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第二十一、二十二章）蔣立周
第二十一章 保 路 遇 難
七月十五日，鄉(xiāng)下叫“月半節(jié)”，給祖宗燒袱子，用新產(chǎn)稻米“潑水飯”，請祖宗品嘗新谷米。朱舉人常住縣城，對此習俗稍有淡漠，不過，他仍然希望公婆嘗到新米。今日再居成都旅館，觸景生情，卻又懷疑公婆能否嘗到新米。
吃罷早飯，獨自走在街上。僅僅十日，認識不少街坊鄰居，尤其同志會的，熱情招呼。
去鐵路公司半路上，向東一拐，還沒到大什字口，見暑襪街北口站著二十來個巡防兵。一色青布包頭，黃布軍裝，灰布裹腿，麻耳草鞋，很不整齊，提很重的舊洋槍，腰纏子彈帶，露出半寸長的灰黑鉛彈頭，跟城里常見的警察和新軍大不一樣，象剛從外地調(diào)來。
朱舉人不知是何種兵，也不曉是啥子槍，只覺這些兵粗野橫蠻一臉殺氣。平常，他本不喜“丘八”，最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此時，他昂起頭迅速走過。
到得鐵路公司的岳府街，街道沒有往日人多，三五人低聲議論著，聽不清說的啥，不過從神色看出，人們不無憂郁?？斓焦静贿h，他才看見十來個警察守在院壩外，不準進去。他只好站在影壁的東頭外面，朝院里看，幾個門都關(guān)著，那個常常開著的文牘部黃木門關(guān)的很嚴，大院異常冷清。莫非，制臺衙門要動手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朱舉人覺得，“商榷書”僅是商榷，商榷不成算了，即便有錯，也不必如臨大敵呀。況且，人家還說“保護官長”“維持治安”“開課開市”嘛，你制臺衙門即便動手，又能如何？最多是平息風潮，解散同志會。可是路權(quán)并未解決，川人的租股稅股并未收回，總不能就此了結(jié)嘛！朱舉人往回走，低著頭，憂郁有加。
吃罷午飯，朱舉人一改近日不午睡的習慣，躺在燈草席上。許是熱潮稍退，許是郁悶，不一陣，入了夢鄉(xiāng)。突然，他被一陣雜亂聲響驚醒，翻身坐起，眨?；题煅劬Γ屑氁宦?，有跑步聲，有喊聲：“同志會兄弟們，快去救蒲先生，救張先生，快跑呀！”
朱舉人鉆出蚊罩，穿件對襟綢汗衣，跑下二樓，站在街檐一看，成群結(jié)隊的人往街的北口跑去。多是年輕小伙，穿件汗衣，有的只穿件布背心和半截布褲，發(fā)辯盤在頭頂，手拿張先皇牌位黃紙條，邊跑邊喊，此起彼伏，聲聲相連：“蒲先生張先生遭關(guān)起來了，同志會弟兄們，走呀，快去衙門要人！”“他不放人，我們不走！”
原來，蒲先生張先生遭趙提督關(guān)押了，難怪警察監(jiān)守鐵路公司。
朱舉人一轉(zhuǎn)身，老板伯伯站在身后，看著街上情景，眼睛紅紅的。
朱舉人說：“伯伯，我去看看。”
“要得，莫跑累了?！?/p>
朱舉人旋即加入人流中，不由自主地跟著喊：“快去救人呀！莫等了！”“我們只為保路廢約，錯在哪里？”
旁邊一年輕人遞給他一張先皇牌位，他接過來，雙手舉得高高的，眼睛也不看路，只顧跑著，只管高喊，只覺一股熱血往上涌，忘了一切。有生以來第一次卷入如此洪流中。
隨狂跑的人群到得暑襪街北口，發(fā)現(xiàn)巡防兵不見了，進到大什字口，他也不管東西南北，跑的是哪條街道，只管跟著跑跟著喊。一時，弄不清跑了多少路？哪來這么大力氣？
