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農(nóng)民，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我沒成為農(nóng)民成為公務(wù)員，心中始終有一種對農(nóng)民“背叛”的罪惡感。

父親為人溫厚和善，沉默寡言，我認為是我所接觸過的農(nóng)民中最老實巴交的一位。他年輕時候被抓了壯丁，在國民黨部隊當(dāng)過兵，后來當(dāng)了俘虜，在共產(chǎn)黨的部隊又當(dāng)了幾個月的兵。這是我剛上小學(xué)時，有次父親酒喝的有點多時對我說的。他說：“那是解放前，我給人送挑子（當(dāng)挑夫給客商送貨），路上讓國民黨部隊抓去當(dāng)了兵，打仗時炮彈落在身邊，人沒炸死，耳朵炸聾了。后來被共產(chǎn)黨俘虜了，在共產(chǎn)黨部隊干了幾個月，因為耳朵聽不見，就叫我回來了?！边@是父親一生中對我說的最長的一段話。父親因為耳朵聾，聽不清別人的話，自己也就不多說話。村里人都叫他老聾子。父親對犁田駕耙，栽秧播種，各種農(nóng)活樣樣在行。生產(chǎn)隊里凡是農(nóng)事上的技術(shù)活，臟活重活，隊長都安排父親去做，父親也從無怨言。因為隊長是我的遠房叔父。

父親體魄健壯，有一把力氣。有一年生產(chǎn)隊“打拼伙”（就是隊里聚餐，先由隊里出錢墊付，年終從各家的工分里扣錢），飯后，隊里一位姓錢的年輕人與幾個小伙子摔跤，都敗在他手下。有人說：“你敢與老聾子比試一下嗎？”他說：“老聾子都50多歲了，我能摔不過他？”大家起哄，父親也喝了酒，就與他比試了。我還沒看清楚，父親已把他撂倒在一丈以外的草堆上了。當(dāng)時我為父親感到非常的驕傲。后來才聽別人說父親會武功，兵荒馬亂的年代，作為挑夫，都是要會點武功的。小時候我多次纏過父親教我功夫，他每次總是笑笑，從來沒有教過我。

父親雖然對我很少說話，但他非常的愛我，從沒罵過我，更別說打我了，無論我怎么的“匪”（方言指孩子頑皮），母親責(zé)怪，父親總是笑笑。記得有次與小朋友們演戲，我演皇帝，穿著父親的大褂子當(dāng)蟒袍，還把家里籮筐口沿的蔑圈拆下來做玉帶，第二天父親找籮筐挑稻谷，發(fā)現(xiàn)了，母親要責(zé)罰我，父親對母親擺擺手，對我笑笑，到鄰居家借一只籮筐挑著稻谷出去了。母親與父親一樣地愛我，從來也沒打我一巴掌。有次母親喊我回家，我躲著玩不應(yīng)聲，被母親抓住后，母親是這樣罵我的：“你這孩子這么‘陰’，將來活120歲還是短陽壽?！保?，當(dāng)?shù)胤窖灾钙ｍ?，性子憨?/p>

小時候，父親無論是上街或是走親戚，總是帶著我。當(dāng)年交通不便，都是走路，我就坐在父親的肩膀上，父親雙手握著我的腿，我雙手抱著父親的腦袋，有時候故意用小手捂住父親眼睛，父親就說：“看不見走路”，我就松開了，咯咯咯地笑，父親笑的更開心。漸漸長大了，父親就牽著我走，路遠，我走不動了，父親就馱著我。我們父子在一起，我總是說個不停，因知道父親耳朵聾，我的聲音總是說的很大，父親笑笑說：“我聽見。”我問：“爸爸，你不聾？”父親笑笑。

那個年代靠工分吃飯，父親是整勞力（整勞力就是身強力壯，干一天農(nóng)活給10分工的男勞力），為了讓家庭日子過的好點，父親每天很早就起床到郊外去拾糞，因為100斤糞便交給生產(chǎn)隊也可以記10分工。還有,別人不愿意干，干不了的農(nóng)活，生產(chǎn)隊要給承擔(dān)的人另外加工分的。生產(chǎn)隊有幾十畝水田在離我們村莊3公里以外的地方，汛期和抗旱期間，這里都要有人值夜管理。汛期怕破壩沖毀稻田，抗旱期間，水利部門用抽水機在上游定時提水灌溉，水流順著渠道一般都是夜里才能流到這塊田地，如果不及時給每一塊田開缺放水，水流過去了，稻田放不到水。等田里的水灌滿了，要及時把缺口堵上，不然這里的田畝放過，下游的稻田就沒有水灌溉了，那樣公社是要追查責(zé)任的。這活責(zé)任重大，既要熬夜，又要受夏夜的蚊子叮咬，還要有膽量，一般人都不愿意干，但是，父親總是主動要求干。有人說：“老聾子想工分。”因為值一夜如果不出問題，生產(chǎn)隊給15分工。父親值夜，從來沒有出過問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有次，是一個抗旱期間的夏夜，我和幾個小朋友將生產(chǎn)隊用于水田里拉泥的木泥拖，拉著在稻場上當(dāng)火車拖著玩。就是輪流讓一個小朋友坐在上面，其他小朋友背著繩子將泥拖在稻場拉著飛跑，坐不穩(wěn)掉下去了，再換一個人上去。村里有個姓奚的大哥，比我大十來歲，人很饑瘦，與他同年的都不帶他玩，只好加入我們的隊伍。他坐上去叫我拉，我拉的猛了，一下子把他拉翻了，摔在稻場上半天不說話，我害怕了，對一個小朋友說：“你告訴我媽媽，說我去找爸爸了?！?/p>

那年我9歲，但我知道這事情鬧大了，母親一定會責(zé)罰我，父親不會的。我找到半夜才找到父親值夜的地方，父親很驚訝地問：“你怎么來了？媽媽哄（責(zé)罰的意思）你了？”我說：“沒有，媽媽知道來找你?！蔽覜]說來的原因。父親知道我不說謊，這次算是對父親說謊了。父親笑笑說了句：“有膽量。”把我用被單從頭到腳裹上，放在翻過來的腰子盆上，還用繩子把我系在腰子盆的環(huán)上讓我睡覺，他怕自己去看水，我睡著了翻到水渠里。第二天回去，那位奚大哥沒事，母親責(zé)怪我時，父親總是対我那樣慈祥憨厚地笑笑。

父親在彌留期間，我請假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他一醒來，看到我就對我笑笑，臨終前對我笑笑說了一句：“我走了，要對媽媽孝。”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父親離開26年了,今年是父親誕辰100歲周年，我想告訴父親：您的兒子生活的很好，您的孫子也很有出息。您老人家在天國一定比您在人間時笑的更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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