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第三十五、三十六章）蔣立周
第三十五章 首 下 重 慶
隆冬清晨，冬陽穿過薄霧，仿佛不大情愿，光亮射在船上幾無暖意，走了過場。涪江碧綠清澈，緩緩流淌。一艘裝滿大米紅苕棉花桐油等的柏木貨船，駛在龍興場外的“龍?zhí)丁敝?。大概“龍王”有請，船速緩慢。仲信和泰山站在船舷，仰望左岸的龍興場。船尾貨艙的棉花堆旁，放有三百余斤生絲，他們將以此作“籌碼”，換回新繅絲車，擴(kuò)大繅絲作坊規(guī)模，提高繅絲能力。本來，半年前涪州到重慶已通公路，可車票價太貴，還有生絲貨票，且仲信想坐船，于是乎，改道水路。
初下重慶，新鮮稀奇，仲信目光不離兩岸。此刻，他指著一根老黃葛樹下的一大片木柱粉墻房屋，道：“爹，那是龍興場小學(xué)堂，安貴就在那里教書，都說他教得好?！?/p>
泰山不以為然，問：“聽說他在你朱家借宿十幾年？”
“十三年。媽認(rèn)他干兒子，我們是干弟兄?！?/p>
“你朱家是紳糧，他胡家是佃客。一個主人，一個下人，如此認(rèn)親，門不當(dāng)戶不對。”(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胡家很講義氣。就在剛才那個渡口，要不是胡表叔拼命保護(hù)，這些生絲遭搶了?！?/p>
“當(dāng)真？”泰山似有不信。仲信即把事情經(jīng)過托出，畢了，再把胡大銀身世以及和朱家往來詳細(xì)告之。泰山聽罷，良久無語，最后道：“既然對你朱家如此忠心，這回辦作坊，何不喊他當(dāng)個工頭，你也放心跑外面了?！?/p>
“嘿，他已經(jīng)是工頭了，幫我們做好多事喲?！?泰山滿意看著快婿，沒再說話。
木船駛出龍?zhí)叮諅€大彎，駛向東南。當(dāng)?shù)厝苏f龍高興了，搖頭擺尾。那知一擺就是幾十里?？伤粩[行嗎，一條山梁擋住去路。遇到強硬，蛟龍再兇，也得屈從，溫馴多了。
仲信說：“安貴跟他爸爸學(xué)了點拳術(shù)，走路很快。若是運氣好，很有前程。”
“我常說‘時勢造英雄’，就是此意。你外公不是常說‘審時度勢’么，也是要你看準(zhǔn)時勢，抓住時機，至理之言啊。你哥來信沒有？”
“來了?！?/p>
“如何說？”泰山迫不及待。
“我現(xiàn)今才曉得，哥哥根本沒投奔國民革命軍，還在上海行醫(yī)。”
泰山一怔，眉頭緊皺，臉色難看：“是不是??？你媽沒寫信喊他參加？”
“媽寫了，是喊他不要去，怕他像爸爸那個結(jié)局?！?/p>
“你這個媽呀，不曉得腦殼哪里長了蛆！”泰山嘆口長氣，惋惜不已，“我還以為她聽了我的話呢，嘿，恰恰相反。前怕狼后怕虎，不敢冒險，成得了大器？聽說國民革命軍所向披靡，打過湖南了，南方政府要勝了，舉國是他們的了啊，你說，你哥哥是不是錯過了良機？你這個媽呀，哎—，老天爺，可惜呀，可惜?！?/p>
“媽不在乎這些?！?/p>
泰山激動地喊：“她不在乎我在乎！如今，我們兩家綁在一起了?！?/p>
“其實，哥哥從醫(yī)外科也要得，”
