的股份,真金白銀啊。籠而統(tǒng)之,不得出朱門,也無臉出門,如此一來,反倒胖了。
羅玉蘭一改往日習慣,主動接近問:“親家,你說實話,你跟重慶的壞蛋到底勾結沒有?”
“親家,要說我以前愛說假話,我認承,這回我說的全是實話。我在重慶朋友是多,可是,傳單不是他們給的,是我隨便撿的呀,那些朋友也說我不該撿?!?/p>
“那你為啥子要撿?喊你撕了還不撕?”
“我是圖熱鬧,喜歡別個夸我見多識廣?!?/p>
“不是!”羅玉蘭一口咬定,“我看你是等日本人來了好當官?!?/p>
“親家耶,你莫挖苦我了。我都六十多了,哪個還要我當官嘛。”
“抗戰(zhàn)開初,你給馬師長壯行,我們很佩服你,現(xiàn)今哪么變了?”
“那個時間,我還以為打得贏日本?,F(xiàn)今,大半個中國丟了,我怕再打下去,國人遭殃,我們涪州遭炸?!?/p>
“你就勸國人停戰(zhàn),是不是?”羅玉蘭瞪住他,“軟骨頭,不如學生娃?!?/p>
兩月后,警察局的楊警察送來處罰通知:經查,李安然尚無與敵偽聯(lián)系之證據(jù),亦無投敵之動機,確系日寇濫炸嚇怕所致。根據(jù)維護黨國利益和社會治安之有關法規(guī),不予追究刑事責任,解除取保侯審,但是,鑒于李安然幾次公開散布有損抗戰(zhàn)之言論,起到挫傷國人抗戰(zhàn)信心之惡果,為此,定當追究行政責任,根據(jù)有關規(guī)定,處罰金一百元(銀元),念其老邁體弱及當初支持川軍抗戰(zhàn),免予拘押,恢復人身自由。
會長躬身聽罷,老臉恢復顏色,忙不迭給楊警察磕頭作揖。楊警察說:“罰金不交了,以押金相抵。李會長啊,你在涪州也算名流,日后,規(guī)規(guī)矩矩守在屋頭,莫要東走西說。我們管治安的切望少出事,不抓人,大家安安樂樂。國難當頭,精誠團結,乃首要大事,你應該懂得嘛?!睍L點頭不停。
楊警察一走,修英說:“爸爸,你回去。先喊三個哥哥湊一百塊銀元來?!?/p>
羅玉蘭說:“算了,朱家?guī)湍愕I個教訓。”
修英堅持:“不得行,三個哥哥跟三個媽,各顧各一坨,爸爸成孤人了?!?/p>
羅玉蘭差點笑出聲來,不過,還是忍住,也沒再說。會長狠狠地說:“幾個狗日的,非要他們出錢,老子一文不摸?!?/p>
會長回去三天,親自送來一佰塊大洋。一問,果然是三位太太湊的,全是“私房錢”。修英如數(shù)收下,鎖進她之私房庫。羅玉蘭懶得過問,反正他們當家,自己還能活幾年?
第五 十章 機 場 動 工
初冬,飛機場動工,調來周圍幾縣近萬民工,住機場四周臨時草棚,吃喝拉睡緊挨,條件極差,倘若發(fā)生傳染病,不知多少民工遭閻王劃去。縣政府發(fā)出通知,民工亦可投親靠友,自找住處,但不能耽誤上工,市民應予協(xié)助,為抗戰(zhàn)出力。離機場雖然五里多,需要早出晚歸,有辦法的民工仍愿住在城里。即便如此,絕大多數(shù)民工仍擠在草棚里,忍受勞累臟臭,警惕疾病爆發(fā),個個提心吊膽。羅玉蘭打聽到有十幾位本村民工擠在草棚,其中朱家佃客兩位。她和胡大銀便去工地找到他們,與門衛(wèi)商量后,同意搬進朱門榨油房里。因為菜籽早已榨完,寬敞房屋空置多日。胡大銀和吳媽立即打掃干凈,鋪上新鮮稻草。
修英得知,站在北屋朝南屋吼:“農人不講干凈,小偷小摸,嘴巴粗野,不準!”
