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韶年(之二))

……他們把書籍“釘進棺材”,后來又把書籍的小白兔關(guān)在鐵絲編織成的大籠子里(千真萬確),那些穿著藍大褂,厭惡一切、衰老不堪的圖書館的館員們,就坐在籠子深處黑漆的大木桌后面(像神父)。我就在這樣的“書架”前(像看動物園),走來走去,像一頭小貓那么輕捷。憑心而論,這還真是個好辦法,你畢竟能從那細鐵絲漏出的一個一個小窺孔里看清書脊上的書名、作者,至于猜測內(nèi)容什么的,那全憑你的讀書經(jīng)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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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有一張《書證》了(書證當年可不是人人可以有的),這是七十年代開端。有了這樣一條小舢板,就可以在書湖里劃來劃去,撈些小蝦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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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回城了,站在人群里看廣告。在那邊田野里玩得可真痛快,騎著些馬兒,灰的,鐵青的,雪花馬,在莊稼的經(jīng)緯度上走來走去?!笆旰翱唷保x書和文化確有效力,我就一次也沒有數(shù)錯過寥寥無幾的幾匹馬,還有幾千天的日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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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信我生活在一個“美好”的時代。之所以這樣說,既不是出于憤世俗,也不是阿世。我只是承認生活巨大改變。這一切以驚人的速度在長久等待后的一瞬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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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爾基從俄羅斯南部荒涼閃亮的高原走過,手里提著一把琴,和一盞煙氣騰騰的煤油燈,走吧,克服困難,從苦難的“童年”到“人間”——“我的大學”,于是他揩了一下蓬亂的頭發(fā),去當伙夫,擦地板,當乞丐;“熱愛學習吧”,它會使你生活得具有意義,幸福和愉快。巴普洛夫微笑著走出他的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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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算什么?“我的全部道路就是從孤獨走向人間”,普里什文肩著一桿獵槍,他的低語震落了清晨林中水滴。弗洛依德從艱深難懂的心理學原著中抬起狡黠的目光,受壓抑了么,朋友,受壓抑算什么?受壓抑是人的全部智慧和燦爛才華的原動力呀……于是他們都消隱了,只有意大利古詩人但丁,吹著最后一支“神曲”,從汨羅江上空飄過,他呼喚東方的屈原和“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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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之花,有多香!沁人心脾,直透靈魂。我愿坐在這丁香霧里,靜靜讀書,多么幸福!我還年輕!讀書,懂得真諦,寫作,多么好啊,這丁香呼吸使人柔和,善良,美麗,盡情神游,呼吸吧,深深地,千萬別在此刻吸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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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書好讀啊,十年,一年又一年,我踏破了圖書閱覽室的門檻。吮吸著瘦骨頭長起來的孩子。生活是最嚴厲的教授,它什么不可能告訴你呀,“文學,是一種被全面擊敗的象征”,薩特退到最后的墻邊,再沒有路了,于是他選擇了生存,結(jié)束了一個蒙昧和混亂的時代。黑色幽默的莽蛇在游動著,凡高從金黃而傾斜的田野里,用金黃色皮膚向太陽笑。印象派和現(xiàn)代主義的賓客們穿著簇新的服裝走來走去,很美,不過倒很像是吸引人的服裝模特兒。但他們不像是書,像是一種五彩斑斕的“貝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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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本筆記本的扉頁上整齊地寫下下面一段話:
“人的精神的光芒,在于他碰到廢墟的時候,自己不成為垃圾,而要鼓起嫩芽和生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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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文學?寫什么?為什么寫?為誰而寫?!……
詩行是筆直的,世界上所有真正作家的筆都是“直”的(不是彎彎曲曲的),他們在寫作、鋪開稿紙以前,首先略微挺一下胸,端正身體,然后深俯下頭,嘆口氣,一絲不茍地為同代人,祖先,流血流汗的飽滿土地,各種膚色的絢爛人類開始“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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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寫作者)有一天他們開始年邁,衰老,但他們的村莊、城鎮(zhèn)、園林、庭院、一切留有他們身影和微笑的地方,將有人類之手創(chuàng)造的不朽的植物、建筑們的秩序和生存。有一天他倒下了,要求他的同伴們把他的身體擺正,擺成一個絕不縮作一團的、倔硬、堅強的“一”字人形。然后終于卷曲了,像枯萎的落葉,化作一縷輕煙,淡入藍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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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當我的第一本油印的詩集結(jié)束的時候,我覺得像是“逃離了一個時代”。我愉快地吹起口哨,把那支二十五克重的筆輕巧地擲進口袋,難聞的油墨氣味刺激著我的頭腦,仿佛一片煙霧……不知怎的,總覺得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像是發(fā)明一架笨重的大石磨。我才不相信什么成功吶。對詩人的桂冠有多么刺痛顱骨已使我毫不感覺興趣。但這是春夜,遠方一定輕輕地彌漫著什么,引我走向它的深處,那兒燈火密集,寶石綻亮……我重新吸了一口氣,想起了我見過的大學校園,夜里的林木多蓊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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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穿越那條被叫做“憤怒”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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