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靈泉鄉(xiāng)靈泉村是周至地區(qū)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普通鄉(xiāng)村，這里的人們祖祖輩輩過的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一年夏秋兩季莊稼，世世代代都以種收小麥和包谷為主——成熟時節(jié)，小麥要靠一手攏住一撮，一手揮動鐮刀，彎著腰身一鐮一鐮從根部割掉，堆積成水桶般粗細，再撿捏麥桿柔軟的兩撮，將麥穗兩頭打成死結，最好在手心啐口唾沫，雙手反復揉搓成捆繩，俯身從平躺的麥堆身下穿過，雙手緊緊抻住捆繩兩頭的同時，膝蓋得牢牢頂壓住，一同發(fā)力，迅速挽個活結，使勁一勒，順勢打成死結，然后雙手夾其腰像人一樣直立在地頭，一捆麥子就算割捆成了。割捆成的一捆捆麥子還得用架子車或牛車拉運到提前被碾得平平整整、光光溜溜的麥場堆放。只要天氣大好，就逐一鋪攤開來暴曬，然后吆牛拉碌碡慢悠悠轉圈碾打，之后再翻場、再碾打，并除掉麥秸，歸攏一堆。晚上得睡在露天麥場，隨時觀察風向。等到起風時，在昏暗燈光的照耀下，戴上草帽，操起木锨一锨一锨拋向空中，順風起揚，一堆金黃燦燦的麥粒和一堆輕迷人眼的麥糠便涇渭分明地對站兩旁。揮锨揚場者渾身上下全被麥糠灰塵包裹，就連吐的痰、擤的鼻都是黑的，若不是有草帽掩護，那眼睛早瞇得張不開了，整個人早面目全非、變成了土頭灰臉。最后才是曬攪麥粒歸倉。一畝地不知要割立多少捆，這樣的動作也不知要重復多少次，更不知要曬多少日頭，流淌多少汗水。

包谷要豐收也得經過耕種、間苗、施肥、灌溉、搬撥、上架和砍桿等程序，比麥子還難伺候。每樣活都不輕省，最讓人遭罪的是灌溉，天氣大旱時，得反復澆灌好幾次，每次雙腳都得在泥水里浸泡個把小時；最煩人的是搬包谷，人來來回回在包谷桿比人高的包谷地里穿梭，人的眼、臉往往被包谷桿葉子劃得又疼又癢；最累人的是砍桿，一手扶住包谷桿，一手緊握镢鋤子，要像挖樹一樣得一株一株將根挖掉，并一一撣掉根部泥土，再像捆麥子那樣須用割條或呢絨繩捆扎成捆才行。一畝地的包谷，人們付出的勞動和血汗決不比麥子少。這要是三畝、五畝、八畝十畝，人們付出的艱辛可想而知。

忙完兩忙，平日里大都靠綁笤帚或打零工維持生計——干的也大都是又臟又累、吃力不討好、掙的錢僅夠糊口的活計。只要你吃的是農業(yè)糧，而非商品糧，祖祖輩輩的日子都得這么過。人們對這種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日子其時早都習以為常。就連居住的房屋也大都是年代久遠的土坯房，家家戶戶都以能蓋座用泥沙砌成的一磚到頂的磚瓦房而引以為豪。大街小巷的道路隨處都是疙瘩不平、坑坑洼洼的土路，每逢下雨天，人們往往披著塑料紙當傘，穿著打補丁的短腰橡膠泥鞋，踉踉蹌蹌地徒步在名副其實的“水泥路”上，發(fā)出呼哧呼哧的響聲，褲腿濺的到處是泥滴，若不小心，摔個跟頭變成泥人，那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氐郊?，泥鞋里往往早都和成了稀泥糊涂，腳面也被泥水浸泡得白瘆瘆的。這就是當時農村人的生活環(huán)境。

