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第二十五、二十六章)蔣立周
第二十五章 明 理 處 方
其實,去年臘月,大姑就已病重,重慶三爸得知,決定先回鄉(xiāng)下,再去縣城看望大姐。
過年前五天,羅玉蘭喊仲智帶弟妹先回鄉(xiāng)下,直到臘月二十八,她才陪老父回鄉(xiāng)下。哪知,重慶三爸一家先到。三爸依然著裝講究,一絲不茍。比之上次所見,長辮沒了,代之寬邊博士帽,頸子圍根長巾,長袍依然,沒了馬褂。只是,因身材不太高,難免些許臃腫。不過,老板威風(fēng)不減。三媽變化最大,白了胖了,挽個發(fā)髻,盤在腦后,插上銀簪,穿件青緞長袍,完全城市化了。明理一派城市青年裝束,頗為時髦。然而,他們是因繼宗之死回鄉(xiāng),難免沉重,默坐西廂,良久無語。
三爸首先打破沉默:“我們聽到繼宗遇難,已經(jīng)二十多天了,我們一家都慪啊。明理本想回來上墳,他媽又慪病了,害怕不測,也不敢走?!?/p>
漂亮媽媽心直口快,道:“難為三弟一家了。他三媽,那些年我脾氣不好,你大量些喲。”
三媽歉意道:“怪我,幾個兒子不爭氣,我也脾氣不好。那年明理學(xué)藥,全靠繼宗幫忙?!?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一個小事,三媽還記得?!绷_玉蘭道,再問,“三爸,你們哪么曉得的?”
“開初,我們只曉得成都出了血案,涪州米販子來重慶,我們才曉得繼宗也遇難了。”三爸略停,“我不明白,繼宗乃讀死書之人,啷個突然熱心保路了?”
漂亮媽媽馬上接口:“還不是為他爸爸那幾個雞巴租股?!闭f罷,她狠狠瞪爸爸一眼。
羅玉蘭糾正:“不怪爸爸,怪繼宗總想立志報國,不甘平庸,二爸都說,他早遲要出事。”
三爸點(diǎn)點(diǎn)頭:“也是?!?/p>
仲智站在他媽身后,一直盯著三公,欲問又羞。
寒假一放,剛滿十六歲的朱仲智小學(xué)畢業(yè),離開這所曾讀初等五年高等四年的兩等學(xué)堂。許監(jiān)督喊他考成都鐵道學(xué)堂或者法政學(xué)堂,說他完全考得起,可他想出國留學(xué),實現(xiàn)爸爸臨終遺言,但又擔(dān)心高小學(xué)生能否出洋,便寫了信聽求重慶三公意見。此刻,三公就在身邊。
這時,三爸看見,招呼道:“仲智,過來過來。五年不見,長這么高了。你寫的信我看了,因為要回鄉(xiāng)過年,沒回信?!?/p>
仲智走去挨三公坐下,雙手合攏,放于腿間,說:“三公,我只讀了高小,外國要不要?”
羅玉蘭說:“三爸,你見多識廣,幫他出個主意嘛?!?/p>
“我早就說,該出國留學(xué),莫死守國內(nèi)。只是,馬上出去,恐怕不行。先要在預(yù)備學(xué)堂讀一兩年,學(xué)外國話,不然,人家依里哇啦,你不懂半句?!?/p>
“三公,重慶有預(yù)備學(xué)堂?”
“有。在夫子池,英國語,法國語,日本語都有。就看你去哪國?”
“日本?!?/p>
“要得要得。孫文先生就是在日本留學(xué)成立的同盟會,這回推翻滿清,建立民國,同盟會立下汗馬功勞。日本國去得,離中國最近,來去容易,費(fèi)錢不多。想學(xué)啥子?”
“學(xué)醫(yī)?!?/p>
“哦,不學(xué)做官學(xué)醫(yī)生,我們朱家改行了?”三爸笑了。
羅玉蘭接口:“不改也得改呀,他爸爸沒閉眼睛,要兒子學(xué)那個洋醫(yī)生,救死治傷。他爸爸想活啊,只有醫(yī)生才能救他,……”
漂亮媽媽一口搶過:“人命一條,眼睛一閉,泥巴一堆,哪個不想活?我生繼宗那年,得了一場病,怕死得很,害怕看不到繼宗長大,哪曉得,他比我先走……嗚嗚,”說著,漂亮媽媽當(dāng)眾哭了。一直沒說話的爸爸這才開口:“算了,人都死了?!?/p>
哪知漂亮媽媽一下沒了眼淚,指著爸爸,狠狠道:“就怪你!”