前面腳步放慢，抬頭一看，原來已經(jīng)沖到督院街西口，手持新式五子快槍的新軍人數(shù)不多，開始慢慢后退。他才看下周圍，突然發(fā)現(xiàn)旅館小伙計跟在身邊。
“你也來了？”
“老板說你是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喊我跟著你。”
朱舉人突然喊：“哎呀，都這個樣子了，還怕啥子！”
此時，天色開始陰暗下來，稀薄的烏云慢慢布滿西天，有了涼風。人群已經(jīng)到了西轅門口，依然聲嘶力竭地喊：“還我蒲先生！還我羅先生！”“把蒲先生放出來！把張先生放出來！”
面前是片大壩子，站滿憤怒的人群。兩邊鼓吹臺和石獅子左邊，成列兵丁端著上刺刀的洋槍，有新軍有巡防軍?？墒?，人群沒被嚇倒，依然邊喊邊朝前涌。
儀門口，好象有幾個軍官朝人群說啥子，比著手勢。人群只顧齊聲高喊，沒聽他們說，也聽不清。馬上，人群沖破兵丁行列，幾百人涌進了儀門。
儀門內(nèi)，有片石壩，兩廂全是高大房屋，街檐全站著巡防兵，比之前面的轅門頭門儀門多得多，荷槍實彈，如臨大敵。
人群腳步放慢。朱舉人越過人頭，看到了迎面的大堂。他是第一次來到川省最高衙門內(nèi)。此前外面路過，帶著敬畏，仰望而已，今天，他不怕了，沖到里面來了，面對眾多殺氣騰騰的官兵高吼，一時間，好不痛快好不舒心！
人群的腳步?jīng)]有停頓，只是慢了，最后，離大堂只有幾丈遠，可以看清雙方面目。兵丁后面，站著很多穿高靴戴帽花套補褂的官員。
人群依然高喊：“把蒲先生放出來！”“把羅先生放出來！”“把張會長放了！”
“不準進來！有什么話，推幾個代表上來講！”有官員高聲說。
前排的可能聽到，后面的依然高舉先皇牌位，一聲接一聲高喊：“還我蒲先生！”
人群依然朝前涌去。朱舉人本想站住，結(jié)果，他和小伙計被人朝前推擁著，離大堂臺階越來越近。這時，一群小伙子突然高舉先皇牌位，喊著沖上臺階。
“趕快滾下去！再上半步就開槍！”許多惡狠狠的聲音在吼。與此同時，無數(shù)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人群。此吼聲多數(shù)人聽到。朱舉人稍有清醒，定睛一看，頓時毛骨悚然，身起疙瘩，他本想停住步，可是，晚了。
“乒！”、“叭！”、“嗤兒！”槍聲響了。
“砰！”“哧兒！”“嘭！”后面儀門外和頭門外的槍聲跟著響了，更密集。
開先，人群只是呆住，沒動，直看到連倒下幾人，才覺洋槍打死人了。于是，慌忙轉(zhuǎn)身就逃，撲撲跌跌，不顧一切。朱舉人和小伙計本在人流中間，前面的小伙子一退下來，反倒跑到他倆前面，他倆成了尾巴。小伙計很有力，拉住他拼命跑。他跌跌撞撞跟著，不敢看躺在壩子里的一堆堆尸首，有時差點給尸體絆倒。
他們只顧跑，腦殼“嗡，嗡”響著。其時，子彈仍在耳邊飛，身邊不斷有人倒下。
突然，朱舉人只覺右腰后背被東西撞了下，火辣辣的，他沒有管，依然被小伙計拉著猛跑。直到大什字口，人群少了，槍聲稀了，小伙計拉他的手松了，腳步方慢下來。朱舉人看看小伙計，見他滿頭大汗，不覺摸下右腰，手掌濕漉漉的，抬手一看：“血！”他大叫一聲，頓時，渾身一軟，差點坐下。小伙計大驚，天啦！朱舉人后腰的白綢全都染紅。
小伙計二話沒說，背起朱舉人就跑進暑襪街北口。
老板一臉焦急，站在旅館門口正朝這邊張望。一見伙計背著侄兒，馬上明白大半。侄兒臉色灰白，已經(jīng)昏迷。老板瞪大眼睛，嘴唇顫抖，問小伙計：“他是……”