羅玉蘭站在南屋回答:“農人也是人嘛,不是豬,吃住屙一間大屋,若果生病,死起來快得很?!毙抻⑦€嘴道:“那么多人,你可憐不完。”
“能幫幾個算幾個嘛。”
“明年三四月又要榨油,他們住著,還榨不榨油?”
“到明年三四月,還有半年多,飛機場修成了?!?/p>
“等飛機場修成,我們就要遭日本炸了。不準來!”修英不再說,一口拒絕。
羅玉蘭不再懇求,撕破臉皮,來了強硬:“若果來了,你要哪么?”
“不準龜兒子進門!”修英口出臟話,稍陣,改了語氣,“那么多人進來,嗚噓吶喊,鬧翻了天,娃兒哪么讀書?”羅玉蘭只有求助兒子了,說:“我去找仲信!”
然而,下午收工,十三個青壯農人挑著紅苕木柴,扛著被蓋席子,提著鐵鍋鋤頭,三兩一起,從油坊街東頭姍姍而來,剛到巷道口,修英雙手擋住門:“你們做啥子?”
“朱大娘喊我們來住?!鳖I頭的中年農人姓陳,也是朱門佃客,答道。他二兒從軍抗戰(zhàn),至今渺無音訊。修英擋定門口,氣勢洶洶:“不得行!工地有工棚!”
“你是朱大娘的……?”
“你少管?!毙抻⑴ら_臉,生怕對方看見一般。
“我們的鐵鍋被蓋都挑來了,睡一夜嘛?!庇腥税蟆?/p>
“挑回去!”
羅玉蘭聞聲趕出:“我給仲信說好了,他滿口答應。陳老表,你們進來!”
“你們敢!”修英上前一步,雙腿叉開,擋在農人面前,農人反而后退一步,她又道,“他答應我不答應!我管家務?!?/p>
“你管,也不得一手遮天!”羅玉蘭回敬媳婦。
“你也莫想一手遮天,今天,我就是不準哪個進門?!?/p>
“今天我偏要給他們住?!绷_玉蘭不讓,吩咐吳媽,“快喊仲信來,他在廠里?!?/p>
吳媽風一樣跑向后院。農人見狀,七嘴八舌起來?!澳挠邢眿D這么對媽的。”
修英還嘴:“沒見過么?今天見見。老不自在,活該!”
陳佃客說:“朱大娘,算了,我們還是回茅草棚睡?!?/p>
“要得,莫弄得你們婆媳不和,我們走?!?/p>
“莫走,胡老表把床鋪灶臺都給你們弄好了,比工地茅草屋舒服得多?!?/p>
“你們婆媳二天鬧得不和,哪么要得?”農人欲走。
“莫走。我今天看她要做啥子。我兒子馬上就到?!?/p>
“朱大娘,太難為你了,我們回去?!庇修r人調轉擔子。
羅玉蘭拉住陳佃客說:“走不得,由了她,二天要爬到我腦殼上屙屎?!?/p>
眾農人一想,覺得該給老人家撐腰,不能讓兒媳逞兇霸道,相互遞個眼色,等她兒子來判公道。羅玉蘭拉農人時,跨出兩步,卻撞了修英左膀。修英立即吼:“好啊,你敢撞我,我不怕你老婆子。”說罷,她拉住羅玉蘭,抬起右手欲推。
農人齊吼;“要不得,要不得,別個是你媽,六七十歲了?!?/p>
對方人多,全是男人,修英怕吃虧,不敢再推媽,可也不松手。
仲信趕到,見狀,怒吼:“你做啥子?死婆娘,你吃豹子膽了,滾開!”說罷,他一掌劈去。本想劈開就完,可下手過重過快,一掌劈在婆娘手拐上,修英“哎喲”一聲,松開手,直甩幾下,馬上又哭又鬧:“你打我,打死人啦,打死人啦?!?/p>
仲信提高聲音:“老子就要打你,你敢再喊,老子今天還要打你!”