三爸拍拍仲智:“是該吃一鏨長一智了。我們朱家該出一個拿手術(shù)刀的洋學(xué)生了?!?/p>
漂亮媽媽問:“三弟,送一個洋學(xué)生,要用好多錢?”
“大嫂,你放心,有我當(dāng)三公的,仲智想讀哪國,我包他讀哪國,錢,我付!”
“孫子,還不快給你三公嗑頭。”漂亮媽媽推推仲智,仲智立即跪下。
明理笑道:“仲智,去了重慶,還是我們兩個睡一床,莫嫌我腳臭喲?!比倚α?。
過年一完,三爸急于看望大姑,一行馬上趕回涪州,同行有羅玉蘭的干兒子胡安貴,帶到縣城和仲信一起讀涪州小學(xué)堂。一行在《齋香軒》稍作歇息,立即趕到馬家。
門口,趙媽正抓藥回來,一見他們,紅著眼低聲說:“朱大姐,馬太太硬不吃藥呀,病得越來越兇了,你們快去勸勸她。”
一行輕輕進(jìn)屋,圍在大姑床邊。大姑頭朝梁,閉著眼,微微喘氣,滿臉通紅,仿佛不知來人。羅玉蘭俯下身,低聲說:“大姑,三爸一家看你來了?!?/p>
“我曉得?!贝蠊靡琅f閉眼答道。三爸彎下腰,低聲喊:“大姐,我是永仁?!?/p>
大姑這才睜開眼,一臉苦笑,欲坐起來,羅玉蘭一把按住,掖好被子。大姑似不領(lǐng)情,反而一把掀開,說:“你們是不是怕我快死了?一群一群趕來。我都不怕死,你們怕啥子?我怕閻王不勾我名字。侄兒三十八就走了,我六十八了,怕個俅!”
“大姐,你這話要不得,你不會走,繼宗也不想走,是趙爾豐殺的,你,沒有哪個殺你嘛,在給你醫(yī)嘛,你要吃藥?!比终f。
“你們說沒人殺我?有!就是有!”大姑大聲吼。
眾看著她,不解。大姑說:“馬老頭就在殺我,四個短命娃兒都在殺我?!?/p>
羅玉蘭松口氣,勸道:“大姑,他們哪想殺你?他們待你都好,開米行的老大還……”
“你莫幫他們說,我心里明白得很,你也在殺我?!贝蠹乙惑@,以為她在說胡話。
羅玉蘭反倒一笑,臉由白轉(zhuǎn)紅。三爸說:“大姐,你病糊涂了,亂說。”
“我沒亂說,我沒糊涂。玉蘭,我問你,繼宗為我死了,我給你油店股份,算我一點(diǎn)賠償,整死你都不要,你為啥子不要????你不是氣我嗎?殺我嗎?你看不起大姑嘛?!贝蠊谜f罷,不住喘氣。原來如此。三爸勸道:“玉蘭,你就收下,莫讓大姐著急了。”
三媽也勸:“是嘛,繼宗為朱家租股,命都丟了,油店股份算啥子喲!”
“你不要,我一走,只有留給他幾個死人,我不放心,我不閉眼。”大姑說。
“大姑,你哪會走嘛?!?/p>
大姑一繃臉,說:“我曉得,活不到好久了。我留給他們,拿去抽大煙嫖窯子,一個家給我敗光,我心痛,給你玉蘭,我放心,我瞑目?!?/p>
三爸三媽輪番相勸,羅玉蘭終于答應(yīng)收下大姑那一半股份,油店全歸朱家。
大姑破涕為笑,道:“對嘛對嘛,我走了心才放得下嘛。玉蘭,還有個事,聽說你……三弟,你們一家先出去一陣。”待三爸一家走出門,“聽說你跟胡大銀好得很?!?/p>
羅玉蘭一愣,問:“是不是吳媽他們說的?”可能是她給黃伙計講了,黃伙計又給馬姑爺隨便講了。不過,都沒惡意,不必當(dāng)真。
“不管哪個講的,是不是嘛?”
