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簡稱的誕生

在中國的語言習慣中，簡稱是個十分有趣的現(xiàn)象。比如，只說“肉”而不用說明是從誰的身上拿來，那就是指的豬肉。只說飯就是指的米飯，只說面就是指的面條。以此類推，這樣的例子還能舉出一火車來。簡稱說著簡單，實際并不簡稱，一個事物要想擁有簡稱，起碼要具備以下兩方面的要素：首先是大眾的認同，簡稱通常不是由權威機構命名發(fā)布，而是完全按照事物的自然生長規(guī)律，自下而上在民間坊間稍然流行，自然而然地就這么稱呼起來；其次，簡稱一定是代表某種具有廣泛性的事物，決不是特別小眾的東西，這種東西已然溶入大眾的生活了，為了說起來方便，它的簡便稱呼也就不脛而走。所以不是任誰都有資格擁有簡稱的，簡稱不是外號，也不是戲稱，甚至可以說簡稱就是個不簡單的事物才能擁有的稱呼。還比如豬肉和米飯面條，那是經(jīng)歷千百年來與人類相依為命，義無反顧地進入人類的消化道，以變身大糞為代價維持人類生存延續(xù)的卡路里，而且擔綱主演，始終充當主力依靠基干力量，這才得了一個字的簡稱。順便說一句，在簡稱一族，一個字的簡稱乃最高級別。

于是就說到了本文的主角：車。當今語匯中，如果只說一個“車”字，而不加任何修飾界定，那么就是指小汽車，或說得更清楚明白一點，指的是私家車，家庭使用的小汽車。只有這種車才配得上這一個字的簡稱。其他的車都不算。比如人家問你有車嗎，你就不能反問你老人家指的是什么車呀，我家有好幾種車呢，有兩輛自行車，一個三輪車，還有三輛跑長途的大貨，前四后八，二層樓那么高哩。你要真的這么回答，人家起碼會懷疑你的智商以及精神正常狀況。換言之，你說的那些個雖說也是車，但它們不是簡稱一個字的車所代表的那種車。自行車那叫車子，在車后面還有個子，三輪車上不得臺面，最好提也別提，至于你有幾輛大汽車，對不起，它們確實也是汽車，但還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有車，這種汽車只能算是運輸工具，是用來掙錢的，有它只能證明你正在為幸福生活而奮斗，不能代表你的財富、消費水平和生活品味。

這就叫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鬧了半天除了私家車別的都不叫車。的確是這么回事，起碼從語言習慣上是這么認同的。那么問題就來了，私家車也就是這幾年才有的，那以前那么多年，車呢？答曰：車活在我們的夢想里。早在兩千多年前，一個名叫馮諼的人在感嘆待遇不周之際，發(fā)了一句流傳千古的牢騷：長鋏歸來兮，出無車。此前，他還有一句：長鋏歸來兮，食無魚。從此，食有魚出有車就成為士大夫階層追求待遇的標配，也是衡量一個人成功與否的標桿。衣食住行，馮諼說出了食和行兩大內(nèi)容，不謂空穴來風。那么普通百姓呢，他們心中也有一個夢想，他們也想做到食有魚出有車，所以，即便當年自行車在神州大地形成了王國的氣候，在人們思想意識的最深處，它也不過是代步工具，并非夢中追求的那個“車”，所以它只能叫車子，別小看多出來的這一個子，它代表了一種過渡和臨時性，而非心中向而往之。記得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的那陣，單位開始有了車，出有車不再是夢，是近在咫尺的現(xiàn)實了，這首先就調(diào)動了單位一把手的積極性，他們八仙過海上天入地，窮盡其職務權力所允許的極限，或好或賴，也要弄輛車坐坐。一般的上班族只要在單位混的還湊合，也有機會屁股底下暈乎那么一圈兒。那個時期司機成了最高級的工種，所到之處一律待為上賓，人們盡其可能地討好著司機，為的就是暫時滿足一下出有車的虛榮心。電影中的偵察科長，跳上汽車開起來就跑，被視為神人；要是有個花枝招展目空一切的女記者也會開汽車，那就比七仙女還要仙。小時候有種怪癖，特別喜歡聞汽車尾氣，俗稱電驢子屁，汽車本不多見，有幾次幸得近距離觀察，車一直突突著，從車屁股冒出來的那股煙兒，是那么地好聞，因為它代表著一種你所不可能接觸到的高層次，只能如追星一般無所選擇地盲目地被動地接受有關汽車的一切。當街上的汽車從面前一馳而過，我們一群小孩兒就起著哄高喊：汽車汽車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只有這么喊過的人才知道，其實是想說：汽車汽車我想坐，可惜就是坐不上。說到底小汽車真的是個好東西，它集實用性與榮耀感于一身，越是在有真正困難的時候，越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越能彰顯出無與倫比的好處與尊嚴來。擁有私家車的夢想，想坐上汽車出行的夢想，其實存在于每一個人心中，只是這個夢想似乎太過遙遠，遠到連想都不敢認真地想而已。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從這時起，在千百萬人的默默無語中，早就把心目中那個車的位置，也就是把語言中用一個車字代表的那種車的位置，預留給了自家所有自己支配的小汽車，俗稱轎車的那種車。與這個車相比，其他的車都不是目的，充其量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所采用的手段，是在實現(xiàn)這個目的的過程中所無法回避的替代品過渡品。這就是自行車為什么一直是車子而不是車。

中國人擁有私家車從想都不敢想到變成現(xiàn)實，是進入新世紀以后開始的，至今也不過二十年的事情。進展之快令人來不及等待來不及回味，就已經(jīng)身在廬山之中了。試想，如果沒有私家車開進千家萬戶的現(xiàn)實，沒有海量的關于車的品牌和話題可供消費，沒有遍地是車一位難求的尷尬，沒有把有車有房當成結婚標配和全民皆司機的技術隊伍，你就突兀地說個車，真的就沒人明白你指的是哪種車。一個簡稱的形成并不簡單，如果說簡稱是一個軟件，形而上的東西，那么它的形成一定需要硬件作為支撐。這種硬件就是推出一個新簡稱誕生的大環(huán)境，我們稱之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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