“要得個俅！”泰山一氣，來了粗話。
木船轉(zhuǎn)過河灣，河床變窄，險灘迎面撲來，木船箭一般沖進(jìn)激流中。只覺頭暈?zāi)垦５闹傩牛桓铱唇幋霞绷?，緊張地遙看遠(yuǎn)處山梁。駕長站在船首，突然放開喉嚨，長聲悠悠：
“下灘羅——，”站在船兩邊的纖夫立即齊聲回應(yīng)：“嘿——作！”
駕長再喊：“坐穩(wěn)羅——，”“嘿——作！”
“下重慶喲——，”“嘿——作！”
“找堂客喲——，”“嘿——作！”
聽著渾厚悠揚且風(fēng)趣的號子，仲信不再緊張，不經(jīng)意中，飛下急流險灘。
泰山卻不以為然，邊看激流船飛，邊道：“到了重慶，要學(xué)重慶口腔，若果還說涪州口腔，要笑你‘鄉(xiāng)巴佬’?！拍铩f‘堂客’，‘娃兒’要說‘崽兒’，‘妹崽’要說‘女娃’，‘兇’說‘貓煞’，‘沖殼子’說‘扯把子’，‘吃抹合’說‘打巴壁’，多得很，我說不完。生意老板，南腔北調(diào)，我在外跑多年，有時也聽不懂，你要學(xué)點，不然，斜起眼睛看我們，說你土，不想和我們做生意。”
“呃，爹?！?/p>
泰山壓壓頭上的瓜皮帽：“莫再說‘二天’，說‘今后’，莫說‘哪么’，說‘啷個’‘為何’，莫說‘默到’說‘以為’‘認(rèn)為’，他們才懂得。重慶人尤其喜歡笑我們‘吃呱了’。莫說‘呱’，說‘吃了’‘走了’，重慶人以為把人‘剮’了，那還了得！‘看到呱你的媽’，看到你的媽遭剮了，哈哈?！碧┥嚼事暣笮?，笑出眼淚。仲信跟著大笑，臉卻發(fā)燒。
冬春季節(jié)，水枯許多，淺處清澈見底，兩岸泥沙卵石，不見盡頭?？繋r一岸水道很深，碧藍(lán)透綠，微波蕩漾。河道專揀深水游走，時東時西，逶迤蛇行。
第三天中午，到達(dá)合州。三江匯合，河面寬闊，水面平靜，似流若止。船內(nèi)六個纖夫，同時走到船舷，動手搖槳，一起一落，整齊一致。
船入嘉陵江，江更窄山更高，水流湍急，船行加快。此時，搖槳纖夫陸續(xù)放下橈槳，從船艙拿出十來個稻草編織的圓型草墊，掛在右船舷外邊，然后手握鐵尖撐竿，盯住右邊石巖。仲信先不明白，問泰山才曉得，他們怕船幫擦到石巖，用草墊擋一擋，免得撞爛，不得已時，還用撐竿頂住石巖，不然，大船撞得稀爛，到北碚撈尸吧。說得如此可怕，仲信不由渾身一緊，驚惶四顧，船已沖進(jìn)峽口，快速若箭。右岸刀削陡巖，望不見頂，或凸或凹，綿延不斷，一閃而過。左首水中，一塊塊礁石林立，連點成線，如同巨齒尖刀，隨時可能劃破船肚。有幾次，仲信看著船舷快要撞上石岸，正要喊叫，木船卻又迅速駛離，重回江心中流。
仲信再看駕長，見他臉色鐵青，雙手掌舵，緊盯江心，沒敢眨眼，如同雕塑。再看右舷，幾個纖夫仍然手持帶鐵尖的楠竹撐竿，齊齊地伸出船舷丈多遠(yuǎn)，兩眼盯住對面巖石，如同士兵持槍守衛(wèi)。仲信看著，大氣不敢出，直到次日中午，船泊磁器口，才放下心來。
坐船四天半，即便新鮮希奇無比，此時的仲信，也勞頓不堪了。
