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江南吃
初到江南第一餐,在上海火車站旁的一個早餐館,吃的是小籠包和幾個特色湯。其中一個鴨血湯的味道,至今記憶猶新,說是記憶,不如說是烙印在了胃壁上。
這道湯端上來,便聞到一股用開水燙雞毛的味兒,我懷疑是在開水里汆了鴨毛的,可喝起來卻異香,就放心地喝了一碗。誰料想吃完飯,走到街上,這種燙雞毛的味卻異常執(zhí)著地從胃里接連反上來,幾乎是每隔一個時段就冒出來一次,間隔的時間又恰恰在經(jīng)過意念的控制,剛剛打退老一茬的腥氣之后。我不明白地域的差別何以會導(dǎo)致在口味上如此劇烈的差異。香與臭,令人垂涎與令人作嘔,常常只有半步之遙。愛吃異味,這也是一種口味,或更確切說是一種偏好,就像我們北方,有人吃豬大腸作的菜,非得吃出豬糞味來才覺過癮。上帝創(chuàng)造的世界上也就這幾種味,愛吃什么,愛聞什么的都有。
在上海浦江邊的一個十層高的臨江餐廳,吃了一套俏江南。這俏江南看來是上海頂頂拿得出手的品牌,主人領(lǐng)著我們歷盡周折找到了這個分店。俏江南的“摟夠”是一個京劇花臉的臉譜,好像只有半邊是實的,令我想到北京的胡同和京胡拉的悠揚過門。后廚與餐廳僅有一道玻璃墻相隔,食品加工的全過程可供食客參觀,意在無比的透明與自信。在這里的一頓飯花了一千多一點,不過還真沒怎么吃飽。倒是那瓶法國紅酒喝出點味道來了,這洋酒不白是洋酒,感覺絕對好到無法描述。自此之后,我快速養(yǎng)成每餐必喝掉一瓶以上的紅酒之惡習(xí),僅我一人,每餐消費都在大幾百及至千元,貨真價實地體驗了一把,啥子小豪奢。這些酒產(chǎn)地在法國和澳大利亞居多,回來后上網(wǎng)查了一下,我喝過的品牌,僅中國一地的銷量,便超過了原產(chǎn)地的總產(chǎn)量,于是,當(dāng)初的暈乎勁就清醒了不少。但當(dāng)時我畢竟是喝了美酒,于醉眼中看美景,自是別有一番情致。
上虞近海,主人安排了全套的海鮮大餐。不過我嫌有些菜的加工過于精細,倒是一些生食的魚片,印象鮮美。比如這三文魚,用一個超大的不銹鋼容器,盛了滿滿一家伙冰屑,還用色彩艷麗的東西裝點了半個面積,那幾片紅潤欲滴的魚片,是主角,卻不如說是點綴。生魚片吃到嘴里,冰涼、細膩、爽滑,細細品咂,可享受到全新的滋味,完全不同于在鍋里燉煮了半天的那種熟魚。但對螺螄之類,我是決不肯動的。自幼我就不喜歡這類把肉窩藏在深深的螺旋狀骨頭里的東西,小時候?qū)W了主席送瘟神二首七律詩,在詩詞解釋中得知,讓偉大領(lǐng)袖如此動容的血吸蟲,就是靠了江南稻田里的釘螺生存。近來又聽說了一種叫做福壽螺的東西,是入侵物種,正以不可阻擋之勢蔓延滋長。吃這種事吧,主要就憑個感覺,沒多少道理可講,從小時候起,我在感覺上就把這螺們列入了帶有邪氣妖氣之類,敬而遠之,從不食用。
臨別時在主人安排下吃了一頓頂級大餐,千元一瓶的洋酒,燕窩、魚翅、海參應(yīng)有盡有,只在倏忽之間,計算起來,吃下的東西已超千元,實在奢侈得可以。這些高級到極致的東西,偶然地吃上一頓,其實也就是如同上海一日游一樣,屬于填補空白,了卻心愿一類了,“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吃過了就不是沒吃過,僅此而已。
在連續(xù)十幾天的豪華筵席轟炸下,胃口早已嚴重不適,更加不適的是身體。赴宴其實是件非常之累的事,它更多的成分就是個社交場合,是絕不可只帶了吃飯的嘴的,這嘴同時還要說,要克制食欲,克制新鮮感,專挑那些既不不拂入人感情,又不露怯的話來說,所以,能把一頓飯吃成功,沒有點子付出是不成的。而且,一頓飯吃下來,至少兩小時,腰疼欲折。好在都是自己掏腰包或變相地自我掏腰包,吃得也算舒坦。這時就出奇地懷念家里的小米粥和菜疙瘩拌蒜泥,這種燕趙大地上最流行的吃食,粗獷豪放,快意爽達,最適合我們這類北方大漢,呼呼兩口解決問題,倒頭便睡,何等愜意,安然。(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到南方來開幾天洋勞葷,也就是開開眼,換個哎口味吧。正像歌中唱的:從從容容平平淡淡才是真。光鮮靚麗的生活,天上掉餡餅的日子,只應(yīng)在夢里,即便真的能夠?qū)崿F(xiàn),也真的消受不起。