“是,是很好。大姑,朱胡兩家本來就像親兄弟嘛。他兒子我去年認(rèn)作干兒子,今天,我還帶來縣城讀書,未必錯了?”大姑停了陣,喘氣道:“玉蘭,你很守貞節(jié),我曉得。就是,有的男人見了寡婦就想勾,壞得很哩。寡婦門前是非多,你要守住朱家門風(fēng)啊。”
羅玉蘭以一陣哈哈大笑作答。大姑說:“好了,我死也閉眼了,喊三爸他們進(jìn)來嘛?!?/p>
三爸前腳一進(jìn),大姑就問:“你看見黑娃子沒有?”
“他是重慶軍政府一個連長了,經(jīng)常來我們家。”
“黑連長找了個女學(xué)生太太,經(jīng)常帶到我們家來。”三媽插話。
大姑道:“要遭雷打!婆娘在屋頭又做活路又帶娃兒,好苦?!?/p>
三爸的臉很紅,轉(zhuǎn)開話題:“重慶軍政府和四川軍政府又鬧起來了,忙得很,他說本想回來看看,就是不準(zhǔn)走?!?/p>
“都是軍政府,還鬧啥子?”羅玉蘭問。
“爭老大嘛。重慶軍政府說我先獨(dú)立,四川省說他是省府,都不服氣?!?/p>
大姑邊說邊喘氣:“你跟他說,他當(dāng)大官了,莫忘了朱家,賡即帶兵到成都問他蒲殿俊,他當(dāng)大都督了,繼宗為他死了,他管不管?他賠朱家好多錢?租股稅股好久退?”
“大姐,你都病成這樣,不要管那些事了。”三爸勸道。
“繼宗是我喊他去的成都,是為我死的,為租股死的,我為啥子不管?他蒲殿俊不給我們辦好,我在陰間要告他。”
“要得要得,回去我就給黑娃子說,他講義氣,定會去的。”三爸安慰她道。
從馬家出來,一直沒說話的明理突然說;“大姑頂多還活半年?!?/p>
“胡說!”三媽瞪兒子一眼。明理笑得喘氣,也不答話。
“當(dāng)真?明理弟,你是算命先生?”羅玉蘭反問。
“大嫂,你沒看大姑的眼神面色,你沒聞她出的氣。你要不信,我們打賭!”
羅玉蘭想起這位閉眼抓藥不用秤的怪人,軟了下來,說:“我才不跟你賭?!?/p>
“大嫂,我在涪州藥房抓藥三四年,看也看會了。其實,大姑的病生了好些年了,我早就看出來了,”
“那你哪么不早說?好早點(diǎn)醫(yī)嘛。”羅玉蘭問。
“她相信我嗎?這種病鄉(xiāng)頭稱‘頭暈’‘偏頭痛’,重慶的美國醫(yī)生稱高血壓,要經(jīng)常吃藥,慪不得氣,激動不得。這回大哥慘死,大姑氣狠了,病情加重。所以,大嫂,大姑若是走了,你用不著傷心?!?/p>
“你該去當(dāng)醫(yī)生,包醫(yī)百病嘛。”羅玉蘭嘲笑他。
“要不是爸爸喊我去重慶辦工廠辦實業(yè),我早當(dāng)醫(yī)生了?!?/p>
羅玉蘭半玩笑半認(rèn)真:“那你給大姑處個方,當(dāng)個孝侄。”
“可以,只要你們信得過,吃了包好?!?/p>
回到《齋香軒》,羅玉蘭果真要明理處方,明理不客氣,坐下就動筆,沒多久,真的開出一副藥方——龍膽草三錢 黃芩三錢 細(xì)生地六錢 杭菊花五錢 梔子三錢 決明子一兩 柴胡一錢 杭白芍三錢 生石決八錢或珍珠母一兩,白茅根一兩 赤芍三錢 三副 可重復(fù)
明理再看一遍,交給羅玉蘭,說:“你要不信,先去問問老醫(yī)生?!?/p>
羅玉蘭問:“你處的方,跟黃老先生給大姑處的一樣,是不是抄他的?”