這里原是河灣，水勢平緩，泊船許多。右岸有個山頭，長街環(huán)繞山腳，房屋重疊，順坡上伸，到得山頂，卻是廟宇一座。左右各有小河流出，將山包和房屋圍住，小河水少，露出淤泥渣滓。巖頂斜坎和平地各處都有破舊房屋，幾根木柱撐住的吊腳摟，東一片西一塊，彼此不接，鱗次櫛比。岸邊沙灘上，下力的拉船的，抬滑竿的提鳥籠的，游手好閑的討口要飯的，擺攤賭錢的算命看相的，瞎子老人拉琴女兒賣唱的，上游洗馬桶尿罐的，下游挑水賣錢的，提箱扛包匆匆上下的船客，光天化日賣笑拉客的妓女，長棉袍蓋住全裸下身的纖夫，應(yīng)有盡有，無奇不有。熙熙攘攘，花花綠綠，挨肩接踵，你喊他呼，駕長吆喝，纖夫應(yīng)合。好個大江碼頭奇特而熱鬧景象。
大船一停，一群力夫蜂擁一般，擠上跳板，駕長右腳一伸，擋住跳板：“慢來，慢來。”
兩力夫朝站在船頭的泰山喊：“李老板李老板，我來挑，我來挑?！?/p>
泰山朝駕長道：“老哥，讓他兩個上來。”駕長看看泰山，抽開右腳。兩力夫笑逐顏開，箭一般跑上船頭，撲進(jìn)艙內(nèi)，生怕其他力夫先行一步，搶了生意。
泰山板著臉朝他倆點頭，不說話，帶進(jìn)后艙。二人也不問價，各挑上一百五，腰桿一挺，扁擔(dān)壓彎，木船晃動一下，二人馬上站穩(wěn)。他倆踏上跳板，擔(dān)心踩斷，不敢閃悠，不敢同步，輕輕探步。一腳踩上沙灘，眨眼沙埋腳背，一步一陷，莫法閃悠，只得慢步，非常吃力。接著，爬石梯路，腳桿一挺，閃悠一下，爬上一梯，出口大氣，再爬一步。爬完石梯，街道平地，挑擔(dān)響聲再起，泰山加快腳步，緊隨其后。
一行進(jìn)得小街，到得三岔路口，力夫停擔(dān)歇氣。泰山掃視前方街道一陣，再轉(zhuǎn)眼右方街道，眼放光亮，自語：“還是老樣子?！?/p>
仲信不由朝右方看去，街道不平不寬，不遠(yuǎn)處再拐彎，臨街房屋高低不齊，木柱木墻，間或蔑編，頗顯陳舊。不過，一座掛大紅燈籠的樓門最為顯眼，那是妓院。
仲信突然覺得與他的想象相去甚遠(yuǎn)，不禁道：“還沒我們涪州街道平順干凈。”
泰山看他一眼，說：“水碼頭嘛，就是下貨上貨，開初修得簡單。其實，你莫看這里房屋老舊，有錢的人多得很，你三公就是一個嘛。他們都不住街面，街后頭有深宅大院?！?/p>
挑進(jìn)《秋豐旅店》門內(nèi)，兩力夫放下?lián)樱煅?。泰山隨手甩給力錢，力夫看也沒看，手心里拋了拋，笑嘻嘻走了。仲信實在擔(dān)心泰山給力夫過少。
泰山轉(zhuǎn)身朝柜臺：“劉老先生，又給你送錢來了?！?/p>
老帳房這才反應(yīng)過來，慢慢摘下眼鏡，站著看了對方好一陣，方才認(rèn)出：“哎呀，李老板嘛，幾年沒見，認(rèn)不出了，這回親自出馬？”
“打虎兩兄弟，上陣父子兵！”
“當(dāng)然當(dāng)然，”帳房先生笑笑，仔細(xì)看下仲信，問：“你二公子？”
“快婿，姓朱名仲信。我這回來，帶他熟路，日后望劉老多加關(guān)照。”
帳房先生雙手打拱：“好說好說。李老板，恭喜呀恭喜。招到如此標(biāo)致之乘龍快婿，是你前世積了德嗎？名字也有意思，仲信者，重信義也。恭喜呀恭喜?！?/p>
如此恭維，仲信反覺不是味道：商人嘴巴太甜，并非真心啊。他勉強笑了笑。