見此陣仗,修英不敢再喊,只“嗚嗚”哭著,跑進巷內,邊哭邊罵:“來一幫男人,我們女人還要不要臉面?還怕不怕出事???你個死鬼,還管不管我們???”
仲信朝她背影吼:“他們把你吃了?不看看自己像個啥子?!?/p>
“我丑了?”修英一聽,又哭又嚷又跳,雙手蒙臉,“難怪喲,你嫌我丑了,嗚——,”
陳佃客趕緊給仲信作揖:“朱大爺,難為你了,我們不住了,回去住?!?/p>
“住!城里好些家住了民工,我們這么寬,為何住不得?”
“你們朱家是活菩薩呀?!庇袀€農人差點跪下。
“你們修飛機場,很累不說,還吃不好睡不好,我們不出人不出力,出間空屋,算啥子活菩薩喲?!绷_玉蘭說。
十三民工終于住進朱門榨油房,早出晚歸,中午吃帶去的冷紅苕,湊合一餐。只是修英早睡晚起,難出睡屋,跟農人碰面很少,自然,沒再發(fā)生任何口角。
李會長在家關了半月,腳板開始發(fā)癢,當他知道這事,馬上趕來朱門,狠狠教訓女兒:
“我的先人,你就不能忍一忍?那些農人是她親戚佃客,她不顧各人一坨嗎?她六十五了,還有幾年?二天朱門都是你的嘛,忍一忍,聽到沒有?我的祖宗!”
哪知女兒不買賬,反倒譏刺他:“你好能忍嘛,一個家的財產給三個兒子占光了,一佰塊大洋也靠湊,可憐?!?/p>
會長大度一笑,說:“老子就是能忍,大丈夫能伸能屈。羅玉蘭挖苦我,說風涼話,不理我,我慪氣沒有?和她吵過沒有?我還笑,照來朱家不少。我為啥子?就是為你,有個好前程??墒?,你還跟仲信鬧,你鬧啥子?仲信脾氣算好的了,換個人打了你,白挨了?!?/p>
修英很委屈,說:“他早就嫌我老了,好多夜晚不回來睡,他在外面……。”
“你三十六了,娃兒生了四個,是老了嘛。男人在外粘花惹草,小事一樁,作妻子莫過于當真,要忍一忍,睜只眼閉只眼。仲信當大經理,那么有錢,沒有討小納妾,很不錯了。他若討個二房三房,你把他奈之何?朱家財產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了。”
“是不是該像你?”女兒頂老父一句。老父臉不紅,也不理女兒,順著思路說下去:“到那時,你才慪不完哩。你親媽,跟二媽三媽斗氣,斗出一身病,天天吃藥?!?/p>
“還不是怪你!我不是氣仲信,氣他媽弄些農人來,又臭又贓?!?/p>
“農人不講干凈,家常便飯,未必你沒見過?根本是你家那么多菜油,榨油房挨著油庫,你要守住,防備農人偷,防備老太婆給他們吃,那才是大耗子?!?/p>
“她做夢!”修英冷笑道,摸出一串鑰匙在爹眼前得意搖晃,“叮當”作響,“鑰匙早在本人這里。就是吳媽舀油,我也在場。她想當油耗子?哼哼!”
“就要這樣,糊涂不得。我有言在先啊,飛機場一修,麻煩事就來,如何?”