“腰桿遭了槍子?！毙』镉嫹畔轮炫e人，老板伯伯上去扶住，順手揭起衣襟，天啦！右后腰有花生米那么大一個洞，血還在往外沁，一條線順屁股流。天啦！
“還等啥子？快喊轎子送教會醫(yī)院?！崩习宸鲎≈秲?，伙計喊來一乘轎子。
老板又說：“你先陪他去。我拿好錢，賡即就來?！?/p>
轎子一陣小跑，伙計也跟著跑。好在教會醫(yī)院不遠。原來，也有傷員抬來。
醫(yī)生有美國人，并沒因為洋槍打傷或者沒先交銀元故意拖延，馬上動手醫(yī)治。醫(yī)生動作很快，首先擦凈止血。老板伯伯趕到，朱舉人已經(jīng)躺在病床上，流血已經(jīng)止住，可是依然昏迷。他向中國醫(yī)生打聽，原來子彈鉆進小腹，沒有取出，非手術(shù)不可。
老板伯伯見世面多，立即押下五十個龍洋，說：“拜托醫(yī)生，叩請洋醫(yī)生救侄兒一命。他是光緒二十三年舉人，銀元我們分文不少。求你們了，我給你們跪下?！闭f罷，老板伯伯“撲通”一聲，跪拜在地，眼淚直流。
“No，No”，美國醫(yī)生戴眼鏡大胡子，拉住他哇啦哇啦說一陣。
中國醫(yī)生說：“老先生，他們信奉基督，救人一命乃耶穌所教，他會盡力救的?！?/p>
“Yes?！泵绹t(yī)生直點頭。老板這才站起，揩干淚，對伙計說：“你趕快回去，宵了夜，賡即跑回涪州，一路莫停，告訴侄兒他家，看他們有何打算？”
小伙計本是涪州人，常常往返，人熟路熟，吃過晚飯，乘七月十五皓空滿月，星夜上路。
四天后下午，小伙計帶著二爸和羅玉蘭趕到教會醫(yī)院。老板伯伯守在病榻邊，一臉瘦削灰黯。朱舉人臉色慘白，眼窩凹陷，骨頭凸露，緊閉眼睛。
羅玉蘭又黑又瘦，目光無神，老了許多。她撲上去抓住丈夫的手，嚎啕大哭。
二爸紅腫著眼，輕聲勸：“玉蘭，讓他睡吧。你也累夠了?！?/p>
朱舉人半昏半睡，聽到聲音，慢慢睜開眼。一見二爸和妻子，先是勉強笑了笑，接著，頭一動，眼神轉(zhuǎn)黯，兩滴眼淚滾出眼角。二爸摸著他的手，很燙，枯瘦如柴。
羅玉蘭給他擦去淚水，強笑：“繼宗，你看，二爸也來了。娃兒等你回去，你還好吧?！?/p>
朱舉人強作笑意，張動嘴唇，想要說話。羅玉蘭趕緊挨近他嘴邊。
朱舉人細聲說：“把仲智送，送出國去，學醫(yī)，救死治傷，……”
羅玉蘭直點頭，說：“你病好了，我們親自送仲智去重慶?！?/p>
“你要把把娃兒，教、教好，我、看不到，他們了。綢緞，我、我買了，在、在伯、伯家，你做、做件、袍、袍子，好看?！?/p>
“繼宗，洋醫(yī)生醫(yī)得好的，過幾天就回家。”
“這些，這、些年，我、很累。你們，不、要、慪……”
“繼宗，你莫說了，好好睡嘛?！绷_玉蘭轉(zhuǎn)臉抹淚。在場的無不揩眼。
老板伯伯說，繼宗腸子斷了，洋醫(yī)生醫(yī)術(shù)高，把肚皮破開，取出子彈，再把腸子接上，縫上傷口，前兩天跟好人一樣。這兩天，他一直昏睡，只喂糖開水，洋醫(yī)生急得喊“No No”。
羅玉蘭和二爸呆了，天下竟有這般神醫(yī)這等好的洋人啊。老板伯伯還說，美國醫(yī)生五十來歲了，很客氣，很認真賣力，像待他的兒子。
羅玉蘭說：“我們多給他些錢。”
“人家信基督教，講慈善，不講錢?！崩习宀f。
“跟佛經(jīng)一樣，慈悲為懷?！倍仲潎@。
這時，美國醫(yī)生和中國醫(yī)生走來。老板伯伯說：“就是這個洋醫(yī)生治的，醫(yī)術(shù)高，洋人華佗啊?！绷_玉蘭一聽，“撲通”跪在美國醫(yī)生面前：“救命恩人啊，哪么報答呀！”
