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孩子起名兒的陳谷子爛芝麻
李海松
那年大年初一,不到凌晨四點,連續(xù)不斷的手機彩鈴聲把我從美麗的夢境中吵醒,剛看完一年一度的央視春晚,盡管沒有啥特別打動我的節(jié)目,但要是沒有這個春晚,除夕之夜過得還真有點兒沒滋拉味兒的,于是哪怕硬著頭皮也好,圖個樂呵也罷,每年除夕之夜都把堅持春晚節(jié)目看完。
新年鐘聲響過,吃完年夜餃子,洗洗涮涮后,上床睡覺已是凌晨兩點多鐘了,可躺在床上,春晚的節(jié)目還在腦子中過影,就是睡不著,這好不容易睡著了,手機突然又響了,迷迷糊糊當中,摸出手機,睡眼朦朧地一劃拉,涌入屏幕的是一個來自遼寧沈陽的號碼,說真的,沈陽的確有一些朋友,但朋友的電話號碼都保存在手機的電話本上,一般陌生的號碼我是不接的,可這個電話是那樣執(zhí)著,大有我不接誓不罷休的意思,于是我聲音嘶啞地接聽了電話,還沒來地及說“你好,春節(jié)快樂”,那邊傳來一個帶有濃重東北口音女人的聲音:六兄弟呀,過年好唄?聽出我是誰來沒?
我回答:過年好,您是……?
對方在電話中大聲說,你是小六兄弟嗎,過年挺好滴吧!你看你如今地位高溜,就把大姐都忘溜!
我說:哪能忘記呢?您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在記憶的深處搜尋,怎么也找不到沈陽一帶有一個大姐。
對方在電話里又說,哎呀我滴媽呀,都半天啦,你還沒想起我來呢,我告訴你吧,我是狗丟你大姐,想起沒?
“狗丟大姐”?
我在腦海中搜索,終于在記憶的深處找到了,她是村里李慶叔家的大姐,排行老大,小名兒叫“狗丟”,大名叫“李小娟”。
我在朦朦朧朧的記憶里,想起了“狗丟大姐”名字的由來。
我們那個村子不咋大,人口也不多,每個家庭生孩子,村里家家都給慶賀一下,那是物質(zhì)極其短缺的年代,村子窮,百姓家里更窮,但鄉(xiāng)下人都講個“莊情”,誰家添人進口,說明人丁興旺,或送幾斤白面,或送一大海碗“月子菜”(一種用大蘿卜腌制的白瓜子加肉絲、碎粉頭或干豆腐炒制的咸菜),表達的是一種濃濃的鄉(xiāng)情。
我記事兒的時候,狗丟大姐就是“板板楞楞”的大閨女了,大叔身體不好,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于是她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力,春季種地,夏季耪地,施肥,秋天收秋,冬天燒火做飯,里里外外,家里家外的活計全她一個人包了。她似乎永遠不知道勞累,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夸狗丟大姐懂事,能干,都說要是哪個小伙子有福氣娶了狗丟做媳婦,那可是八輩子祖宗燒高香。
我一直以來特別不明白,狗丟大姐那么好,那么懂事,那么漂亮,為什么起個“狗丟”這個小名兒呢,我曾就這個問題問過老爹,老爹說,小孩子家家的,有啥問的,叫狗丟這個名字好養(yǎng)活唄,她的兩個弟弟還叫狗剩頭、狗留頭呢?