然而,修英也有沒夢到的,羅玉蘭正給吳媽面授機宜:“她把油看得那么緊,你就把我們炒菜的油,舀些給農人嘛。別個一年吃幾回肉,光吃紅苕牛皮菜,流清口水呀。”
“只有你朱大姐還想到農人,活菩薩喲?!眳菋屨f著流出淚來,趕緊照辦。
從此,農人吃的牛皮菜,多了幾滴油珠,下肚又滑又快,清口水少了些。
這天剛黑,民工回來,李會長笑嘻嘻迎在巷道口,招呼:“哎喲,諸位農人弟兄,你們?yōu)辄h國修飛機場,支援抗戰(zhàn),辛苦了?!?/p>
幾人異口同聲:“不苦不苦,難為你們了?!?/p>
會長好奇地問:“聽說工地有美國人,藍眼睛高鼻子紅頭發(fā),是不是?”
一青年說得有聲有色:“就是就是,我看見了,高頭大馬,我不夠他肩膀高,說話嘰哩哇啦,聽不懂一句。嘿,莫看他們樣子嚇人,對人客氣得很,有個矮點的洋人還給我們洋糖吃,有人還吃了洋煙,說是莫得葉子煙勁大。還有那個洋點火機才怪,‘啪’,燃了?!?/p>
“我明天去看下美國人,要顆美國糖吃?!睍L笑著說,突然像個細娃。其實,會長并非想吃洋糖洋煙,他一向崇拜洋人,看看高鼻子藍眼睛,或許還送他堂堂會長洋點火機。
“不得行,有本地警察守門,不是民工不準進?!?/p>
“我就裝成民工。”李會長做個怪臉,“和你們一樣?!?/p>
覺得老人有趣,那青年逗他:“我們要挑撮箕拿鋤頭,你愿拿?”
“我也拿。把你們衣裳借一件給我?!?/p>
那群民工原以為他說笑,哪知他竟當真。兩天后一大早,他早等在朱家門外。寒風中,穿著蘭布短襖頭裹白帕的會長提把鋤頭夾在民工中,低頭走往工地。為了不誤上工,民工走得很快,會長氣喘呼呼,一頭是汗。城里人有幾個不認識他?如何喬裝,也是枉費,何況有經驗的警察。民工只好勾著腦殼,生怕粘上麻煩。
“喲,李會長,你來做啥子?未必你來修飛機場?”當班的楊警察守在人群潮涌的進口,立即認出他,不無驚疑,譏諷一陣。冤家路窄啊。會長頓時一臉死灰,哭笑不得,低聲說:“我想進去,看下飛機場有好大。”
“耶,李會長,未必你不認字?明明寫著‘施工重地,閑人免進’,嘿!你還裝成農人,想瞞過我們,嘿嘿,裝得像嘛。李會長,你居心何在?”楊警察認真起來,看著他,“你才出來半個月,又東跑西竄,耐不住了?過來過來,嘿嘿,嘿嘿,各位農人,你們看,李會長跟你們修機場來了,哈哈!”
會長順從地站在楊警察面前,躬著腰,臉紅一陣白一陣,聽候發(fā)落,全沒往日會長神氣。
楊警察戲弄完會長,挺直身腰,清清喉嚨,繼續(xù)訓話:“近日國府有令,為保障陪都周圍各機場修建之安全,飭各地機場,凡此前有通敵嫌疑或者有礙抗戰(zhàn)行為者,均要嚴加控制,防止破壞。根據(jù)本訓令,會長先生,你說該哪么辦?”
“我老糊涂了,下次不來了。”會長哭喪著臉。
“說的輕巧,吃根燈草。我看不重處你,你不長記性。”楊警察板著臉。
李會長臉色慘白,哀求地問:“楊大爺又要關我?”