“No，No”美國醫(yī)生直搖頭，雙手扶起羅玉蘭。她卻遲遲不肯站起。
中國醫(yī)生低聲對老板伯伯說：“因為天太熱，正在發(fā)燒，可能感染了。美國醫(yī)生已經(jīng)竭力了，倘若不退燒的話，恐怕……”
老板伯伯的臉陰黯下來。羅玉蘭剛站立，自然聽見，哪里站得住，二爸趕緊扶住。美國醫(yī)生眼睛頓時紅了，低下頭來。老板伯伯罵道：“狗日的趙屠戶！”
二爸則咒：“要遭報應(yīng)。”
美國醫(yī)生剛走開，羅玉蘭突然頭一歪，暈倒地上。二爸趕忙掐人中。羅玉蘭方得蘇醒，坐在地上，扶不起來，卻又不敢哭出聲。
小伙計低聲告訴老板伯伯：“她暈倒幾次了。還有他大姑，一聽也暈倒了，她還想來的。”
二爸勸道：“玉蘭，一路上我給你講了，生死有命，前世已定。他氣數(shù)盡了，拉不住的。你要硬起腰桿，莫慪病了。一家人全靠你了。”
羅玉蘭緩緩站起，坐在病榻邊，神情慢慢好些，摸丈夫額頭，果然燙人。她用白酒擦他的額頭和手。二爸嘆氣：“哎！繼宗過于認真，過于偏執(zhí)，早遲要出事的?！?/p>
羅玉蘭竟點了點頭，顯然同意二爸的看法。
也許，親人等到，遺言已說，當晚子時，朱舉人閉上眼睛，長辭人世，享年三十有八。
羅玉蘭嚎啕慟哭，聲徹醫(yī)院。二爸長嘆：“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
老板伯伯與慈善堂算罷帳，對方僅僅收下藥錢和零支，十個龍洋足夠。他們雇人抬上白布裹嚴的遺體，第二天很早，謝過老板伯伯，急忙趕回涪州。因為天熱，他們多給力夫一些銅元，晝夜兼程。第三天中午，一行趕到涪州。在油店吃罷午飯，等烈日下山，稍有涼快，另找力夫，抬回鄉(xiāng)下。殊不知，消息馬上傳開，沒多久，店外擁來上百同志會會員。有的頭包白帕，有的穿著青衣，還有提著紙錢香燭，齊刷刷跪在遺體四周，作揖的，哭喊的，點香燒紙的。圍觀的街鄰和路人堵斷油坊街。
大姑跪在侄子頭邊，兩次暈倒，哭喊道：“侄兒呀，大姑害了你呀，我不該喊你當會長，不該喊你去成都呀。我跟你一起走了算啦！”說著，她用頭撞擊擺放尸體的門板。二爸和馬家幺女趕忙拉住。
羅玉蘭反倒沒哭，堅強起來，勸：“大姑，不怪你，繼宗他本來就想為國效力，為民出力，不怪你。各位街坊鄉(xiāng)親，請起來，大家的好意，我領(lǐng)了。他為國家，為百姓，值得！”
“大姐，他是氣數(shù)已盡，你還早啊?！倍忠鄤翊蠊?。
大姑繼續(xù)哭：“侄兒，他們不準我跟你走呀。你放心，我活在世上一天，我就要幫你喊冤，幫你兒女長大?！?/p>
平常不愛露面的副會長李安然匆匆趕來，“撲通”一聲跪在遺體前，大聲哭：“老同窗呀，你是為我們股東丟命，我們一定要報答你，在天瞑目啊?！?/p>
“我們?yōu)榇蟾鐖蟪?a target="_blank">雪恨！”突然有人大喊，原來是二爸的黑娃子，仿佛突然從地下冒出一般。其實，自打曉得繼宗大哥受傷，他就聯(lián)絡(luò)“袍哥”弟兄，蠢蠢欲動。
“對頭，打到成都去，殺趙屠戶祭天！”接話的是佃客胡大銀，他再對羅玉蘭道，“大嫂，你哪么不給我說一聲，我抬繼宗哥去成都嘛，他哪得死喲?！绷_玉蘭一時不知說啥。
二爸大聲責問兒子：“黑娃子，你跑來做啥子？”
“大哥為我們朱家，為涪州百姓，我們要給大哥報仇！”黑娃子大聲回答。
“聽說榮縣同志軍，打攏成都了，我們?nèi)ネ侗纪拒??！焙筱y接著吼。這位當年參加暴動徒手繳了韃子兵腰刀的佃客，頭裹白帕，穿白短褂，胸口敞開，露出厚實肌肉。