整個靈泉鄉(xiāng)十個村，上萬人口，沒有幾家擁有彩色電視機，就連近兩千人的大村落靈泉村也唯獨家有“吃皇糧”的那一兩個富戶購買了黑白電視機。那時最流行的交通工具就是飛鴿或永久牌自行車。大多數孩子因家貧至多念完小學就得回家務農了，家底殷實的孩子能被供讀念完初中，就已經算是了不得的文化人了。不管是窮家還是富戶，也都從不敢奢望自家孩子能考上學，脫離農村，脫離土地，吃上皇糧，擁有城鎮(zhèn)戶口，因為在大家都是文盲的世界里，這是不可想象的。誰家孩子要是冷不丁考上了，那真是天大的喜事，肯定會在全鄉(xiāng)村名噪一時，叫人羨煞不已。因為那就意味著孩子再也不用像先輩那樣為了生計而受苦受罪了。幾年前村里考上學的那些少男少女，畢業(yè)后個個都生活在大城市里，就連另一伴都是知識分子，工作輕便薪資高，住高樓乘汽車，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銀，令人怎能不歆羨？他們的命運和務農的孩子截然相反——務農的孩子即便長大成家也大都以定娃娃親為主，沒有選擇的資本，一生一世都與土地為伴。這個習俗流傳了上百年。然而卻因一個個少男少女考上學，端上“鐵飯碗”而打破習俗。

由此帶來的最大變化就是鄉(xiāng)村里讀書的孩子越來越多，想憑讀書考學跳出農門、不甘心像祖輩那樣在土里刨食、掙得累死八活的孩子也愈來愈多，而金榜題名的孩子也幾乎年年都有，不僅有考上中專的，更有考上大學的。尤其是靈泉鄉(xiāng)的女孩子，個個清水芙蓉、美若桃花，考中的人最多，人們把這一切吉兆祥瑞歸功于靈泉鄉(xiāng)的地下水，大家都說，這里的水與別處不同，不僅甘甜，還有靈氣。誰要喝了，艷陽天可以解渴，寒冷天可以暖胃，而且還能養(yǎng)顏醒腦?！都t樓夢》中不也說女人是水做的嗎？難怪靈泉鄉(xiāng)的姑娘個個都出落得那么水靈聰慧呢？(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洪巧靈打小就是喝靈泉村的水長大的。二老希望她洪福齊天、貌美如花、心靈手巧。若論貌美如花，她的姿容的確是眾多女孩中的佼佼者。只要她走在大街上，總會時不時地被路人情不自禁地多看幾眼，尤其是初次相見時，一時還難免會被她天生麗質的樣貌所驚呆：不僅身材婀娜，手指纖纖，皮膚白皙，而且還長了一對迷人的大眼睛，雙眼皮的，烏黑透亮，清澈如甘泉，儼然會說話似的，看的人禁不住眼睛發(fā)亮！倘若她對你莞爾一笑，那緋紅的臉頰顯現出的兩個可愛的小酒窩，準會令你神魂顛倒，欲罷不能！

若論心靈手巧卻比不上別的女孩子。出生于一九七一年的她，從小學至初中，像爬梯子一樣，雖一級未留，但成績也僅僅保持在中下游。而且念書較晚，大多數孩子都是六七歲入學，而她卻是九歲才上學。原因是她自小就笨，還粘人，曾幾次送她上學，她都是叫著喊著哭著鬧著，死活不肯，舍不得離開媽媽。八歲那年秋季剛開學，好不容易報了名，卻在教室只呆了半天就不去了，說是一個右手殘缺的老頭無端地責罵了她。

當時無門無窗、破舊不堪的磚瓦教室里，沒有桌凳，就只有用磚泥盤就的幾排泥臺臺，頂多夠半數余人使用，她就和其他沒占上泥臺座位分站兩旁的同學一樣，就都端直直地站著聽課，加之，她當時對念書沒有絲毫概念，因此，既不知道買鉛筆，也不曉得買本子，整個人就像木頭一樣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發(fā)呆。殘缺老頭左手拿捏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像鴨子形狀的數字說，這個字讀作“2”，并讓大家反復讀寫，加深記憶。全班六十余名學生中，只有她兩手空空地干站著。

