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坊》

《金 馬 坊》
民國元老、署名書法大師、詩人于右任先生在告別人世之前,曾以淚為墨賦詩一首。老人拼盡人生最后一絲力氣,銀髯飄顫,氣貫長虹----他仰揚頓錯、一字一句高聲朗誦;那宏亮悲壯的嗓音越過茫茫海峽,越過瀾滄江,越過怒江,越過高黎貢山,朝著日落方向,隨風(fēng)飄到埋葬近萬名遠(yuǎn)征軍枯骨的滇西“國殤墓”,鏗鏘之聲在墓園空谷上空久久迥響: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陸。
大陸不可見兮,
只有痛哭。(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不可見兮,
永遠(yuǎn)不忘。
天蒼蒼,
野茫茫,
山之上,
國有殤。
(一)
“幫幫我,幫幫我,我要摸摸金馬坊......”一位盲人老頭在深秋的冷雨中站在昆明金馬坊左側(cè)人行道上,喃喃自語般求助路人。一雙渾濁的老眼仰望灰色天穹,布滿青筋的手搖晃著、揮動著......絲絲細(xì)雨打濕老人藍(lán)布背心,灰白長眉已掛上水珠。雨,還在下。路人打著雨傘匆匆而過,沒有人理會這支風(fēng)中殘燭。
這是公元二零一一年十月十五日上午九時許,我正好走到昆明三市街街口金馬坊----一座聞名遐邇的昆明地標(biāo)性建筑、一座在原址重建的、令人追憶歷史風(fēng)煙的宏偉牌坊,與瞎眼老人所在位置僅幾步之遙。
停下腳步,我有些猶豫。要不要攙扶這位老人穿過人行橫道?他會不會“做貨”?他會不會突然“發(fā)病”一下子倒在我面前?老人畢竟太老了,頭上“志愿軍牛屎帽”干干癟癟,藍(lán)布中山裝的腋下部位已經(jīng)綻開一條口子,露出貼身灰色毛衣;腳上的解放鞋洗得發(fā)白,沒有穿襪子;手中藤木拐杖干裂得紋路清晰可見......我感覺到有很多雙眼睛如芒在背地盯著我。于是,我攙扶著老人走上人行橫道。高舉手中雨傘,象高舉一面紅十字旗幟,大巴車,小轎車,電動車,全都停了下來,目送風(fēng)雨中踽踽而行的老人和我這個外地人。
“我要摸摸金馬坊,我要摸摸東邊那根柱子?!崩先思拥馗呗晫ξ艺f道。沒有謝意,只有吩咐。
短短幾步路并未發(fā)生任何變故。我高高興興地把老人攙扶到面朝東方金馬山的金馬坊中間木柱下,把老人的手抬起來放到木柱上,“大爹,您介(老)要摸的咯是這根柱子?”我對老人說道。
“你幫我瞧瞧,這柱頭上咯有字?咯有字條條?”老人側(cè)過臉問我。
“莫(沒)得,莫得字,也莫得字條條。柱頭光生生嘞。原先的金馬坊早拆掉了,這是新修嘞?!?/p>
“哦......”老人再也沒有說話,呆呆地站在那兒。
“您介悠(慢)悠嘞摸,哇(我)有事,哇先走了?!蔽冶镏驳脑颇贤猎拰先苏f道,隨即轉(zhuǎn)身離去。
剛走出不到幾步,忽聽得身后傳來哭聲:“老班長啦,我來了啦,你在哪點啦......”悲戚蒼老的嗓門很高,那不是一般的哭,那是嚎哭,是撕心裂肺的哭。
我站住了。我往回走去。
金馬碧雞坊位于昆明市中心三市街與金碧路交匯處,坊高12米,寬18米,雕梁畫棟精美絕倫,是昆明的地標(biāo)性建筑。它始建于明朝宣德年間,至今已有近四百年歷史。(原“金馬碧雞坊”于10年動亂中被拆毀,現(xiàn)在的“金馬碧雞坊”于1998年在原址按原樣重建。)
明朝末年,昆明圓通寺有一位叫“擔(dān)當(dāng)”的和尚曾賦詩一首記金馬碧雞坊:
一關(guān)在東一關(guān)西,不見金馬見碧雞。
相思面對三十里,碧雞啼時金馬嘶。
“一關(guān)在東”,指的就是金馬坊東面的金馬山?!耙魂P(guān)在西”,指的就是碧雞坊西面的碧雞山。碧雞山上有座碧雞關(guān),那是滇緬公路的東起點。
清代名士趙士麟在《碧雞詩》里也賦詩一首,講的是金馬坊旁的碧雞坊:
彩云一片舞天雞,五色光中望欲迷。
化作青山千載碧,王褒空自渡巴西。
今人只知北枕蛇山、南臨滇池的昆明山明水秀,卻不知以逶迤玲瓏的金馬山與峭拔陡峻的碧雞山為名而建的金馬碧雞坊有幾多令人辛酸落淚的往事。
公元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七日,兩名遠(yuǎn)征軍士兵在昆明三市街金馬坊下?lián)]淚作別。一名是貴州省晴隆縣人,新編二十二師機槍手,名趙士全。一名是河南省上蔡縣人,三十八師炮班班長,叫王德高。兩名士兵并非家鄉(xiāng)人,亦不屬同一部隊,他們之間因何建立起七十年難以忘懷的生死情誼,因何相約以金馬坊作為人生相會點?因何天各一方而至死追尋?