大姑馬上鼓動：“黑娃子，快去喊你們袍哥弟兄，要錢，我給，買槍買刀，殺去成都。”
“已經(jīng)來了幾個。”果然有幾個不認識的年輕人，跟黑娃子差不多，摩拳擦掌。
羅玉蘭忙說：“大姑，要不得，他們有槍，打不贏。”
胡大銀繼續(xù)吼：“怕啥子？殺他一個夠本，殺他一雙賺了，殺他五個十個，老子贏了！”
二爸忙吼：“黑娃子，你敢！”
“要不得要不得。黑兄弟，我給你磕頭了?！?羅玉蘭說著，腳一彎，真要磕頭。
黑娃子慌了，說：“好，好，我們不去，我們不去。我們每個人出點錢，給大哥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場，給趙屠夫看看?！?/p>
“要得，要得?！北娙藨?yīng)承。跪在前面的胡大銀站起來，帶頭掏錢。
羅玉蘭雙手直搖：“不要不要。各位大哥大姐心意，我道謝了。老天爺曉得，善惡要報。”有人繼續(xù)吼道：“要做，賡即請道人來，給朱會長做道場！”
看看拗不過，羅玉蘭不再說，心里寬慰許多，鄉(xiāng)親知恩圖報啊。可是，天太熱，莫說四十九天，再過一天，尸體就要流水了，哪有完尸喲！
當晚，趁著月色，由胡大銀等悄悄抬回鄉(xiāng)下。
第二十二章 遇 難 之 后
沉痛中，安葬繼宗完畢。羅玉蘭喊仲智仲英先回城上學，她和仲信留下“守七”。
羅玉蘭終日暈暈糊糊，日月不辨，含淚送丈夫進荒土，挨著公公，青山懷抱，古柏作伴，倒也放心。只是，僅僅幾天，她那張白凈的臉上，毫無血色，面皮包骨，皺紋平添，白發(fā)初現(xiàn)。不過，依然強打精神，面容平靜，昂立腦袋，挺直腰桿，比四年前庚子淹死，反倒堅強許多。她已想好，無論如何艱難，還有哪樣禍事，定要挺起脊梁，頂住不測風雨，為丈夫爭氣，作兒女表率，少老人傷心，讓朱家安寧，帶好兒女，即便不成龍，也要讓他們多讀書，丈夫九泉瞑目，朱門受到尊敬。
永忠爸爸挺住了，沒有哭，沒有倒，只是不說話，親自送兒下葬。
悲痛欲絕還是漂亮媽媽。自得知獨子去成都那天起，她就開始吵丈夫：“你就記得幾個雞巴‘租股’，別個沒交呀？這下安逸了，兒子跑成都要租股去了，朱家要發(fā)大財了?！焙髞?，聽說兒子出事了，她邊慟哭邊頓腳，一會罵官府，一會罵丈夫。丈夫自覺理虧，不回她一句。大女回家安慰她，也不敢?guī)桶职终f話。再后來，她不罵了，也不頓腳，只訴說兒子的好處：“他是獨兒呀，我一個兒子呀，朱家就他是舉人呀，沒有兩個呀，他讀了好多書呀，學堂夸他教書教得好呀，你閻王瞎眼了呀，你閻王沒得兒子嗎？你還我兒子?！睅状慰迺?a target="_blank">過去。大女掐人中灌姜水，末了陪媽媽哭。兒子遺體抬回院壩，她不顧一切撲上去，不省人事，七手八腳搶救過來，大女趕緊把她抬回婆家，不讓她看兒子入土。待她一走，趕緊下葬。
泰山也沒哭，倒是不斷安慰玉蘭，安慰朱家，總是說：“改朝換代，哪有不死人的。繼宗舍生取義，盡忠報國，后人會銘記他的?！?/p>
只有二爸冷靜，操持喪事有條不紊。佃客胡大銀一直幫忙料理，只是不見黑老弟。
或許玉蘭做好表率，朱家沒有深陷悲痛，慢慢恢復元氣。
七天后，胡大銀抬玉蘭母子回城。吳媽說：“這些天好多人來看她，有學堂的，有同志會的，許監(jiān)督兩口李會長兩口都來過，他們還要來。馬大姑從那天見到侄子，就病倒了。我和仲智去看了，她喊腦殼痛。馬家怕她中風，沒讓她起床，我就等你回來，看哪么辦？”
羅玉蘭急了：“天老爺，還哪么辦？你們買點鴨蛋去看她呀，鴨蛋清熱?！?/p>
