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墩

門 墩
序(臨近年關(guān),一輛掛“吉”字頭牌照的東北藉大型平扳拖車,東出省城小碧寨高速路收費站,向著湖南境內(nèi)的“京珠高速”駛?cè)ァ?湛杖缫驳拇笸宪嚻桨馍?,只有用草繩纏好的四對石門墩孤零零地堆在那兒。溫暖如春的駕駛室里,除了大個子?xùn)|北老司機以外,還有賈老師、秋秋、和穿得象棉猴一樣的小咕嘟。
今年的第一場雪好大好大,鵝毛大雪撲打在擋風(fēng)玻璃上轉(zhuǎn)眼融化。雨括器單調(diào)地響著。錄音機里,那個叫陳琳的女歌手用撩撥人的嗓音動情地唱著: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fā)
夢已經(jīng)醒來,心不再害怕
有一個地方,那是快樂老家(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所有一切都只為找到它
哪怕付出憂傷代價
......)
永無止境不斷擴容,城市就象一條饑腸轆轆的大章魚,抓住什么都往血盆大口里送。原來地處遠郊的豺狗灣火葬場、東城門外湯粑關(guān)的亂葬崗、西門城墻根下廢棄的農(nóng)藥廠,連同黑洞洞的焚尸爐煙囪、陰森森的停尸房、終年哭天嚎地的悼念大廳、荒草洇漫的千碑萬墳,無論土地有無殘留化學(xué)毒物,無論有無冤魂野鬼游蕩,全都被章魚吞進肚子里消化掉了,全都開發(fā)成住宅區(qū)、商場、學(xué)校了。
唯有一處地方?jīng)]有被開發(fā),那就是城東的萬家坡。萬家坡原名萬家墳,半坡上有三棵老得歪來倒去的千年皂角樹和一座抗日戰(zhàn)爭時期殉國的民國將領(lǐng)墳塋,由政協(xié)一位老夫子據(jù)此以保護古樹和人文墓地為由奔走呼號,萬家坡終于幸運地保存下來,變成一個城中村,一個不被社會承認的貧民窟,一個治安混亂、人口混雜的外來戶聚集區(qū),一個打工族的獨立王國。
狹窄街巷垃圾遍地污水橫流,沒有排污管道,沒有路燈,到處堆放著拾荒者撿來的廢紙殼廢塑料袋;用廢磚和石棉瓦搭建的簡陋商鋪出售盜版蝶翻新電視機收錄機,雜貨店米店小診所鱗次櫛比,臺球室發(fā)廊“精武館”一家挨著一家。這里的小男孩一個個花鼻子花臉蛋,這里的二八少女打扮得妖登邪法,這里的打工族面帶菜色,這里的空氣彌漫著兇殺、淫穢、苦澀和不安。
一年多來,萬家坡打工部落的老臉嘴們發(fā)現(xiàn)有一個生角子闖進他們的王國,一個成天戴博士帽、披黑呢子大衣、操京腔的中年男子,經(jīng)常從這座污穢不堪的城中村出沒。也有十天半月見不著這個黑衣人的影子,一旦這個影子從外地回到城中村,在他身后總會有四五個壯漢“嘿哧,嘿哧,”地抬著用草席包著的神秘重物。好事的人們緊跟其后,一直跟到神秘物件抬進村東頭胡連仲家出租屋大院,調(diào)皮膽大的孩童扒開草席一看,原來是一對石門墩,舊時富家豪宅門前的那種門墩,本地人叫石鼓,也有叫守門石的。
胡家大院院壩早先就存放著三對石門墩,一看便知這位北京佬是收購石門墩的文物販子。他來自皇城,姓賈名望都,大院里的外來戶都尊稱他賈老師。
門墩不是貴州“土產(chǎn)”,它何時出現(xiàn)在貴州至今還是個迷。公元前 135年(西漢建元六年),漢武帝派唐蒙率千人出使“南蠻夷”之前,貴州號稱“夜郎國”,從不對外通人煙的古夜郎人還不時興在門前擺放這種玩藝。直到明中期中央政府“改土歸流”廢除土司任用流官以后,大量漢人從北方遷入夜郎故地。可以推論,隨著漢人入黔,中原建筑文化也隨之流入貴州,“黔式”四合院形成的早期就開始使用門墩。或許從那個時候起,經(jīng)過數(shù)百年逐步演化,再摻合貴州百濮人南越人門枕石元素,才演變成現(xiàn)在擺在胡家大院的“黔式”門墩模樣。
門墩在中國老式住宅四合院中,是用來支撐正門或中門的門框、門檻和門扇的石頭。枕石的門內(nèi)部分是承托大門的。門外部伸出部分往往打造成圓鼓型,并雕飾鳥獸花紋,所以又叫花石墩?;ㄊ沼蟹叫汀A鼓型。黔式門墩的雕刻很有考究,選材多為青石或白棉石,雕工精湛,雕刻物栩栩如生。圓石鼓的兩側(cè)多飾以轉(zhuǎn)角型圖案,講究的還可以雕成其它圖案花樣:八仙過海,麒麟臥松、五福臨門、仙鶴延年、歲寒三友......也有做成壽桃石榴型圖案的,也有雕刻太陽紋、羽人跳舞的。但圓石鼓上的花紋一般多為獸形,有站獅、蹲獅或臥獅(貴州俗稱獅子狗)。方型門墩雕飾大同小異。