“我根本沒見過他的處方,和他也不全一樣。我看大姑肝火目赤,加了三錢赤芍,一兩白茅根。若果大姑說她口干便燥,還可加大黃一錢?!?/p>
羅玉蘭聽著,驚異地看他一陣,再把藥方給老父看。羅秀才看罷贊嘆:“賢侄聰明啊,無師自通了。”
“大嫂抓三副給大姑試試,看看如何?!泵骼砉首髦t虛,隱隱一笑。
三爸三媽呆了。三爸笑道:“明理,你娃娃藏得深嘛,跟老子幾年了,沒漏一點(diǎn)風(fēng)。好嘛,日后老子有病,不請醫(yī)生了?!?/p>
“你相信我嗎?其實,我在重慶給好些朋友看了病,都說吃了有效?!?/p>
“狗東西!出了禍?zhǔn)?,莫找老子?!比中αR。眾笑。
三爸一家忙于回重慶,在涪州上船,同行有預(yù)備留洋生朱仲智。
昨晚,羅玉蘭把仲智喊到北屋,說:“仲智呀,記住你爸爸的話,實實在在做人,認(rèn)認(rèn)真真學(xué)醫(yī),要有看家本事,別個美國醫(yī)生腸子斷了結(jié)得起啊。你明理伯伯不求師,自修行醫(yī),救人命呀,高貴職業(yè),受人尊敬。要學(xué)你爸爸,刻苦發(fā)奮,學(xué)無止境。你還要記住我那句話,‘書可讀,官可不做’。”
“媽,我記住了?!敝僦钦f得緩慢懇切。
面對如此兒子,羅玉蘭縱有千顆心膽吊在半空,也該放下了。
送三爸一行上船,三爸說:“玉蘭,我們離得遠(yuǎn),大姐那里靠你了,拜托拜托?!?/p>
“三爸,你說到哪里去了,我當(dāng)侄媳,該!三爸,喊黑老弟回來看下二爸,給老人道個歉,當(dāng)個連長有啥子不得了嘛。去成都找大都督,莫得用,不要喊他去?!?/p>
“我曉得?!?/p>
羅玉蘭再道:“明理兄弟,下次回來,把兄弟媳婦帶回來,我們看看?!?/p>
“不曉得哪家泰山養(yǎng)著呢。”
“三媽想抱孫子,你幫泰山早養(yǎng)幾天嘛?!?/p>
“除非找我治病。”
“哈哈哈哈,死鬼!”羅玉蘭笑罵。
“媽,你回去嘛。放假我就回來?!敝僦窍驄寭]手。
“你少回來,把心放在讀書上,記住我給你講的話。”
木船順?biāo)h(yuǎn)去。瞬間,羅玉蘭感到孤單冷清,一身無力,很想坐地而息。
第二十六章 大 姑 病 故
午后,羅玉蘭帶上從菜市買來的鮮鴨蛋和“狗地芽”草藥,趕往大姑家。明理開的藥方,大姑服了六副,腦殼竟然沒以往那么痛那么暈了,她再送去土單方,穩(wěn)住病情。
而今,馬家米行全由大表兄和二表兄經(jīng)營,一個作帳,一個負(fù)責(zé)大量買進(jìn)和大量賣出,除白米外,他們開始經(jīng)營雜糧,諸如:麥子葫豆,高粱黃豆、綠豆碗豆。據(jù)說,進(jìn)項不少。比之大姑,思路寬闊多了,并非大姑所說,“好吃懶做,嫖窯子,敗家子,要?dú)⑺??!?/p>
羅玉蘭每次路過店外,皆要招呼兩位表兄,偶爾問問生意情況。
大姑依然半躺床頭,頭包青帕,大臉依舊又紅又胖,目光渾濁散淡。
“大姑,好些了嗎?”
大姑立即精神起來,聲音不?。骸昂脗€俅!龜兒閻王,舍不得下筆!”
“大姑,莫亂想了,你的病快好了?!?/p>
“快好個俅!我還不曉得?”大姑不憂不郁,倒還開朗,“聽說你參加議會了?做官了?”