“不關可以。那就罰一百大洋,送你去朱家,由他家俱結擔保,飛機場不修成,不準出門。一經發(fā)現(xiàn),罰金一仟,關進班房?!?/p>
“還是關在我們李家嘛?!?/p>
“我信不過李家,也關不住你?!?/p>
“少點要不要得?”會長點頭哈腰。
“那就先關十天班房,再罰一百大洋,要不要得?”楊警察欲笑不笑,問。
會長哪敢再討價還價。他知道,楊警察早就不滿他,趁機敲他竹杠了,你不答應還要重敲你,他只有認罰了。難見當年叱咤風云之議長和會長形象啦。
待民工進完工地,蔑編大門一關,楊警察與另三個警察說了句,立即送會長去了朱家。楊警察覺得請朱家俱保監(jiān)護放心,朱家有名望,朱老太認真嚴肅,管得住他。
朱家頓時傻了。楊警察笑著說:“朱老人,又為難你了。你親家裝作民工進工地,說是想看飛機場有好大,嘿嘿!又不占你土地,管它好大!根據(jù)近日國府訓告,決定罰金一百,由你家看管,機場沒修成,不準出門。”
修英哪會服氣,質問警察:“他六十多了,未必炸飛機場?”
“就有放藥毒害民工的壞家伙?!睏罹旆创较嘧I。
“他放毒藥沒有?”修英對楊警察本就耿耿于懷,何況還仗著大老板丈夫。若早十年,爹乃縣黨部執(zhí)委兼會長,她才沒把警察放在眼里哩。羅玉蘭制止修英:“莫說了,莫說了。”
楊警察板著臉:“我們是按重慶國府訓令辦事。朱大娘,你當過縣議員,我們相信你,請你俱結擔保,修飛機場期間,不準他隨便走動?!?/p>
羅玉蘭又好氣又好笑,責問親家:“親家,你硬是老癲恫了呀!飛機場隨便去得?我們管不了你,另找高明,去班房嘛?!睍L哀求道:“親家,我只有在你家了?!?/p>
羅玉蘭笑了:“我硬是貓兒抓糍粑——脫不到爪爪了。好,只要聽話,我擔保,我擔保?!?/p>
楊警察忍住笑:“看在朱老人家面上,不寫擔保書了。李會長,一百罰金呢?”
會長看下修英,遲疑地說:“女兒,你先借我一百,再喊她們送來還你?!?/p>
“你們把錢拿去做啥子?”修英質問警察。楊警察冷冷地:“抗戰(zhàn)!”
“哼!”修英哼一聲。羅玉蘭道:“你還問啥子,借給你爹嘛?!?/p>
修英這才回北睡屋打開金庫。楊警察提著錢袋,滿臉嚴肅,對羅玉蘭說:“朱大娘,難為你了,不準他出朱門半步。不然,我脫不了手。”
“我用繩子把他拴在睡屋里?!绷_玉蘭忍住笑,說。
“我是冬瓜皮做帽子,霉到頂了。”會長自我解嘲。
“不是霉到頂,是你聰明到頂了?!绷_玉蘭嘲笑道。
“親家,你是天字第一號好人,就是喜歡挖苦我啊。”
“你自己找來的?!绷_玉蘭使勁忍住笑。沒想到,第三天送來一百銀元的竟是李家幺女李修娟。她乃三太太生,剛入十八,四姐妹中最漂亮者,不愛上學卻愛打扮玩耍。她穿件合身大紅暗花緞面旗袍,高跟皮鞋襯出高挑身腰,進得門來,滿屋紅亮,香氣逼人。
羅玉蘭皺緊眉,問:“幺妹,你不是在讀書當學生么?”
修娟答得非常自然:“沒讀了。想來看下伯媽一家,我給媽一說,就跑來了?!?/p>
李會長實在顏面丟盡,可并未難為情,依然親家自居,大大方方,無拘無束。他重又住進東睡屋,習字讀書,修身養(yǎng)性,就差沒用繩子栓住。他常常去后院布廠轉轉,看看工廠生產,問問布匹運走數(shù)量,感受當代工廠氣息。須知,他乃股東之一啊。更有,孫輩一口一聲“外公”,樂得心尖打顫,反而養(yǎng)得白也胖也。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944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