門墩是四合院院門必不可少的構(gòu)建。今天會打制門墩的石匠已經(jīng)很難找得到了,這門獨特的石雕技藝幾乎失傳了。于是,古舊門墩在北方古玩市場成了文物,往往用二三百元淘得的門墩轉(zhuǎn)手可賣到千元、數(shù)千元不等。一對年代久遠、雕工獨特的門墩甚至可以賣到萬元以上。
賈老師做的就是這門子買賣。
胡家大院是違章建筑,是胡大炮前些年趁春節(jié)期間城管人員疏于監(jiān)管時“掄種”的“趕工房”。原本打算胡亂建造后等開發(fā)商拆遷時發(fā)一筆混財,一混七年音訊全無。三層樓的水泥房未貼外墻瓷磚,白天灰灰污污形同乞丐,夜晚形如鬼影陰森嚇人。
整個胡家大院居住二十七家外來戶,除了賈老師和搞小工程包工的王建和所居住的正房較為寬敞明亮外,其余二十五戶都是拖家?guī)Э跀D在一間間陰暗潮濕的小單間里。二十幾家人共用一個廁所,同用一個水龍頭。女人們嘰嘰喳喳,孩子們哭哭鬧鬧,亂得一塌糊涂。
住戶們有躲超生的,有躲債的,有在老家打架傷了人出來避風(fēng)頭的,有為情私奔的。外來戶們?yōu)榍笊?,或打零工,或賣小菜,或擺地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特別是一到晚上,家家火煙裊裊,戶戶砧板響響。整個院壩燈影憧憧油煙飄香,好不熱鬧。
胡家大院若有哪家做了點好吃的,總要把賈老師請去。還考慮到北方人吃不慣米飯,特意在外面買兩個饅頭,一瓶小二哥(二鍋頭),外加一根大蔥。
外來戶們緣何對這位北方佬敬重有加,這要從一樁樁、一件件發(fā)生在胡家大院的“大事記”說起。
水果販劉東華的小女兒被開水燙傷,是賈老師幫忙送到醫(yī)院并墊付醫(yī)藥費。
木模工陳世先的大閨女去“水簾洞”當(dāng)座臺小姐,被陳木匠發(fā)現(xiàn)后打得死去活來。是賈老師奪下那根大木棒,事后由他做媒,將誤入歧途的小女子嫁到北京昌平一戶農(nóng)民。
泥水工何世先一十二歲小兒子因為偷割電纜被抓進派出所,是賈老師同派出所周所長“認老鄉(xiāng)”,小屁兒才未進少年管教所,而且還到湖南人辦的“宏志小學(xué)”當(dāng)了插班生,總算去除何大傻一塊心病。
賈老師知書達理。鄰里糾紛由他化解。扯不清的夫妻矛盾由他一錘定音判對錯。孩子們喜歡聽他講故事,大人們喜歡聽他“擺古”,聽他講“五虎鬧京都”“包公傳”,尤其是二樓包工頭王建和家更是與他往來深厚情同手足。王建和的兩歲半女兒“小咕嘟”一直叫他“假爸爸”,見到他就黏住不放,甚至要騎在“假爸爸”脖子上到街上轉(zhuǎn)上一圈,吃夠玩夠才“打馬回營”。
王建和的妻子秋秋算得上萬家坡上“一枝花”,長得白潤豐滿小巧玲瓏。小女子在小街街上走路,充實浮凸的身材、青春的豐臀,在斜襟衫和牛崽褲緊緊包裹下,隨著步伐一步一搖,臀部一擺一浪,總會吸引眾人眼球,總會令男人們浮想翩翩暗中沖動不已。她是黔西縣林泉鎮(zhèn)姑娘。“黔西大定一枝花,畢節(jié)兒子帥娃娃。”王建和洽洽是畢節(jié)小伙。這是一對來路詭譎的私奔情人,一對不為人知的苦命鴛鴦。他和她為何到省城打工,為何隱居萬家坡出租屋,只有賈老師略知一二。
王建和、秋秋(大名晏秋紅)、以及秋秋的“前夫”馬小彪,他們?nèi)嗽臼鞘∞r(nóng)校農(nóng)機班同班同學(xué),兩個男人同時愛上一個女人,秋秋最終屈服于用刀架在脖子上跪地求愛的馬小彪,是王建和將秋秋從性格兇殘的馬小彪身邊解救出來?!坝H夫”不斷追殺,野鴛鴦亡命天涯東躲西藏。秋秋如一支溫順羔羊緊隨王建和跑遍大半個中國,如果發(fā)現(xiàn)馬小彪尋蹤而至,立馬丟棄家居什物倉皇而逃。
“不想再走了。咕嘟可憐,秋秋可憐?!焙鲆蝗胀踅ê秃雀吡?,端著酒碗神色孤傷地對賈望都莫名其妙地說道:“搬一次家要丟好多東西,窮一輩子。東莞,泉州,??冢瑴刂荻既ミ^了。太熱,娃娃受罪,還是貴州好,不冷不熱。大不了是個死,不想再走了。”