“大姑,你看我象做官的?當(dāng)代表,選議長。我不想去,爸爸非要我去?!?/p>
“為啥子不去?老娘要是不生這個卵病,他不請,我也要去,不當(dāng)議長也要當(dāng)議員?!?/p>
“李安然很想選他?!?/p>
“他做議長?嘿嘿,還不如選我。”
“他沒有當(dāng)成,只當(dāng)了副議長,追認(rèn)繼宗為涪州永久名譽(yù)議長?!?/p>
大姑笑了:“那還差不多嘛。聽說,百姓不交苛捐雜稅了?”
“只是嘴說,沒見文告。我看是說來聽的。你不交,他們喝風(fēng)?他們荷包有銀子?”
大姑非常贊同:“就是就是。那些租股稅股好久退我們?”
“還沒聽說?!?/p>
“披人皮的趙屠戶!到處都在死人,閻王哪么不劃他名字嘛?!?/p>
“大姑,趙屠夫遭砍腦殼了。”
“當(dāng)真?”大姑一怔,呆了好陣,眼睛瞪大,看定侄媳,“趙屠夫腦殼當(dāng)真遭砍了?”
“聽說是新都督下令砍的。”
“新都督,”大姑念罷,眼睛瞪大,突然大喊,“新都督圣明啊,新都督萬歲萬歲,萬萬歲?!贝蠊煤爱?,頸子猛地一縮,倒吸一口大氣,突然“哈哈”大笑幾聲,“趙爾豐,老子看到你下場了!嘿嘿,砍卵殼了!老子咒準(zhǔn)了!哈哈!報應(yīng)了,老天爺,你長了眼睛呀!我們朱家就他一個舉人,你把他殺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爺,你報應(yīng)得好呀!哈哈,哈哈,哈……”突然,大姑沒聲音了。
正在扭開臉揩眼淚的羅玉蘭,轉(zhuǎn)臉一看,天啦,大姑望著罩頂,眼睛不動,嘴巴張大,也不動了。羅玉蘭嚇慌了,喊:“大姑,大姑!趙媽,趙媽,快來呀!大姑不說話了,出事了!”趙媽應(yīng)聲跑來,驚呆了。二人立即放平大姑,掐仁中,動手臂,喂溫水,忙乎一陣,大姑臉色有了紅潤,眼睛動了動,繼之身子動了。
“大姑!”羅玉蘭連喊幾聲。大姑可能聽見,眼睛轉(zhuǎn)向她,卻沒動,嘴巴張了張,卻沒聲?!巴邸保_玉蘭哭出聲來。趙媽跑去門口,喊來大表兄。大表兄不知所措。
“快去請醫(yī)生呀!”羅玉蘭急道。
大表兄前腳一出,羅玉蘭斷斷續(xù)續(xù)說:“大姑怕是中風(fēng)了。”
醫(yī)生很快趕來,翻開上眼皮看了看,再扳開聞了聞,摸一會脈,放平大姑右手,問:“她剛才是不是碰到很歡喜之事?”
“剛才,她罵打死繼宗的趙屠夫。我告訴她,趙爾豐遭新都督砍了腦殼,他……?!?/p>
“對了,她一定是很興奮,很激動。這一興奮一激動,血脈一下賁漲,血管破裂。醫(yī)書稱‘腦溢血’,俗稱‘中風(fēng)’。”
羅玉蘭急著問:“先生,哪么醫(yī)呢?”
