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涼茶

“走，喝點水去?！崩淆R向和他一起測量的小高揮了揮手。他們正在搞省道改造前期的繪圖工作，已經干了三個多月了，還要干一個月才能交工。

老齊最近心有點煩，他大學畢業(yè)以后一直在縣交通局設計室工作，馬上就到三十年了。他是單位的第一個本科大學畢業(yè)生，五年前評上了高級工程師，因為單位唯一的高工崗位，被一位比他年齡還大的工程師占著。他一直高職低聘，可是重要設計任務交通局領導都分配給他干，心里有些不平衡。前幾天，這位高工辦理退休手續(xù)，老齊可以接替高工了?？墒前肼窔⒊鰝€程咬金，對桌的老李學歷、能力、資歷各方面都比老齊差，但他有一個親戚在廳里當領導，與縣政府領導的關系很好，私下里他開始活動，老齊心里忐忑起來，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老齊時常安慰自己別想這些，領導會公正處理的，可是大腦不聽使喚，經常冒出這樣那樣的猜測，各種各樣的念頭一出現(xiàn)，老齊心里就打鼓，煩得不行。剛剛老齊又想起這件事，測量也沒有心情了，喝口水散散心，老齊這么想。

老齊囑咐雇來的臨時工看好儀器，遠遠望去三里地之外有一家三間大瓦房，老齊和小高照直走過去。

“有人嗎？”

瓦房的主人姓丁，家里人口不多。大兒子大學畢業(yè)留在了北京，已經成家立業(yè)了，只是過年回來待兩天。二兒子考大學走了，家里就剩下老兩口。老丁的房子是翻蓋的，兒子們都不同意他翻蓋，說在城里（至少在縣城）買一個樓房養(yǎng)老。老丁說，城里的房子太貴了，再說老了還是回到村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地串串門說說話不寂寞。(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老丁的房子蓋得不容易，現(xiàn)在村里在家的勞動力少，老丁求東家求西家，總算把房子蓋起來了。現(xiàn)在房子外裝修搞好了，正準備內裝修、買家具。

“來啦，進屋坐?！崩隙∮顺鋈?。

“就在當院吧，來兩碗水，渴死了。”老齊一屁股坐在當院的一個馬扎上。

老丁進屋拿出一個大茶壺和兩個茶碗，給老齊倒上茶。“你們是干什么的？”老丁問。

老齊喝了一口茶，有點涼，“來碗熱的?！?/p>

老丁一愣，沒有動彈。工人在干活，里里外外就老丁一個人打支應，老丁有點忙不過來。

老齊常年在外測量，經常和老鄉(xiāng)打交道，老鄉(xiāng)也逐漸明白了“要致富，先修路”的道理，老鄉(xiāng)們對老齊他們都很客氣。對老鄉(xiāng)的尊敬，時間一長老齊也就習慣了。今天，老丁的態(tài)度老齊隱隱約約感到那個地方不太對勁，不冷不熱的讓老齊產生了一點點失落感。

“來碗熱的”，老丁還是沒有動彈。

“來碗熱的，聽到沒有？”老齊提高了音量。

“你這個人怎么這么難伺候？”老丁有些不滿意。

“你麻溜地，喝你一口水，這個磨嘰?！?/p>

“你是大爺呀，還讓老子伺候？”老丁發(fā)火了。

“我是修路的，咋地，你就得伺候！。”

“修路的多個雞巴，老子就是不伺候！”

“你敢嘚瑟？我把你的大瓦房拆了，你信不信？”

“看把你尿性的，你給老子拆了試試？你給我滾犢子！”

“算了，算了，”小高兩頭勸著。

“山炮，你等著，看誰草雞……”老齊水沒有喝成，惹了一肚子的氣。氣沖沖地回到了山上，老齊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水平儀的十字對準了三間大瓦房房脊的正中間。

……

半年后，省道改造的圖紙繪出來了，老齊把它交給交通局長的時候，高工的任職也批下來了。

縣交通局長捧著圖紙交給縣長，縣長看過之后報到市交通局，市交通局審查之后報到交通廳。三年后，老齊提拔到縣交通局任副局長，省道改造項目批下來了。

縣里召開了省道改造項目動員會，交通廳負責招投標，縣里里負責征地拆遷，鎮(zhèn)里具體操作。

鎮(zhèn)里拆遷辦的同志來到了老丁的家里，“什么？要拆我的房子？”老丁想起了三年前的事情，“就是那個王八蛋使得壞（他連老齊姓什么都不知道），不就是因為一碗涼茶嗎？至于這么整我？什么玩意？拆我的房子？門也沒有！給多少錢也不行！”老丁成了省道改造的“釘子戶”。

后來發(fā)生的事就順理成章了——

村干部做工作、親戚朋友做工作、鎮(zhèn)里做工作、縣里做工作、法院做工作、政法委做工作……老丁就是不同意。凡是給他做工作的人都認為老丁不同情理、固執(zhí)、不開竅、認死理……，老丁把人得罪了個遍。兩個兒子也做老丁的工作，老丁說，“不行，太欺負人了，我就是要治這口氣?！?/p>

省道改造工程是不能耽擱的，當路基修到老丁家門口的時候，縣里起訴、法院強拆、老丁走上了上訪之路……

老丁的上訪之路走了三年，北京去了三次、首府去了五次、市里縣里就更不用說了。蹲看守所一次，辦學習班兩次，遣返一次……讓老丁沒有想到的是，上訪居然是一個花費很大的事情，車船費、住宿費、飯費、訴訟費、律師費、印刷費、復印費、代理費……每走一步都得花錢。有一次老丁還讓人家騙去五千元錢，那個人說，他認識中央的一位首長，可以安排老丁見一見，老丁信了，拿走老丁的錢后，那個人就杳無音信了……到了第四個年頭老丁實在挺不住了。一天，縣維穩(wěn)辦的同志找到他，建議他簽一個息訴罷訪的協(xié)議，補助他十七萬元錢，老丁同意了，到這個時候因為上訪他已經花了二十多萬元了。老家的房子沒有了，拆遷費上訪花了。這幾年因為上訪也沒有正經八倍地干點什么，倒欠了一屁股的債，老丁一肚子的氣都集中在老齊身上，“要不是那個王八蛋耍孬種，何止到今天這個地步？碰到那個王八蛋一定好好理論理論?！?/p>

……

當老丁簽息訴罷訪協(xié)議的時候老齊也在辦理退居二線的手續(xù)，二線后在家哄哄孫子、做做飯、看看書、下下棋，工資一分不少還不用上班，日子過得挺滋潤的。有一天他正在縣城中心廣場帶著孫子曬太陽，老丁遠遠地看見了他，上前拉住了老齊的衣袖，“你小子可把我害慘了！”

“你是誰？”老齊一臉錯愕，他早把那一碗涼茶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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