殘缺老頭走到她面前，語氣嚴肅地問：“你咋不寫字呢？”

“我沒有座位！”她看了一眼殘缺老頭說。

“你看，那么多同學都沒有座位，人家不都照樣站著寫嗎？”殘缺老頭又問，“那你的筆和本子呢？”

“還沒買！”

“為啥不買呢？你不知道今天正式上課要用嗎？”

“俺媽說這里好玩，我就來了！我不知道念書還要帶筆和本子！”

教室里頓時哄堂大笑，被殘缺老頭冷峻的臉色和犀利的眼神制止了。

“就你這種態(tài)度，還想念書，簡直是念稻書！下午再是光捶頭，就不用來了！”殘缺老頭厲聲喝斥道。

說實話，她長這么大，還沒有誰對她這般兇蠻過，就連她的父母也沒有如此高聲斥責過她。就這樣，她滿腹委屈，哭哭啼啼，責怪媽媽不該欺騙她。說到了學校，不僅要站著寫字，稍有不對，還得挨老師的罵，一點都不好玩。不管父母怎么哄勸，死活不肯上學去。這樣便在家又白白消磨了一年時光。

九歲時，她發(fā)現她的好伙伴和比她小的弟弟妹妹都背書包上了學，倍感孤單，一時心動，就又報名入了學。由于新開學遇到了一個富有耐心、態(tài)度和藹的王雨菲老師做班主任，王老師還多次表揚她字寫得好，于是越學越愛學，還偶爾得過獎狀呢。

后來，她在班會課上還聆聽王老師講解了不少勵志故事，尤其是關于殘缺老頭的故事，讓她備受震撼。

自此之后，她才得知，她一向憎惡的那個殘缺老頭名叫周天民，由于自小玩炮仗，不小心炸掉了右手，但毛筆字寫得極好，學校的各類獎狀、標語都是他用左手寫成的，是靈泉村小學資格最老、極富聲望的老教師兼老校長，經常舉辦義務掃盲講座，培養(yǎng)了不少人才，還曾給她的班主任王雨菲老師當過啟蒙老師呢！洪巧靈一聽驚詫不已，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不知不覺間反倒萌生了長大也要到老師的想法！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人們，對報考大學尚無概念，但卻對考取初中專或長安師范過于迷戀。誰家的孩子若是榜上有名了，那簡直比現在考上一本還倍感榮耀呢！而且考中的絕對都是全縣各校成績一等一的尖子生。在人們眼里，只有那些成績中下游的考學無望的學生才會迫于無奈去上什么高中考什么大學。因此，非初中專不考的念頭早已深入人心。

為此，補習的學生一年比一年多，好多學生寧愿補習一兩年甚至三五年考取一個初中專，也不愿上高中考大學。理由是初中專國家包分配工作，不僅念書時間短，花錢少，還能提前幾年就業(yè)掙錢，比上高中考大學省時省錢得多。只要考中了，不僅一輩子吃輕省飯，就連擇偶都有了資本，不僅可以找同樣考上學的，甚至還可以找城里的姑娘或小伙，這樣就不用像祖輩那樣辛辛苦苦地在地里刨食吃了。因此，莘莘學子就都趨之若鶩，盡管百里挑一、競爭激烈，也不管不顧。

盡管如此，可是靈泉初級中學，似乎有神靈護佑，連續(xù)幾屆都有數名學生考上初中?；蜷L安師范的，而其他鄉(xiāng)村的學校往往好幾年都是光竄竄，這就更加堅定了往屆生來靈泉中學復讀的決心。洪巧靈便是其中的一員。她的理想是報考長安師范。她也和其他同學一樣，為了自己心中的夢想明知不可為而甘愿為之。