可我還是有探究的欲望,想知道村里人家到底為什么給孩子起這樣那樣古奇古怪的小名兒,我知道我的小名兒叫“小六頭”的由來,那是因為我家里孩子多,我在家里男孩子中排行第六,于是就叫“六頭”、“小六頭”了,直到現(xiàn)在我回到村里,那些老人們依然不稱呼我的大號,還是叫我“六頭”,每每聽到這樣的稱呼,我的心里都感到十分親切,真是鄉(xiāng)情依依呀!可像“狗丟”“狗?!薄肮妨簟薄肮废灐薄八┲薄氨P頭”“結實”以至于“金發(fā)”“金林”“金玉”、“金才”“金財”……這樣的名兒是根據(jù)什么起的我就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了”。
上小學的時候,我們一幫孩子經(jīng)常圍在村里的李庸三爺?shù)纳磉?,纏著他給我們講“瞎話兒”,李庸三爺是一個特爽快的人,讀的老書很多,知道的事情也很多,村里誰家的大事小情都瞞不過他,我曾經(jīng)問她,狗丟大姐那么好為什么叫“狗丟”呢,他說,說來話長呀,咱們村給孩子起名兒可逗樂子啦,都有來歷呀,不是瞎起的,你看咱們村孩子的小名兒都多有意思呀。
那天晚上他給我們講起了狗丟大姐起名的故事。
狗丟大姐的父親李慶叔因為家里特別窮,父親去世早,娘兒倆相依為命,直到36歲,才娶上媳婦。據(jù)說,娶的媳婦還是山東來村里討飯的,有一年夏季,李慶叔一家正吃午飯,突然院子里來個一個披頭散發(fā),衣衫襤褸的女人,可能是饑餓的緣故,剛進院子里就暈倒了,李慶叔的媽媽---我的奶奶是個熱心腸,見到這個女人暈倒,趕緊讓李慶把女人背到屋子里,奶奶打來一大碗“井拔涼”水灌倒女人的嘴里,女人慢慢的蘇醒過來了,大奶又盛了一大碗高粱米粥,用勺子慢慢喂她,一碗粥下肚后女人有了力氣,慢聲慢語地說,老家是山東的,由于黃河發(fā)大水,沖走了房子,男人和孩子也被淹死了,發(fā)大水那天她回娘家才幸免于難。家沒了,男人和孩子也沒了,他就和村里的一些人闖關東,一路討飯,也不知道關東在哪里,走著走著就來到了我們家鄉(xiāng)這個偏僻遙遠的小山村,實在是太餓了,大慶叔一家人聽了女人的遭遇,就把她留了下來。大奶說,要是不嫌棄我們,就給我兒子當媳婦吧,那女人默默地點下頭,眼里掛滿了淚花,就算是默認了,于是36歲的李慶大叔結束了“光棍兒漢”的生涯,有了老婆。
不久那女人也就是我的大嬸子懷孕了,第二年春天,生下個女孩子,孩子生下來以后,奄奄一息,非常瘦小,加上奶水不足,幾乎要斷氣了,一天早晨,李慶叔對老婆說:看來這個孩子活不成了,干脆給扔到南大洼去吧。大嬸哭的死去活來,大叔拿來一個糞筐,在里面鋪了一些谷草,輕輕的把那個孩子放到糞筐里,不顧大嬸的阻攔,挎著糞筐就走了,他家的那條大黃狗一直跟在大叔的后面,不停地狂吠,走了大約4-50分鐘,大叔、黃狗以及糞筐里那個可憐的、幾乎斷了氣的孩子來到云彩山腳下的南大洼,大叔把裝孩子的糞筐放到草叢里,含著淚說:孩子啊,老爹老媽對不起你!你走好吧。然后,轉身走了,可這時那條大黃狗不停的狂吠,瘋狂地撕扯大叔的衣襟,盡管大叔不停地擺脫,但黃狗就是不撒開,并一直把大叔往裝嬰兒的網(wǎng)糞筐那邊拽。這條大黃狗跟隨大叔多年了,非常通人性,大叔想,莫非是大黃狗不讓我把這個快要死的孩子扔掉?大叔隨著大黃狗來到糞筐邊兒上,伸手摸摸嬰兒,感覺還有微軟的呼吸,于是大叔又把糞筐背了回來,回到家后,讓大嬸熬了一碗小米粥,用小勺慢慢地往嬰兒嘴里摸米湯,又找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用“聽病機”(村里人習慣吧聽診器稱為“聽病機”)給孩子“聽聽”,說沒啥毛病,可能是弱小又太餓造成的,好好撫養(yǎng)還不會死,大嬸一點一點地給這個可憐的嬰兒喂食米湯,嬰兒的小嘴緩慢的翕張,大叔大嬸默默地看著對方,大叔說,死馬就當活馬醫(yī)吧,孩子既然投奔我們來了,有命救活,沒命就死,我們就慢慢拉扯吧,要是有一天沒氣兒了,再用糞筐裝上扔了也不晚。大嬸從鄰居家借了幾升小米,到碾道壓了些小米面,每天熬小米茶湯喂孩子,人的生命力真是強,一天天過去了,嬰兒的小臉兒逐漸紅潤,呼吸也勻稱了,大叔說,這個孩子可真命大呀,滿月那天,大嬸問大叔給孩子起個啥名字,大叔說,要是沒有大黃狗硬拉我把糞筐背回來,孩子可能丟了,也可能早就死了,是大黃狗救了孩子,就叫“狗丟”吧,就是大黃狗沒讓孩子都丟的意思。從此“狗丟”這個名字就在全村叫開了。
李庸三爺講完這個故事后,又開始心里心酸、難過轉為高興,他說,孩子們,你看,現(xiàn)在狗丟出挑的多好看呀,也特別懂事,狗丟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