“她這把年紀(jì),本來就有頭暈頭痛,不好醫(yī)了,早遲的事?!?/p>
醫(yī)生還沒說完,羅玉蘭放聲慟哭,說:“天吶,大姑,是我害了你呀,我不該給你講呀,天吶,嗚……”
趙媽勸:“羅大姐,不怪你,你莫傷心。朱大娘本來病得很惱火,你就是不講,她也聽得到,不怪你呀!再出不得事了?!?/p>
醫(yī)生道:“她這個病,急不得,氣不得,歡喜不得,激動不得。哪個不曉得,馬大姐是性情中人,哪有不激動不慪氣的?中風(fēng)是遲早之事,朱太太,你莫責(zé)怪各人了?!?/p>
大表兄倒不很著急,眼睛紅紅,沒說一句,大概早有所料。
羅玉蘭哪能原諒自己,抽泣不止,不時使勁揉搓胸口。她已由傷悲轉(zhuǎn)為陣發(fā)性心痛。
大表兄一見,首次開口:“表嫂,你莫慪了,我們不會怪你?!?/p>
如此一說,羅玉蘭反倒哭得更兇:“大姑,我們的命好苦喲?!?/p>
大姑顯然聽見,只望著她,眼睛紅紅,就是說不出話。直到天黑,羅玉蘭方才回家,給老父一講,老父紅著眼睛,說:“你呀,自找冤受嘛。她哪和繼宗的死攸關(guān)?她早就有偏頭痛,這回只是觸發(fā)罷了?!?/p>
從此,羅玉蘭每日必到馬家,給大姑喂湯喂羹、熬藥洗身,有時,扶大姑去茅坑,替她脫褲擦洗,大姑大小便失禁,衣被弄臟,幫助趙媽洗換,照顧癱瘓大姑成了她整日事情。
這天,鄉(xiāng)下的爸爸和四爸趕來,二爸聞之,馬上趕來,弟兄三人聚齊。羅玉蘭陪他們看望大姑。大姑一見他們,眼睛一紅,滾出一串淚水,卻說不出話。
爸爸四爸皆不善言詞,問了兩句便沒話了,坐定不動。屋里異常寧靜。
大姑想安慰三位弟弟,反倒略顯笑意。她慢慢抬了抬右手,又輕輕放下。羅玉蘭再次見她抬手時,馬上接住她的手,輕輕扶住。她的手越抬越高,羅玉蘭順著她手勢慢慢往上扶。后來手膀扶到能夠直立時,她的右手食指伸直,指著蚊帳頂,僵硬一般,不動了。
眾人順指向看去,蚊帳正上方,是一間長期鎖著的小閣樓。閣樓的長正是屋的寬度,閣樓的寬與蚊帳寬稍多一尺。據(jù)說,當(dāng)年老族長率人修建馬家院時,地面潮濕,他便設(shè)計此閣樓,可將細(xì)軟寶貝藏于其內(nèi),一則防銹防腐,二則防盜。此后,馬家藏有多少財富于內(nèi),唯有掌管鑰匙的大姑清楚。本不愛管家事的馬姑爺,即便同床同住,也知之不多。
此時閣樓上,耗子為人驚動,“嘰嘰、嘰嘰,”亂叫亂跑,踩得樓板沙沙響。
爸爸似有所悟,說:“是不是說樓上有哪樣?xùn)|西,要給我們說?”
二爸說:“不是。她是說老天要她的命了,喊我們莫慪氣?!?/p>
爸爸繼續(xù)堅持:“怕是藏了值錢東西,你看她好著急,害怕……?!?/p>
羅玉蘭卻說:“鎖都銹了,有啥子值錢的?!?/p>
“我去看看?!?四爸說罷,要去搬動門后木梯。
“四爸,馬家沒人在呀?!绷_玉蘭立即提醒。
“就是就是,當(dāng)著馬家去看,才不得說閑話?!卑职仲澩?。
也許大姑看朱家沒一人上樓,使勁動了動嘴,卻沒聲音,眼神慢慢轉(zhuǎn)黯,接著,右手一軟,掉在床上。可惜,都沒理解她此舉動。第二天中午,大姑終于閉上浮腫的眼睛,駕鶴西去。享年六十有八,離古來之稀差兩年,不算高壽亦不算短命,卻沒有超過明理的預(yù)料:頂多半年。羅玉蘭唯一看著大姑落氣。啟先,大姑胸部微微起伏,鼻孔絲絲出氣,接著,起伏越來越慢,氣息越來越弱,最后,起伏慢慢停止,鼻孔不再煽動,雙手一伸,硬挺挺地貼腿放在燈草席上,一動不動了。羅玉蘭緊盯著,不敢走神,直到大姑完全落氣,“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趙媽聞聲趕來,加入慟哭隊伍,待到馬家子女加入時,已是一支徹屋動地的雄壯哭喪隊伍了。不過,領(lǐng)頭高腔還是羅玉蘭,哭得最兇,沒多久,兩眼腫成一對紅桃,仿佛她是大姑仙逝之頭號罪魁。
二爸依然用“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反復(fù)勸她,說:“大姐走了,煩惱空了??臻g有有間空幻有幻空人生若幻皆為空。脫離人生苦海了,有何不好?你哭得再兇,她也不得謝你。”
二爸無非說,人活一世,幻夢一般,空而幻之,大姑離開空幻人生,去了極樂世界,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你等眾生何必悲傷!