“我曉得，送呱了?！眳菋屪炜?。
吃罷午飯，羅玉蘭趕到大姑家。馬姑爺早就搬到后面睡屋，大姑獨自住靠天井的前睡屋，光線還好，也很方便?？闪_玉蘭一走進屋，依然有股強烈的藥味和潮氣怪味。她忙打開門窗，空氣立即流通，卻又飄來霉米氣味?？吹贸?，除趙媽和幺女，其他人來此屋不多。
大姑平躺床上，稍瘦了些，臉泛血紅，口唇干裂，額頭壓根濕帕降溫，僅蓋一床布單，手放在布單上。無須說，此乃病狀。一見侄媳，馬上哭成淚人。
“玉蘭吶，怪我喲，我不該為那點稅股，喊他去成都呀，害了你呀，害了朱家呀。我老癲懂了，他是讀書人，哪里跑得贏槍子嘛。閻王老爺喲，你哪么不長眼睛喲，你要拉人陪你，該拉我老婆子嘛，哪么拉他嘛，我們朱家望他當官發(fā)財呀，他一走，我們朱家……嗚嗚，”
羅玉蘭給她揩揩汗，以淚相陪。“大姑，你莫那么想了。哪里怪你！他就是不當會長，也要去成都的，他一心想報國為民，這里不出事，那里也要出事。我跟他說過好多回，書可讀，官可不做，他硬不聽呀。”
“報啥子國？哪個領(lǐng)你情了？狗日的趙爾豐！”大姑罵道，喘著氣，臉愈加紅。
“大姑，莫說了。你這個病氣不得！”
“我老婆子六十八了，不怕閻王拉了?！贝蠊谜f罷，閉上眼睛，似等死狀。
羅玉蘭用蒲扇給她扇風，問：“馬姑爺呢？”
“他在屋頭立得住么？不坐茶館，就坐酒館。不到‘挺尸’不回屋?！?/p>
“家里無事嘛?！绷_玉蘭為姑爺辯解。
“有事他也不管。”大姑說罷，出口大氣，“侄媳，跟你商量個事，我老了，莫得力氣管油店了。我把油店我那一半股份給你們，算我對侄子一點報答?！?/p>
“要不得，要不得?！绷_玉蘭腦殼搖圓了。
“啥子要不得？現(xiàn)今，侄子不教書了，你們四個人吃啥子？兒女哪么讀書？我有米行。老子當家，說了作數(shù)。我?guī)讉€死人又懶又好吃，留得再多，就是金山，也要給你吃空?！?/p>
“要不得，要不得。朱家還有鄉(xiāng)下，養(yǎng)得起我們?！?/p>
大姑一激動，臉更紅，喘著氣說：“我說了作數(shù)。你不要，我也不管油店了?！?/p>
“大姑！你這么做，我更難過。”羅玉蘭叫一聲，流出淚來。
“侄兒媳婦，你難過啥子，該我難過，我害了你們。我老了，早想甩給你了?！?/p>
看著大姑的臉，羅玉蘭曉得這種病急不得，不敢再辯。
她走出睡屋，來到灶房。趙媽正在熬藥，炭火熊熊，藥湯滾滾。羅玉蘭拿起一包未熬中藥，扒開看了看。朱明理做藥鋪學徒時，常常抓中藥回來給繼宗服，她認得一些中藥及用途。全是清熱泄火、養(yǎng)陰柔肝、息風涼血之類。諸如：龍膽草、黃芩、生地、杭菊花、梔子、決明子、柴胡，和大黃珍珠母等，這些藥對頭痛眩暈重者才用。
“趙媽，大姑吃這些藥好久了？”
“好幾年了。她一急，就喊頭暈，我就給她抓這些藥，靈得很，一吃就不暈了。其實，你大姑就是性子急，心很好的。她聽到禍事那天，我怕她也出事，趕緊喊她喝藥，喜得好，沒有出事。”
“趙媽，難為你多照顧下她，莫讓她一個人走動，中不得風了，一中風就要癱啊。”
“哎喲，羅大姐，還用你說。一步也不敢離她喲。這幾天，天天有人來看她，送鴨蛋送草藥，都是醫(yī)她頭暈的藥方子?！?/p>
“哪些人來看過大姑？”
“同志會的，街坊鄰居的，男的女的都有，李會長兩口子也來過?！?/p>
一股熱流涌遍羅玉蘭全身，眼睛潮潤起來，還是講情義啊。
從大姑家出來，走在街上，羅玉蘭發(fā)覺路人異常熱情與尊敬，不時有人指點她。
有老太婆低聲說：“看嘛，那就是朱太太，年紀輕輕的啊?！?/p>