泰山來了興趣，照葫蘆畫瓢，放肆恭維帳房先生，不無粗俗：“劉老先生，四年不見，你反倒年輕了，莫不是又討了小妾，喝老酒吃少奶，養(yǎng)氣補血，延年益壽了?！?/p>
“哈哈，老夫命都難保，豈敢討?。∧南衲憷罾习?，討四奶納五太，多多益善。”
“哈哈哈哈。”泰山欣然領(lǐng)受，開懷大笑，全然不顧女婿在旁。
熟門熟路，他們進(jìn)得二樓一間臨江客房。屋中吊著一根麻線，泰山一拉，“得”，電燈亮了，屋內(nèi)又明又凈，說：“看看，比我們涪州安逸得多嘛?！?，仲信先一怔，馬上拿過線，學(xué)著一拉，滅了，再拉，亮了，再拉，滅了，反復(fù)三次，如同小孩，說：“洋東西，又明亮又干凈。我們涪州若有，多好喲?！贝丝?，他真切感到洋科學(xué)洋技術(shù)了不得，非涪州能比。
泰山忙道：“忘了給你講，我們涪州幾位紳商正在發(fā)起合伙，辦個電燈公司，發(fā)電機來重慶買，燒洋油發(fā)電。我也入了一股?！?/p>
“哦！當(dāng)真？那我們這回就買電拉絲車，不買人踩的了?！?/p>
“電燈公司只是黑晚發(fā)電，只照電燈，白天沒有電?！?/p>
“哦——，可惜?！敝傩烹m有眼光，電不支持。
“吃了午飯，我們就去中鑫絲廠，看他們的腳踩絲車賣沒賣？”
“哎——，我們只有撿重慶的舊貨啦。”仲信深深嘆息。
第三十六章 生 意 場 上
從旅館出來，沿河街前行不久，再朝左拐，進(jìn)一小街。小街窄而長，繞山腳半圈。小街盡頭，拐進(jìn)右巷，爬梯數(shù)級，踏上石橋，中鑫絲廠即在眼前。
泰山說：“明天，你去三公家，我去城里。你問下現(xiàn)今生絲價格？最高與最低都要問清楚。三公若問你有沒有生絲，就說有，不多，一百來斤。若問賣價，你說等我回來?！?/p>
“若果三公要買我們生絲呢？”
“你還是說，等我回來?！?/p>
“三公對我們最好，大哥留洋日本，全靠他。該給三公說實話?！?/p>
“生意場上，莫說你三公，就是你三祖宗，也不能說實話，天王老子一樣。記??！做生意嘛，親兄弟，明算帳?！?/p>
“嗚嗚”聲傳來，一陣緊似一陣。抬頭望去，繅絲廠的窗口，煙霧撲騰而出，掛在窗框的塵埃蛛絲，“撲撻撲撻”，飄起落下。不過看得出，忙碌而有序，緊張而生機。泰山興奮起來，說：“這家絲廠不是重慶最大的，工商兼顧，又繅絲又做綢緞生意。他們把自己繅的和買的生絲運到漢口，換來綢緞，再賣給我們小河（嘉陵江）的綢莊，賺錢不少。往常，我們賣生絲給他們，再買他們的綢緞。”泰山想在涪州辦繅絲作坊，恐怕就是受此啟發(fā)吧。
聽說涪州李會長親自出馬，中鑫廠吳老板迎至樓下。吳老板個子不高，腦殼大得出奇。一見泰山，雙手一拱：“喲，李老板，幾年沒來了，沒想到你親自上陣，定有要事?！?/p>
泰山依然雙手一拱：“恭喜恭喜，給你送‘袁大腦殼’來了，算不算要事？”
“李老板之好心，我吳某領(lǐng)教夠矣。你怕是用‘袁大腦殼’換我‘吳大腦殼’吧?！?/p>
泰山笑罵：“你那個腦殼值個俅！你大腦殼像泥鰍，滑得很?！?/p>
吳大腦殼自感不是泰山對手，轉(zhuǎn)入正題：“你運了好多生絲來？”
“沒運一兩?！?/p>