由于她入學晚，比同班同學年齡都大兩三歲，因此，自上初一以來，情竇初開，沒有全身心投入學習，不管是上學還是放學，只要有閑暇時間，總能在馬路邊、校園角落看到她和早就定了娃娃親的比她高兩級的心儀男生成雙成對、有說有笑、卿卿我我的纏綿情景，結果成績一落千丈，初中后兩年的學習因而就更加吃力。為此，頭一年報考長安師范名落孫山也就是預料之中的事了。

那個早她兩年考入縣城重點高中的心儀男生就勸她補習，于是她就收心復讀，從此，很少和同學開玩笑，開始埋頭苦學，補習頭一年卻以二十分之差落榜。

心儀男生又勸其再補習，她壓力襲來，學習更加刻苦，然而成績卻不及那些拔尖新生，補習第二年又以十分之差與夢想失之交臂。

父母勸其放棄，可是面對補習的好幾個同學不是考上了鐵路中專學校，就是考上了長安師范，她心有不甘，便又持之以恒默默打拼了一年，第三年補習結果還是不盡人意。

此時回首過往，那些和她同班首次參加初中?？荚嚶浒竦耐瑢W中，卻有好幾個因選擇了就讀高中而考上了大學，其中就有那個心儀男生。

這讓她感慨良多，進退兩難。心儀男生也來信規(guī)勸她，為了他們的明天，希望她再拼搏一把，唯有雙雙都跳出農門，他們才能幸福地在一起。

經過艱難的思想斗爭，她終于下定決心，為了跟心儀男生在一起，她苦苦哀求父母，再給她一次機會。不成想，第四年補習結果卻以一分之差落榜，叫人唏噓不已。

她不甘心，苦求父母再給她最后一次補習機會，如果這次還不能如愿以償，她就徹底放棄，不再上學。父母被她的執(zhí)著所打動。一九九三年，年滿二十二歲的她無疑是補習班年齡最大的學生了。

這一年，她破釜沉舟，可謂壓力如山，同時也是她最用功、拼盡全力的一年。時常秉燭夜讀，熬眼至深夜?；侍觳回撚行娜耍K于金榜題名，達到了長安師范錄取分數線。當她得知這一消息時，倍感如釋重負，揚眉吐氣。然而好夢不長，當全家正沉浸在喜悅之中時，萬萬沒想到，全?？贾谐踔袑；蜷L安師范的二十七名學生中，最終卻只有一名應屆生被錄取，其余二十六名往屆生全被拒之門外。她聯合其他一并考中的往屆生一起找到學校，學校的答復是，這是市教育局的決定，市教育局明確發(fā)文，從本年度秋季開始，初中專各類學校（包括長安師范），只錄取成績上線的應屆生，往屆生一律不予錄取。

她一下子崩潰了，成天大門不邁、二門不出，除了吃飯上廁所不得不下炕走動之外，一直躺在炕上，還時常發(fā)脾氣，不到一年，就得了抑郁癥。頭發(fā)蓬亂如麻，身材發(fā)胖，眼神呆滯，看不見脖頸，原本俊俏的臉頰都變得肉嘟嘟的，沒有一絲血色和活氣，整個人頹廢得就像木頭一般，老發(fā)呆。又過了大半年，自小定的娃娃親也無疾而終——同村男友，她的心儀男生吳義剛即將大學畢業(yè)，媒人卻告知了她男友要悔婚的消息。

一聽此事，她可憐的自尊更是被擊打得粉碎。當晚還割腕自殺了一回，幸好被弟弟及時發(fā)現，加以搶救，這才保住了一條命。

死里逃生的她經過心理醫(yī)生的精心護理，可謂脫胎換骨，想開了許多，不再將別人的議論、眼光當一回事了，因此慢慢的，也就不再怕見人了，走到大街上，照樣抬頭挺胸，昂首闊步。結果不出一年，她整個人的神智、氣色、精神就都恢復如初。走在大街上，又是原先那個花見花開人見人愛的萬人迷了。