七十年前,十萬中國軍人遠(yuǎn)征緬甸喋血異域,近四萬人命葬它鄉(xiāng)。七十年后,胡康河谷流落異鄉(xiāng)的白骨孤魂,他們還記得回家的路嗎?他們還知道有人在尋找他們嗎?
一句“老班長”拉近我與這位老人的距離。我與他素昧平生,我深知這其中必定隱藏著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勸慰一番之后,我將老人攙扶到金馬坊旁一座茶樓。
茶樓服務(wù)小姐大約是農(nóng)村人,她一口一個“老祖祖”叫得老人忘記傷痛,并幫我到鄰近的寶善街小吃老店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鱔魚米線放到老人面前。
故事拉開序幕,時間回到戰(zhàn)火紛飛的一九四二年......
老人名趙士全,家住貴州省晴隆縣涼水營。涼水營往東連續(xù)下一十三公里陡坡便是北盤江鐵索橋。七十年前瑞陽節(jié)前一天,農(nóng)民趙士全認(rèn)為天陰下雨日本飛機不會來炸橋,他手持彎刀正在江邊懸崖下割粽粑葉。正割著,忽聽得盤江橋?qū)γ嫫律弦宦晲烅懀惠v拖載野炮的吉姆西十輪大卡順山翻滾而下,車上黃澄澄炮彈遍坡滾落哐哐直響。隨車一十三名炮兵除一名班長飛出駕駛室落江外,其余全部當(dāng)場身亡。
落江的班長便是王德高,他就是趙士全要找的那個人。
趙士全眼睜睜地望著對岸懸崖上有人飛身落水,奔騰咆哮的渾濁江水幾乎未濺起水花,便將落水人裹卷而去。說時遲,那時快,眼尖的趙士全竟然在滔天濁浪中看見有一支手在揮動,他不顧江水中雜木浮草會危及性命,衣服未脫便縱身一躍順?biāo)褡?.....
也是翻車落水的王德高命不該絕,在下游青魚嘴河灘被趙士全拽住衣領(lǐng),河南佬僥幸撿回一條性命。
一直到胃部積水控干后蘇醒過來,王德高青烏嘴唇方才顯現(xiàn)一絲血色,冰涼身軀逐漸有點熱氣。當(dāng)他明白過來,回想起生死一瞬后一下子掙扎起來翻身下跪:“恩人啦!恩人啦!......”額頭撞地咚咚直響。
趙士全聽不懂河南話,一個勁地說道:“要不得!要不得!”趕快把牛高馬大的王德高扶起來......
貴州省,云貴交界的盤縣劉官屯,有一處遠(yuǎn)征軍收容站。
驚嚇與落水受涼讓壯實的河南佬病倒了。三日后,體力恢復(fù)過來的王德高在趙士全的攙扶下走出涼水營趙家土墻茅舍,老實的趙士全親自護送河南佬搭乘過路軍車趕到劉官屯,一高一矮雙雙站在劉官屯街口露天收容站一張長木桌前。負(fù)責(zé)接待的年青軍官得知一位農(nóng)民舍身救國軍士兵的事績后,立即向上司秉報。新編二十二師師長正好也在劉官屯,他咋咋呼呼地叫喊道:“奶奶個熊!這樣的兵到哪去找?給俺賞他二十塊大洋,人留下,別讓他娘的跑啦!”說完揚長而去。
壞了!趙士全被扣下當(dāng)兵吃糧了!“兄弟,是我害了你,俺不得好死!俺糊涂混蛋啊......”王德高六神無主,悔恨得眼淚直流......