吃了上海之后就到了韶興。
我倒不忙了去魯迅故居,最大的興奮點卻是到咸亨酒店吃飯。之前曾聽說酒店在重修,卻不想早已完工,正好用餐。
韶興也保留了幾條古色古香,頗具南方水鄉(xiāng)風(fēng)味的巷子,小橋流水人家,女人在河邊洗菜洗衣,時不時就有一個穿著十分家常的俏麗身影端著洗衣或洗菜的盆從街頭走過。臨街的店鋪還是上木門板的老樣子,從門口斜伸出電腦噴繪的幌子。身旁悠悠駛過的人力車上,坐的多是外地的游客,老外也時有出現(xiàn)。電動自行車也如其他地方一樣,悄無聲息,從你身邊突然竄出,驚出一身冷汗。如果街上的人流量減少一半,尤其是去掉各色各樣的機動車,就風(fēng)景絕佳??蓵r代的腳步就是這樣的,不會為了個別人的審美情趣刻意地停下來。韶興人沾了魯迅的光,也是為了過上好日子,如果為了保持一個世紀前的原狀,把他們的生活限制在當(dāng)年的水準(zhǔn)上,恐怕所有韶興人都要搬家了。
這個維護與重修的命題,到了咸亨酒店就更加鮮明起來。原裝的咸亨酒店,也無非是個臨街的店面,頂多在后院有個自釀酒的作坊,店鋪里估計也不會超過三四張桌子,幾條板凳。當(dāng)初的孔乙己挖空心思弄得幾文大錢,便挺直了腰桿來到柜臺前,神氣十足地將錢“排”在案幾上,成就了穿長衫卻站著喝酒的一道風(fēng)景。如今經(jīng)過重建的酒店,盡可能保存原有因素,也盡可能地擴大規(guī)模和現(xiàn)代化程度。起初我對這種假借名人大賺其錢的作法,是很不以為然的,及至來到店里,便覺非如此不可了。別的不說,僅如廁一項,如果保存清朝末年的樣子,恐怕會把一番游興與食欲沖散到九霄云外。
朋友為顯誠意要了全套的韶興本地名菜,比較容易記住的有叫花雞、臭菜梗和花雕酒。當(dāng)然,我一定要點正宗的茴香豆,就是著名的有四種寫法并被孔氏以手掌捂著口中念念有詞:“多乎哉?不多也”的茴香豆。其他的菜品,在北方多能找到對應(yīng),在南方一路吃下來,主人極盡展現(xiàn),遍嘗珍饈,腦子也跟著總結(jié)了一點體會。西湖醋魚與糖醋魚、東坡肉與紅燒肉都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想來南北方雖則殊俗,卻變不離宗,所差的只是口味罷了。南方的菜口重,量少,吃來不如北方菜來勁,可區(qū)別也不是十分明顯的,北方也有許多南方的菜系,至少是打了南方的招牌或請了南方的廚子料理。
真正身臨南方,還是能體驗到許多嶄新的感受。就比如這臭菜梗,韶興人杰地靈,吃的卻都是這種帶有臭味的東西,臭魚干、霉干菜、臭豆腐,等。韶興近水,食物易霉變,打的魚,收的菜常要掛在陰涼通風(fēng)處風(fēng)干,就那么一直掛下去,到吃的時候再去摘。食物放久了,就不新鮮,臭味生出來,吃的久了,臭也就成了自然,進而成了追求和嗜好。在有臭一族中,臭菜梗是最多最普遍的,其地位相當(dāng)于我們北方的漬酸菜,不需深加工,不需講究的佐料,把地里的菜弄回來,用幾口大缸泡起來就行了,當(dāng)然,放點鹽。
南北方窮人打發(fā)窮日子,也是異曲同工。朋友對著臭菜梗很是發(fā)了一通感慨,說了許多童年難忘的事,都與這臭菜有關(guān)。他現(xiàn)在當(dāng)然是發(fā)達了,所以很愿意說過去受窮的事。憶苦是富人的專利。臭菜梗的吃法很特別,不是整個菜梗都能吃下,要用牙齒擠出硬梗中軟的部分,初次吃來,險些作嘔,巨怕拂了主人美意,強顏歡笑,那種表情一定經(jīng)典。
在咸亨酒店一定要喝花雕的,是那種從泥封的酒壇里倒出的米酒,色深味醇,入口有些微的甘甜,下咽后胃里暖融融的,后勁大,能把人搞得找不到北,騰云駕霧一般。這大概就是孔乙己為之挨過無數(shù)打卻不肯放棄的那種享受吧,當(dāng)年他就著幾顆“不多也”的茴香豆,站在柜臺前,瞇縫著一雙見識不廣的小眼睛,細細地品味著這酒中的滋味,這也就是這類末流文人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刻了。至于我們面前這一桌價值不菲的韶興全套,我想孔氏之流怕是一輩子也不會吃到這么一次的。