“當(dāng)真？是不是怕我出價不高？”
“我詛咒?！?/p>
“那你下來做啥子？”
“拜訪大腦殼朋友嘛，順便撿幾臺你不要的爛絲車。”
吳大腦殼狡猾地笑笑：“我說嘛，你無事能來和我磨嘴皮？不過，你怕?lián)觳蛔?。?/p>
“不能用了？”泰山故意說是爛絲車，一文不值。
“還有七成新，哪個說不能用？是怕你舍不得出錢?！?/p>
“走，我們?nèi)タ纯?。?/p>
拉開電燈，他們走進(jìn)一間寬大的車間。幾臺繅絲車并排靠近左墻，積滿灰塵，顏色莫辨。每臺繅絲車有四個卷絲的圓輥。右邊，一排水池，水無一滴，池底積一層灰，變黑了?？磥?，好久沒用了。陪同進(jìn)來的中年人拍拍絲車扶手上灰塵，右腳踩上踏版，踏板通過皮帶傳動，大圓盤開始旋轉(zhuǎn)，大圓盤周邊的齒輪再帶動小齒輪旋轉(zhuǎn)，小齒輪固定在一根長軸上，小齒輪一轉(zhuǎn)動，四個圓輥隨之旋轉(zhuǎn)，于是，生絲纏繞其上。陪同人稍一使力，四個圓輥飛快旋轉(zhuǎn)起來，用力越大，旋轉(zhuǎn)越快。
仲信仔細(xì)察看腳踩絲車。他雖沒學(xué)過工業(yè)技術(shù)，不懂力的傳遞，卻也聽過齒輪傳動之類?，F(xiàn)今看來，腳踩絲車并不復(fù)雜，手搖紡車擴(kuò)大罷了。輥架一變四，手搖變腳踩，于是，一人頂四人。如此一改，并不復(fù)雜，自然合理，高效省力，可是，為何別人想得到呢？莫非，這就是才能！這就是技術(shù)！這就是進(jìn)步！此刻，仲信實在被技術(shù)和效率迷住而向往了。
仲信踩上踏板，試探一踩，很快，圓輥轉(zhuǎn)動起來。腳一剎住，圓輥慢慢停下，再踩再停，反復(fù)數(shù)次，覺得很易學(xué)會。稍有不懂之處，再請教陪同人。仲信很快掌握使用技術(shù)。
到此，泰山方才正式和吳大腦殼討價還價。
“好多才賣？”
吳大腦殼不說話，伸出三指。泰山故意問：“三十個‘袁大腦殼’？”
吳大腦殼氣得直跳：“李老板，你是裝莽還是開玩笑？毛坑里撿手帕——你好意思開口。告訴你，三百?！?/p>
泰山嚇了一跳，黑起臉道：“你吳老板吃人喲。把我兩爺子命搭上，也湊不出六百塊銀元。兩臺舊東西，久了生銹，一堆雞巴廢鐵，六百個銅元也沒人要?！?/p>
這回輪到對方氣壞：“李老板，你到底想不想買？”
泰山笑著說：“看你吳老板想不想賣？隨便問哪個，值不值三百？”
“你給好多？”
“不虧你，這個數(shù)，兩臺一百塊銀元。你沒想下，還要弄回涪州，豆腐盤成肉價，我還做不做生意？”
“李老板，虧你還當(dāng)會長，佩服！涪州人眼光毒，選個老謀深算的老烏龜?！?/p>
“豈敢豈敢，小巫見大巫。要說老謀深算，你是祖師爺，在下是學(xué)生。”
“看來，我們的生意做不成了?！眳谴竽X殼說。
“我的袁大腦殼也只有送別個了。”
其實，都沒想就此結(jié)束。吳大腦殼到底沒耐住，開始新一輪討價還價。
他先開口：“好嘛，我少點，兩臺五百五。”
“一百二，不再添?！?/p>
“五百二，再少不賣?！?/p>
“一百二，再多我不買。”