羅玉蘭慶幸的,爸爸二爸四爸及時趕到馬家,不然,看不到大姑最后一眼。莫非,大姑在等他們到來,有事相告?
喪事辦理主力是朱家人,馬家竟成幫手,兒女淚流不多,可能大姑之死早在他們預(yù)料之中。爸爸二爸要給大姑辦七天道場,馬姑爺不答應(yīng),說:“我們沒錢?!?/p>
“我出!”爸爸立即接上。
馬姑爺卻說:“我累不了那么久,她的喪還沒辦完,又要辦我的了?!?/p>
加之,天氣較熱,正處霉季,擔(dān)心尸體流水,三天草草辦完喪事,別說“守七”,誰守?
爸爸想把靈柩運(yùn)至龍興鄉(xiāng)下,馬姑爺不答應(yīng),迅速埋在城外墳山,墓基簡單,朱家不便多言。安葬畢,羅玉蘭稍作歇息,再來馬家時,四位表兄妹脫去長衫,挽起長袖,滿臉細(xì)汗,渾身塵埃,正在大姑睡屋翻箱倒柜,尋找遺產(chǎn)遺囑,卻不見馬姑爺人影。
見羅玉蘭進(jìn)來,他們也沒多少熱情,只望了她一眼,繼續(xù)干著眼前大事??磥?,大姑生前沒把遺產(chǎn)告訴他們,或者根本沒給他們留下什么。此時,表兄妹們一無所獲,一臉喪氣,誰也沒看頭頂那銹鎖鎖著的閣樓。羅玉蘭提醒道:“你們?nèi)タ纯撮w樓。”
表妹一臉遲疑:“放那么高?”
羅玉蘭再重復(fù):“上去看下嘛?!?/p>
大表兄聽罷,看羅玉蘭一陣,閃過一絲復(fù)雜神情,迅速拉過木梯,靠攏閣樓門口,卷罷褲腳,“登、登、登”,幾步上到樓門口,剛摸到生銹鐵鎖,手不由一縮,看看手心,紅銹不多,卻無銹屑??磥?,不久前開過鎖。大表兄喊“拿柴刀來?!毙”砻脩?yīng)聲而去。
柴刀厚重卻不鋒刃,刀刃幾處砍缺。大表兄調(diào)過厚厚的刀背,狠狠一砸,銹鎖脫落,閣門頓開。大表兄又喊:“拿盞燈來。”小表妹端盞桐油燈,小心翼翼上得木梯,閣樓里通亮了。
羅玉蘭立即問:“有啥子沒得?”
“有個木箱子,還有爸爸那桿煙槍?!?/p>
羅玉蘭一笑:“再找找?!比欢?,大表兄再沒找到啥子,抱著箱夾著槍下了樓梯。眾人早就等急,五雙眼睛齊刷刷盯住桌上黑漆發(fā)亮之“百寶箱”。”羅玉蘭看下急于開箱的大表兄,說:“等等,把馬姑爺喊回來,再開嘛。”
馬家子女住手。大表兄咕噥道:“不喝到天黑,他不回來?!?/p>
“去喊嘛?!绷_玉蘭再道。小表妹一陣風(fēng)地跑出門。此時,馬家兄妹全聽羅玉蘭指揮了。
馬姑爺撩長衫提煙桿,氣喘吁吁出現(xiàn)在廂房門時,一臉慍怒依然保存完好,很不耐煩:
“撿到啥子金寶卵了,急得卵子翻天?”
羅玉蘭笑道:“馬姑爺,那天我們來看大姑,她說不出來,象是指了閣樓。我們猜那里有東西,……”
馬姑爺眼神一亮,看她一陣,然后不快不慢,冷言冷語:“怪哉!我們一天到晚在屋里,她不給我說,你們一來,就指閣樓,嘿嘿,怪哉?!?/p>
羅玉蘭完全聽懂,遂作解釋:“馬姑爺,那天你們沒一個在,只有我們幾個守著她。若果有人在,她也要指的,不光給我們說呀。還有,大姑只是抬了下手,我們都沒看出來,就是你們都在,怕也是猜不出來。爸爸亂猜,我們還不信哩?!?/p>
馬姑爺對羅玉蘭的解釋依然不信,怒氣未有緩和,說:“你大姑這個人吶,古怪得很!恨不得把錢捏出水來,不給我們用啊,不曉得她把錢給了哪個?老大,開箱!看看你媽有啥子雞巴寶貝?”