尤其是近來一段時間,每逢兩個人在一起喝酒,王建和總會說出死活之類的話來:什么“魚死網(wǎng)破”、什么“人死卵朝天,不死又過年?!笔裁础叭吮凭o了,就是死也要打一個望天錘?!本褪侵ё植惶嵋驗槭裁?、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賈望都心生不祥之兆,預(yù)感會有大事發(fā)生,預(yù)感這個三口之家會有血光之災(zāi)。他甚至把派出所報警電話寫在墻壁上顯眼的地方,而且一個多月毫無心思外出尋覓石門墩,成天座在院壩中拉板胡解悶,一曲“劉胡蘭”拉得陰風(fēng)慘慘凄凄惶惶。整個大院籠罩在不安的氣氛之中。
白日,時常有人隔著大門鐵欄桿向內(nèi)張望。隔三岔五,有人挑著籮筐到院子里收荒。神秘收荒人頭上一頂破草帽壓得很低很低,而且徑直走上二樓盯著王建和家房門看得特別仔細。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賈望都感到到征候不對,他時時向王建和告知可疑情況。
王建和對外宣稱又要搬家了。他清理工地事務(wù),聯(lián)系落腳地點。消息很快風(fēng)傳出去,有人座不住了......
十二月中旬一個三更天,非陰似晴,風(fēng)疾云走,月色忽明忽暗。陳木匠家養(yǎng)的禿尾巴狗吃了有人從鐵門外扔進來的一砣東西,那是放了“三步倒”的劇毒牛肉,貪吃的畜牲哼了一下倒地而亡。
一個黑影手腳麻利地扭開院壩鋼筋鐵柵門上的掛鎖,弓著腰向二樓竄去。
一向睡得很晚的賈老師隱隱約約聽到樓上有人“啊”的慘叫一聲,隨后是扭打聲,玻璃破碎聲,桌椅撞擊聲......他撥打“110”丶“120”,然后沖到院壩中央,高舉雙手,仰天長呼:
“月黑風(fēng)高----殺人夜,冤冤相報幾時休?殺人了----天降大難了。殺人了!天降大難了!”
整個胡家大院頓時燈火齊明,男人們手持菜刀棍棒一涌而出......
一個黑影手持西瓜刀踉蹌著從二樓滾跌而下,院壩中的男人們無人敢上前阻攔這個血人,眼睜睜地望著持刀人歪歪倒倒掙扎著走到鐵門邊,那血人扶著鐵水管欄桿,軟軟地倒在地上,好久好久,再也沒有站起身來。
賈老師快步上樓,邊跑邊喊:“王建和!秋秋!咕嘟!”
打開電燈,屋內(nèi)只有渾身是血的王建和,“秋秋......咕嘟,在,在胡老板家......過夜。夠本了......了結(jié)了......我好累,瞌睡好來......”血人王建和上氣不接下氣,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喉管冒著血泡,身軀逐漸冰冷。
“忍一忍,救護車快來了。忍一忍,兄弟,睜開眼睛,挺住,你千萬別睡過去啊,兄弟,你千萬......”賈老師蹲在地上扶起王建和粘乎乎的血紅腦袋,一眼看見床鋪底下還鋪有被褥,原來這位拚命的多情種隱藏在床鋪下面打埋伏。床鋪上用被子蓋著的兩個枕頭“假人”,已經(jīng)被鋒利的西瓜刀砍得滿床鴨毛。床上,墻壁上,一串串噴血如虹。
“不用了。賈老師,謝了。我曉得,你是......老童子,沒有結(jié)過......婚。秋秋,是個好女人,帶她走,越遠......越好。費心,把小咕嘟養(yǎng)長大......”
臨近年關(guān),一輛掛“吉”字頭牌照的東北藉大型平扳拖車,東出省城小碧寨高速路收費站,向湖南境內(nèi)的“京珠高速”駛?cè)ァ?湛杖缫驳拇笸宪嚻桨迳?,只有用草繩纏好的四對石門墩孤零零地堆在那兒。溫暖如春的駕駛室里,除了大個子?xùn)|北司機以外,還有賈老師、秋秋、和穿得象棉猴一樣的小咕嘟。
今年的第一場雪好大好大,鵝毛大雪撲打在擋風(fēng)玻璃上轉(zhuǎn)眼融化。雨括器單調(diào)地響著。車載錄音機里,那個叫陳琳的女歌手用撩撥人的嗓音動情地唱著: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fā)
夢已經(jīng)醒來,心不再害怕
有一個地方,那是快樂老家
它近在心靈,卻遠在天涯
我所有一切都只為找到它
哪怕付出憂傷代價
也許再穿過一條煩惱的河流
明天就能夠到達
我生命的一切都只為擁有它
讓我們來真心對待吧
等每一顆飄流的心都不再牽掛
快樂是永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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