“她男人為我們股東死了，好可惜喲，別個還是舉人，書也教得好?！?/p>
“就是嘛，有空我們?nèi)タ聪滤??！?/p>
羅玉蘭裝作沒聽見，只管低頭往前走，回到油店。吳媽馬上說：“學堂許監(jiān)督剛來過。他說，朱先生抬回那天，他正在學堂上課，沒來跟朱先生告別，很難過，要你鑒諒?！?/p>
“哎呀，監(jiān)督何必這么說，我們已經(jīng)很難為他了?！?/p>
“就是嘛。他說等你回來，還要來?！?/p>
“恩師??！”羅玉蘭感激而泣，很想見到許監(jiān)督，感謝恩師對丈夫多年的關(guān)照。
一晚，胡大銀突然帶著四個弟兄摸黑來到油店。在巷道里，他對羅玉蘭雙手一拱，說：
“朱大姐，我們袍哥弟兄來向你辭行，我們馬上去投奔同志軍，殺趙爾豐?！?/p>
羅玉蘭嚇了一跳：“當真么？天啦，胡老表，你屋頭曉得嗎？你有兒有女呀?！?/p>
“曉得。聽說我是去給朱大哥報仇，她沒攔我。”
“她沒攔你，是她恨趙屠夫嘛，她不曉得官兵兇得很呀?！?/p>
“不怕！昨天黑老弟帶來口信，他正在簡州找同志軍，喊我?guī)讉€弟兄快去。我們袍哥講究‘弟兄有難，兩肋插刀’，我一說，他們滿口答應(yīng)?！?/p>
“天老爺，二爸信佛行善，他要曉得黑老弟投奔同志軍了，非遭氣死。”
“其實那天下午，他拜完朱大哥，就跑成都了，他怕你們不準去，沒跟你們說，喊我給你講，他非要給朱大哥報仇。我怕你們著急，沒敢說?！?/p>
“這個黑娃子！你們打不贏韃子兵，他們?nèi)硕??！?/p>
“朱大姐，我們的人也多得很，同志軍把成都圍起來了，聽說重慶比成都鬧得還兇，韃子兵關(guān)起城門，不敢出來。”
羅玉蘭松口氣，說：“人只一條命，都想活，你們何必以牙還牙啊?！?/p>
“朱大姐，他們殺朱大哥，殺那么多同志會，為啥子不想別個一條命？”說罷，胡大銀敞開白布汗褂，坦露紫紅胸部，右手拍了拍掛在腰間的腰刀鞘，“這把刀要他們償還血債?！?/p>
羅玉蘭這才看清腰刀，驚道：“天啦！他們是洋槍洋炮??！”
“朱大姐，你莫怕。那年哥老會暴動，他們還不是有洋槍，這把腰刀就是老子空手繳韃子兵的，老子怕過他們？你看下我這身肉，就是死了，也要壓死他兩個韃子兵。”
“胡老表，你膽子太大了啊，出不得事了?！?/p>
“狹路相逢勇者勝。人不怕死，鬼都害怕。”胡大銀笑著，迅速消失在街頭夜色里。羅玉蘭還沒來得及說“成都天涼，穿件長衣”之類的話呢。
羅玉蘭回到后天井，轉(zhuǎn)到仲智睡屋門口，兒子正在桐油燈下看書，無聲無息，她沒進去，折身進了仲英睡屋。如今，她和女兒同睡南屋，丈夫那間北睡屋已經(jīng)上鎖，她實在不愿看見丈夫用過的一切，免得睹物心焚，淚涌如泉。雖然這些時日，那幫同志會弟兄給她安慰，給她鼓勵，可要抹去悲傷，淡忘往事，談何容易，丈夫是她終生依靠的脊梁呀，常常夜半醒來，捂聲痛哭，早晨起床，雙眼紅腫。
次日傍晚，許監(jiān)督帶著妻子，提包東西，再訪朱家。羅玉蘭一見，如同見到至親，頓時淚如泉涌，差點哭出聲來。在東廂房里，許監(jiān)督弓著瘦骨身腰，站在羅玉蘭面前，半天不說話，眼睛紅紅的。許太太上前抓住她的手，問道：“朱太太，還好嗎？”
“多謝你們費心，還好。許監(jiān)督啊，繼宗給你好多麻煩，你還掛念他，實在難為監(jiān)督了，我們哪里好意思喲?！?/p>
“哪里！哪里！我為監(jiān)督，應(yīng)盡之職，何謂麻煩？”