羅玉蘭聽罷,心里好不是味。
黑漆木箱打開,眾人眼睛一亮,天爺,全是‘龍洋’,那種光緒年間鑄有兩條飛龍的銀元,雪白,新色,沒有一點(diǎn)銹點(diǎn)。馬姑爺臉色頓時大變,氣忿不再,眼睛笑瞇,放著光亮,嘴唇顫抖,說:“老天爺,我說嘛,賺那么多錢,跑到哪里去了。老大,你數(shù)一數(shù),老版銀元和新版銀元要分開,老版貴重。”馬姑爺吩咐道,卻不敢再看羅玉蘭。
大表兄一五一十?dāng)?shù)了一陣,不多:三百二十五個‘龍洋’,沒有老版。
小表妹反倒“嗚嗚”哭了:“媽呀!你為啥子存這么多嘛!”
馬姑爺卻說了句笑話:“有啥子怪的!她想帶去送閻王,免得挨‘殺威棒’。”
大表兄舉起一張紙:“還有一張紙哩。爸爸,你看。”
馬姑爺接過,展開看著。乃大姑請人代筆之遺書——
念馬家老小不思理財持家,危及后來吃穿度日,余積攢銀錢于此。茲分割于后。馬老爺占六成,余四成四子女平分。而油店股份,余念繼宗侄為我等爭鐵路租股稅股喪軀,已與侄媳面談過,馬家之半股,全歸朱家,不得分利兌本。恐口無憑,立此遺囑。
立囑人 朱永芬 辛亥年臘月”
馬姑爺剛念畢,馬老大一口氣算出:“爸爸一百九十五個,還有一百三十個,每人三十二個,余兩個,我只要三十個,余下全給爸爸?!?/p>
哪知爸爸說:“一百九十九個,還不如給兩百,好算帳?!?/p>
小表妹馬上說:“我也只要三十,那兩個給爸爸?!?/p>
馬姑爺卻說:“我說個笑話嘛,你們當(dāng)真了。”
羅玉蘭說:“馬姑爺,大姑早給我說過油店股份,我沒答應(yīng)。油店紅利,我還是給你們按月存起。”馬姑爺難為情地笑了笑,說:“玉蘭,你就不要慪我的氣了?!?/p>
“馬姑爺,不是我慪你的氣。我早就說不要?!?/p>
“玉蘭,不怕你笑,過去,我誤會了你們,一直默到你大姑不拿錢出來用,把錢給你朱家了。玉蘭,姑爺給你陪不是,為難你們,望你鑒諒?!?/p>
“不用不用,是大姑沒有給你們說,怕你們亂用,敗了家?!?/p>
馬姑爺說:“嗨,老太婆,存那么多做啥子喲?我們哪里亂用嘛。油店股份,照你說的做。繼宗連命都搭上了,我們那點(diǎn)本錢紅利算啥子喲!玉蘭,話又說回來,那么點(diǎn)小生意,能賺好多錢?就照遺書做吧,你莫再推了?!?/p>
“不是推,我當(dāng)真不要?!?/p>
馬姑爺邊說邊數(shù)銀元,數(shù)足二佰個后,往胸前一刨,再把余下的往前一推,說:“這些是你們的,各人拿去?!彼男置卯?dāng)著羅玉蘭的面,迅速數(shù)足各自銀元,“嘩嘩”聲中,揣進(jìn)衣袋,臉上沒有半點(diǎn)笑容。
羅玉蘭不想看見如此場面,告辭出門。可前腳剛一離廂房,馬姑爺哼起了川戲《取成都》一段:“邊關(guān)稟報令人憂,愁來愁去不愛愁,得飲酒時且飲酒,得風(fēng)流處且風(fēng)流?!?/p>
羅玉蘭一陣心酸:大姑這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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