不知不覺,狗丟大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前來提媒的人特別多,可狗丟大姐有個心思,非得要找個吃“商品糧”的“非農(nóng)業(yè)”、正式工”,也趕上湊巧,有一年過春節(jié),在沈陽一家建筑公司當工人的表叔來村里探親,表叔說了狗丟大姐的心思。表叔說,我回去就給狗丟介紹對象,肯定幫她找個“非農(nóng)業(yè)”的“正式工”,后來聽說,表叔為狗丟姐找的這個對象,比大姐大10多歲,長像也不咋地,可人家畢竟是“非農(nóng)業(yè)”、“正式工”,狗丟大姐痛快地答應了,不久就去了沈陽,很快就結婚了。有一年中秋節(jié),狗丟姐帶著老公和孩子回家看望父母,大姐夫雖然年紀大點兒,臉上深深的皺紋,但穿著一身嶄新的勞動布工作服,顯得還算精神。可狗丟大姐就顯得非常漂亮,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齊耳短發(fā),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一身紅白相間碎花布襯衫,外搭一件米色的褂子,學生藍褲子,大絨面寬口帶腰兒塑料底鞋,活生生的一個城里人,她們帶來好多糖塊兒,我們一幫孩子去看“熱鬧”,狗丟大姐給我們每個人一塊糖,含在嘴里可真甜呀!村里的姑娘都羨慕狗丟大姐找到好對象還嫁到城里,狗丟大姐說我也給你們介紹對象,可村里像她那么大的姑娘誰她也沒給介紹到城里。狗丟大姐時不常地給家里寄錢還有糧票,布票等,村里見到李慶叔都羨慕地說,幸虧當年沒把狗丟給扔了,要是扔了,哪有現(xiàn)在她對你的孝順呀?李慶叔啥也不說,叼著個大煙袋,嗦一口,臉上露出滿足幸福的笑容。
狗丟大姐之后,李慶叔和大嬸子又生了兩個男孩兒,大的起名叫“狗剩”,因為他吃剩下的東西都給大黃狗吃,就給起個“狗剩頭”,給小兒子起名時,大叔說,就叫狗留,把他留住,省得有病有災兒的。閨女叫“狗丟”,大兒子叫“狗?!?,小兒子就叫“狗留”,我們把他們都留住,好養(yǎng)活,過好日子。
斗轉星移,我們這些孩子都長大了,后來我上了大學,到城里工作。桃林口水庫移民搬遷時,我家搬到了唐山,大叔一家人投靠狗丟大姐,到沈陽農(nóng)村落戶了,20多年來沒有一點兒消息。
在那天的電話里,聽狗丟大姐說,我的電話號碼是她多方打聽才得到的。她告訴我說,咱們村的孩子你最邪乎了,考上記者,真有才。她還告訴李慶大叔和大嬸都去世了。我也都60多歲了,孩子們都大了,成家立業(yè)了,日子過得挺好的。狗剩大哥,狗留二哥都在沈陽城里打工,日子過得也不錯。狗丟大姐還說,現(xiàn)在忒想過去的咱們村子里的人。她特意邀請有時間一定到沈陽看看,她請我下館子。
在我們那個小山村,類似狗丟、狗剩、狗留這些野樣古道的小名兒還有很多。“拴住兒”和我同歲,因為家里窮,從就體弱多病,在農(nóng)村,男孩子金貴,大人孩子怕夭折,父母就給他起個“拴住”的小名兒,拴住他,別死了。
學林哥的小名兒叫“結實”,家里人期望他活的結結實實,可他非常不幸,20歲那年,上山拾柴火,不小心從懸崖上摔了下來,因為當時山村缺醫(yī)少藥,交通不便,十幾個小伙子抬著擔架,翻過青龍河,越過大灘嶺,廟嶺送到衛(wèi)生院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檢查,就死去了。出殯那天,叔叔和嬸子嚎啕大哭,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凄慘,那種傷心,悲痛欲絕的場景,印在我的腦海深處,至今我想起來還心痛不已。
鄰居張爺爺家有四個兒子,爺爺每天都盼望著發(fā)財,期望家里到處都是金子。于是給四個兒分別起名為:金發(fā),金海,金財,金斗。只可惜,在那個貧窮的時代,日子非常難過,四個兒子都與“金”字兒無緣。倒是改革開放以后,他們哥四個都到城里打工,老大金發(fā)是鋼筋工,老二金海是木工,老三金財搞蔬菜批發(fā),老四金斗學了汽車維修,哥四個都在城里買了房子,把孩子老婆接到城里,有一天我見到老四金斗,他說,六侄子呀,要是你大爺活著看到我們哥幾個過這樣的好日子,他得多高興呀,只可惜呀,他去世得早呀!說完,淚水婆娑。
小村給孩子起名兒的哪些陳谷子爛芝麻,想起來就感到親切,想起來,就感到樸實,我那淳樸可愛善良寬厚的父老鄉(xiāng)親啊,胡子里長滿了故事,憨笑中帶著鄉(xiāng)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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