如此反復(fù)，拉鋸多次，最后磨到三百和一百五之間，一半之殊，差價縮小?？墒牵阶斓娜庹l也不甘丟了，讓野狗撿便宜，只好等新一輪舌戰(zhàn)。
仲信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心里直笑。舌戰(zhàn)和心理戰(zhàn)，他一輩子學(xué)不會。
又一輪唇槍舌戰(zhàn)開始，只是不再比手勢話銀元，轉(zhuǎn)開話題。
泰山說：“你我兩家做生意有十年了，老朋友了。”
“啷個不是？你送來的生絲，不管市上多賤，我照收不誤?！?/p>
“你忘了？前年不是我大兒送來生絲，你廠要關(guān)大門。”
“我不收你生絲，你哪來錢？買得走綢緞？嘿，關(guān)門的是你?！?/p>
“我沒生絲，你有綢緞？本末倒置，吳老板喲。”
“別個也在繅絲。離了你紅蘿卜我照舊出席。”
“你吳大老板，那么有錢還須百把塊？”
“你是堂堂涪州會長，還莫得錢？”
“算了，莫說挖苦話。我是看到老朋友面上，今天才來找你?！?/p>
“不是看到你李老板面上，我不奉陪了?！?/p>
“算了，今天不說了，明天我去城里，回來再說?！碧┥搅魝€余地。
“我等你。你把銀元湊足喲?！?/p>
“嘿嘿！那看賣好多？多了，除非我賣衣服褲子，光起屁股回家?！?/p>
回到旅館，仲信忍住笑，問：“爹，你說我們沒有生絲？”
泰山嘿嘿一笑，說：“明天，你問清了行情，我就有生絲了?！?/p>
仲信相信，泰山完全能夠編出生絲價格來。不過，他對絲車能否買成依然憂慮。
“爹，絲車買得成么？”
“莫急，舊車放久了要生銹，他非賣不可。一百八，我們才下手?！?/p>
仲信半信半疑。泰山慢慢道：“你沒看出來？他比我還著急。他織綢，急要生絲。他不再繅絲，絲車急著甩賣。兩頭都捏在老子手里。哈哈，他龜兒子漫天喊價，老子就地還錢！看哪個磨得贏？”仲信笑了，由衷說道：“爹，你好會做生意?！?/p>
泰山隱隱一笑，道：“我進(jìn)城回來，再去拜訪你三公，給老人講，請明理幫個忙?！?/p>
“做哪樣？”
“再過兩天，我們?nèi)ソz廠，請他扮個買生絲的，想買我們生絲，跑到絲廠找我們，出價比市面高，我們故意不賣。演給他吳大腦殼看?！?/p>
仲信想笑，可沒敢笑，說：“三公不答應(yīng)呢？”
“你是他孫兒嘛，給他多磕個頭。”
“若果三公也想買我們生絲呢？”
“你就明說，這回生絲不多，是我們換絲車的，他還不為你著想？”
仲信實在為難。他本就不想做買賣生意，不靠嘴皮子騙人，只想辦實業(yè)，貨真價實，
泰山自然看出，說：“仲信吶，你還嫩得很，不懂生意場把戲。做生意就這個樣子，你不說假話別個也要說假話，有幾個說實話的？日子久了，你就會了。”
次日，泰山坐汽船進(jìn)城。仲信坐滑竿去三公家，滑竿出了小巷，右拐上石板道，“吱嘎、吱嘎”一陣，踏上一座石拱橋，接著開始爬石梯路。兩邊盡是蔑編泥抹小屋，高低不一，隨石梯路鱗次而上。好一陣爬到坡頂，便是一抹平壩，房屋密集起來。樓房洋房，商鋪旅館，比比皆是。街道縱橫，行人如蟻。一問力夫，原是有名的沙坪壩。仲信想，這才像個城市嘛。