“許監(jiān)督啊，早年，你是繼宗教習，教他讀書，育他成材，后來，薦舉他當學堂教習，處處關(guān)照，他倒憑著性情，只管各人，給你為難，你還再三擔承，你是繼宗恩師呀。”
“豈敢豈敢，委實汗顏喲。這些年，鄙人只管教書，不問政事；只管用人，不顧其志；只管做事，不問寒暖，有愧于朱教習啊，”說罷，許監(jiān)督取下眼鏡，揩揩眼睛。
“監(jiān)督先生，說到哪里去了？繼宗好高騖遠，志大才疏，自找煩惱，自找苦吃?！?/p>
監(jiān)督糾正說：“不對不對。朱太太，你不理解他。讀書人本應(yīng)有治國大志，以報國為民作天職。成都血案，喪失天理人倫，川人罵聲不絕。對此，鄙人茍且偷生，碌碌無為。比之朱教習，委實汗顏。”
羅玉蘭搖頭不止：“監(jiān)督先生，你過獎了?！?/p>
許監(jiān)督打斷他的話：“毫無言過！朱教習委實為人師表。不知朱教習給你講過沒有？上前年，本縣公立中學創(chuàng)辦，那位中學監(jiān)督想聘朱教習講授修身和讀經(jīng)講經(jīng)，可朱教習為著老朽面子，寧肯委身低等學堂 不愿前往高就，本學堂教習和學生感動之至??！”
羅玉蘭確實不知此事。她說：“繼宗理應(yīng)如此，不然，忘恩負義了?！?/p>
“為紀念朱教習之師表人品，學堂擬把朱教習之作為，記入堂史，傳給后人，彪炳千秋。”
輪到羅玉蘭打斷監(jiān)督的話：“監(jiān)督大人，要不得要不得。你是學堂監(jiān)督，任有公教職事，倘縣衙曉得，要恨你的，要不得要不得，給你作揖了?！?/p>
許監(jiān)督一笑，說：“鄙人雖不才，也從教三十余年，足夠矣，縣署想如何就如何罷，我已不擔心了。何況，當今滿清朝廷人氣已盡，末日將臨。樹倒猢猻散，縣署還管？此外，你的幺公子不是快入學了么，就來我們學堂就讀吧，我們定會竭力培養(yǎng)，成為朱教習那樣之才子。學堂費用，一概免交。”
羅玉蘭眼睛又紅了：“哎呀，恩師啊，不知如何謝你啊。”
幺兒仲信快滿六歲，即將入學，進私立還是公立，丈夫在世時，根本不過問，她正愁此事呢。如今，唯一期望是子女們努力讀書，學業(yè)優(yōu)良，個個成材，實現(xiàn)丈夫遺愿，讓他瞑目，別無它求，至于，象他爸爸追求入仕治國，至于，當今國事政事，她益漸冷漠，甚而反感了。
“不必，不必。朱教習為我學堂爭臉了?！?/p>
“恩師，就算繼宗有所作為，也是你一手教出來的呀?！?/p>
監(jiān)督夫婦臨走，把一包東西放在桌上，“鐺鋃”作響。羅玉蘭忙解開，天爺，竟是三十個龍洋。桐油燈下，銀元泛亮，龍紋騰飛。羅玉蘭一時沒了主意，只管把銀元往許太太懷里推，嘴巴不由自主：“哎呀，要不得！要不得！”
許太太雙手擋住，“朱太太，這是學堂和眾教習一點心意，你要領(lǐng)情?！?/p>
許監(jiān)督道：“朱教習于本學堂從教多年，教學甚好，教習和學生褒獎有加，自愿捐錢，還有，本堂依據(jù)歷來規(guī)矩，也該拿出一點資費以作撫恤。你得收下，切不可推諉?！?/p>
“我們不缺銀錢，鄉(xiāng)下還有土地。”
“各是各的意思。你得收下，不然，教習和學生不依?！?/p>
“許監(jiān)督……，”她叫一聲，哽咽不語，滿目盈淚，卻陡增強大的生存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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