傳統(tǒng)名菜中,變得最厲害的,莫過叫花雞。叫花雞,顧名思義是要飯花子做的雞,那一定是沒有任何廚具的,全憑就地取材。這種烹調(diào)方法我就親自實踐過。小時候打到了麻雀,也不開膛,用泥包起來,在地上用土坷垃鼓一個窯,把它燒到通紅,將裹了泥的鳥兒扔進去,一腳踹塌了窯,再覆上土,就去玩別的。玩累了,回來,從方才搗塌的窯里刨出一個干硬的泥蛋來,摔開,那干得如磚一般的泥,竟連同鳥毛都帶下來,鮮紅的肉絲疙瘩連同噴香的肉味一齊撲面而來,端的好吃。咸亨酒店的叫花雞,是作為一盤菜端上來的,沒了這個操作過程,只有工整的碼放,嘗來也不見有任何異樣處。
從韶興到杭州,逛西湖后我提議吃在著名的樓外樓,主人說,這里的叫花雞當(dāng)屬正宗,上菜時尤其別致,至少是兩個人,前面的服務(wù)小姐端著盤子走,后面跟著一個伙夫,那小姐一定要裝做不留神,把泥蛋子掉落地上,伙夫緊著上前收拾,這時摔開的泥殼里香味迸發(fā),給客人意想不到的驚喜。等到我們要的叫花雞上來,也確是個泥團,是烤了八個多小時的,不過是在電烤箱里。上菜的小姐沒有演出摔泥團的傳統(tǒng)節(jié)目,而是由伙夫主動主前,當(dāng)著客人的面,以專用工具砸開,剝?nèi)ツ鄽?,露出荷葉,這時便想還是人家呀,我們從哪兒找這個去。及至剝掉荷葉,現(xiàn)出的竟是塑料布,確切說是保鮮膜。這便大倒胃口。叫花子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這物件的,而且,用塑料布包裹的雞,即便是烤,也不會跑了水份,也就等于是燜熟的,那種撲鼻而來的異香就無從談起。更要命的是這塑料布顯然是被烤得變了色,一層接一層剝個沒完,那么有關(guān)塑料布的一切,別無二致一定被烤進了雞肉里了。
主人苦笑著說,也只能這樣了,點這菜的太多,做不過來的。接著上來的西湖醋魚,就更是變味得不知所以了。初聞西湖醋魚之大名,是電影《開國大典》的一個場面:是時蔣介石下野,不識時務(wù)的陳儀在樓外樓擺了酒接風(fēng),當(dāng)時已明確了臺灣一把手的陳誠誠惶誠恐地向蔣氏推薦:這是您最愛吃的西湖醋魚。當(dāng)時就想,連蔣介石都愛吃,一定高級了,但做魚放醋是為了去除腥味,這道菜也就是個酸味吧。
西湖醋魚的正宗是從西湖里撈的魚,不然怎么叫西湖醋魚哩。倒退半個多世紀,樓外樓和西湖的接客量不能與當(dāng)今同日而語的,只有達官顯貴才可能到這種地方來的。到了現(xiàn)在,當(dāng)然也不平常百姓吃家常便飯的去處,可畢竟猛增了若干倍。每天不知有多少張嘴等著大嚼特嚼西湖醋魚,即使把西湖變成養(yǎng)魚池也不夠。不夠就有不夠的辦法,把海魚運來就是了。我們也只能提低認識:只要是在西湖吃的,只要是樓外樓做的,就是正宗的西湖醋魚。果然,西湖醋魚也就是南方的糖醋魚。做法不是把魚炸熟,而清蒸,澆汁也不是炒而是類似煮的,主人說他們都不喜歡吃油炸食品,像陳寶國一樣。
可是有一種油炸食品卻出奇地受到當(dāng)?shù)厝说淖放?,名曰:響鈴。是一團被油炸得松脆,入口便會發(fā)出嘎嘎脆響的東西,除卻入口時異樣的感覺,仔細品味,似曾相識,疑似腐竹,心下釋然。
原來中華美食,萬變不離其宗,無非把這地里長的水里撈的,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整到案板上變著法兒地鼓搗一番。若干年后,逢舌尖播出,便覺當(dāng)年所感所識,均屬菜鳥,唯其菜鳥,才顯真切,自己的便是大眾的嘛。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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