就這樣,傻乎乎的趙士全被兩名士兵押著到郵政局把二十塊大洋寄回家中后,與王德高一起乘上軍車,越過勝境關(guān),往昆明場塵而去。
(二)
人生總是被一支無形的手牽著,你想往東卻偏偏往西,你要往南卻偏偏往北。到了昆明,王德高去找他的三十八師歸建制去了。臨別前,這位河南佬對趙士全說道:“只要俺不死,俺們就在金馬坊見,誰先到誰在金馬坊留條子,記住了,金馬坊,東邊這根柱子......”
就這樣,趙士全與河南佬分手了。他們一前一后奔赴緬甸戰(zhàn)場,第一次隨軍入緬作戰(zhàn)兵敗野人山,王德高跟隨殘軍退到印度利多,而趙士全九死一生回到國內(nèi)。三年后怒江松山戰(zhàn)役打響,接著總攻騰沖......
我們勿須一一敘說遠(yuǎn)征軍每次戰(zhàn)況,我們只知除了怒江松山慘烈攻堅戰(zhàn)之外,最血腥的攻城奪巷之戰(zhàn)莫過于總攻騰沖?;瘌f翩飛,血噴如虹;殺聲遍野,鬼哭神嚎......
飛鳳山,血染之山!日軍18師團114聯(lián)隊“鉆地虎”分隊在中國軍猛攻之下僅剩九人,絕望的日本礦工老兵依仗熟練挖掘坑道技術(shù),一次次避開中國軍猛烈炮火,待到中國軍吶喊沖鋒時,歪把子機槍又響了,穿草鞋的中國兵如草垛般一排排倒下......
王德高瘋了!發(fā)發(fā)炮彈明明命中飛鳳山5533高地,日本人怎么還他媽的活著?唯有炮擊沖鋒同步進行,然而炮彈又打完了!“炮兵!炮兵!炮兵他媽的全死完了?”殺紅了眼睛的幾名步兵氣勢洶洶沖進炮兵陣地,罵聲不堪入耳,甚至要殺人,這其中就有貴州兵趙士全,他掄起槍托向一名滿臉硝煙的炮兵砸去,一看是河南佬王德高......
“你為啥子不開炮?你為啥子不開炮啊......”趙士全一屁股座在地下哭了起來。
正在此時,日軍飛機臨空投彈,土石飛處,趙士全騰空而起,象一條麻袋重重摔在地上......
這一天,是公元一九四四年九月十日。
及至趙士全醒來時,已不見王德高身影。女看護兵告訴他,是一個河南炮兵把他背到包扎所的,他被彈片削去頭皮看得見頭骨......王德高走了,他讓女看護轉(zhuǎn)告趙士全:“昆明......金馬坊......”
抗戰(zhàn)勝利后,王德高走向內(nèi)戰(zhàn)戰(zhàn)場。趙士全沒有走,趙士全因傷重破相致殘流落騰沖,他象一支順著河溝漂流的空酒瓶,“倒插門”當(dāng)了一戶農(nóng)家女婿。一生中再也沒有回過貴州老家,他說他自己是一個“活著的鬼”。
硝煙已經(jīng)散盡,枯骨已經(jīng)腐朽,人生情誼萬古長青。是日,我代表貴州省全體老兵在昆明戰(zhàn)友會上發(fā)言,并當(dāng)場作詩一首:
貴州兒郎赴邊關(guān),兵車萬里起塵煙。
硝煙散盡歸故里,濁酒一杯話當(dāng)年。
我沒有戰(zhàn)死沙場,而且平安回到故鄉(xiāng),還有一杯濁酒可飲。與遠(yuǎn)征軍老兵趙士全相比,我應(yīng)該知足了。
這一夜,在昆明西山腳下兵器療養(yǎng)院床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不能入睡。耳畔,是揮之不去的戰(zhàn)場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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