穿街過巷，到得小龍坎五號的三公家，平壩將完，快抵山腳。三公家是棟單獨小院，一樓一底，面朝大街，背臨懸?guī)r，俯視兩里遠(yuǎn)的嘉陵江。仲信仔細(xì)看罷四周一遍，記住所有特征，再來不必問路了。
三公早年在磁器口開米行，后來，大兒辦了布廠，搬到另處，鄉(xiāng)下來的三媽跟了大兒，三公則帶二太搬來小龍坎開綢緞鋪，二伯明理跟他一起，也是買來生絲，運去漢口南京上海，換回下江綢緞，賺得可觀的“袁大頭”，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見到孫子，三公雖很高興，卻不吃驚，知道孫子早遲要來重慶。此時，他揉揉眼睛，不迭連聲：“哎呀，五年不見，孫子長得好伸展，像你婆婆，龍興朱門啊?！?/p>
三公變化不大。只是稍胖，須發(fā)全白，精神矍鑠，說話不停。也許老人嗜酒，滿面紅光，比鄉(xiāng)下公公年輕好多。仲信告訴三公，他和泰山下重慶，是賣生絲買絲車，辦個繅絲作坊，擴(kuò)大涪州縣城繅絲業(yè)，自己賺點錢，也給本地蠶農(nóng)找個出路。
三公拍掌一陣：“仲信，你們早該如此，做對路了。重慶用生絲到漢口換綢緞，漢口上海絲商來重慶收購生絲，出口西洋。就說今年嘛，生絲俏得很，市面上，一千五百文了。幸好我們?nèi)ツ曩I得多，不然，你二伯拿啥子到漢口換綢緞？我這小綢緞鋪怕要關(guān)門了?！?/p>
仲信著實高興：三公若要買我們生絲，不知如何回答？
“十幾年前，你爸爸還在，我就喊他莫教‘子曰’，教點技術(shù)，辦實業(yè)開工廠，他聽不進(jìn)去，迂腐子啊。你是走對路了，三公助你一臂之力?！?/p>
“三公，爹進(jìn)城去了，過天要來拜望你老人家?！?/p>
“你們找到絲車沒有？”
“找到了，中鑫絲廠，有幾臺腳踩的?！?/p>
“對頭對頭，吳大腦殼有，他們織綢了。不過，吳大腦殼奸滑得很，你們要拿穩(wěn)。”
仲信把昨天討價還價的經(jīng)過一一講罷，末了，請二伯裝作買生絲，與吳大腦殼搶生意。
三公直笑：“你老丈人鬼嘛，難怪當(dāng)上會長喲。他又當(dāng)會長又跑生意，大兒呢？”
“他說來重慶有要事，順便帶我摸熟門道，沒要大兒來。其實，我不想做生意?！?/p>
三公笑笑：“有這么個老丈人也好，省得你費心。我喊明理去，你二伯不像在藥行那么規(guī)矩了，跑漢口，跑上海，學(xué)油了，裝啥像啥。這回，狠狠收拾他吳大腦殼一下，哈哈?！?/p>
從三公家出來，仲信沒坐滑竿，沿來路徒步，檢驗自己識別城市道路的眼力。路過沙坪壩，他進(jìn)了一家書店，買了兩本書，一本《機械入門》，一本《蠶絲工藝》。三里多路，穿越五條大街小道，彎來拐去，有如迷宮。他居然沒走錯，暗自欣喜。
傍晚，泰山?jīng)]回，仲信獨自逛了磁器口碼頭夜市，確是熱鬧。不過，要不是他反應(yīng)快腿腳靈，險些給兩個妓女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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