洪母說，有智吃智，無智吃力，既然這是命，咱就得從命。吃不了商品糧，咱就得老老實實吃咱的農業(yè)糧。她明白了媽媽的苦心。在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之后，她漸漸地轉換了思想，不再是原先那個拈輕怕重、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嬌嫩女生了。于是就漸漸地跟著父母操起農活來干。起初，她很不習慣，沒怎么勞作，就腰酸背疼，一雙纖纖細手早都被磨了好幾個血泡。時間長了，血泡也就結成了厚厚的繭。不管是手握锨把兒、還是镢頭把兒，都不會覺得酸痛無比了。自此之后，不管是種瓜種菜，還是除草、施肥、打農藥，不管是拉架子車，還是使用手拉犁，就連一年兩料莊稼的那一套最繁瑣最累人的勞動程序就都爛熟于胸、輕車熟路，樣樣活都干得順心順手，有模有樣！不久，她還在村委會入了黨。人們都夸她是個精明強干的姑娘，誰要娶了她，日子肯定是過得頂呱呱，響當當。

可是洪母不忍心女兒遭受農活的折磨，就打算托村長給女兒在靈泉中學找份代理教師的工作，說是不為掙錢，只為打著教師的旗號能給女兒找個好歸宿。可是洪巧靈卻極不樂意。說，一個普通公辦教師每月工資三四百元，何況她一個代理教師呢？一個月能給200元就不錯了，還不如她當農民掙得多呢，死活不肯去。

自此，洪父洪母心疼不已，發(fā)誓定要給女兒找個比吳義剛強百倍的好女婿，以雪恥辱。

二

給洪巧玲介紹對象的媒人都能踏破她家的門檻。自她剛當代理教師起，見的面不計其數。七八年過去了，卻一直沒有中意的。就連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碩士畢業(yè)的大弟洪定早都結婚生子了，而她卻依舊孑然一身?；蛟S在她心里，跟她同歲的吳義剛高大帥氣，又是大學生，還留在城里住洋房賺高薪，加之一年前剛結了婚，新娘也是大學生，一向自傲的她，其對象又怎能輸于他呢？因此，村里人介紹的那些鄉(xiāng)巴佬，在她眼里，似乎什么都不是。

這可能也與她的姑姑攛掇有關。她姑姑洪花自她不念書起，就一直攛掇她說，你看咱莊稼人過的是啥日子，吃穿住行哪能跟吃皇糧的比，還不是樣樣都得靠出賣苦力！想想炎熱天割麥、碾麥、揚場受的罪，再想想澆包谷、搬包谷、砍桿受的累，你就知道選擇一個莊稼漢，日子過得是多么恓惶！就憑俺巧靈如花似玉的人樣，什么樣的男人找不到？聽姑說，甭著急，別以為他吳義剛考上大學就自以為了不起了，咱要找也得在知識分子中找，而且還要找比他吳義剛強的。不符合條件的咱一律不見。姑也會托人不斷給你介紹的，你就放心好了。

這一主張也得到洪巧靈二老的首肯。二老雖識字不多，但也確是村里出了名的能行人，光是瓦房就蓋了三條街，每條街都是三間兩進房，三個兒，一人一院，也早都分配停當。不僅將仨兒倆女拉扯成人，還將長子培養(yǎng)成了碩士研究生，就連娶的媳婦都是碩士。其余兩個兒子和碎女子雖未供讀成才，但也都相繼成家，兒女雙全，各自做著小生意，日子倒也過得紅紅火火。難怪二老咽不下這口氣：這么漂亮的女兒說不要就不要了，他吳義剛不就是仗著自己考上了大學，端上了國家的鐵飯碗，才那么目中無人嗎？別以為自家女兒離了他吳義剛就嫁不出去了？不但要嫁還要嫁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絕不能讓鄉(xiāng)鄰看笑話！

經過家人一致決議，憋著氣的洪巧靈不假思索就遵照而行，無論如何非得嫁個高級知識分子不可。

其間也著實見過幾個知識分子，有的還是大學生，但不是嫌棄人家個子矮小，就是彈嫌人家相貌黑丑。她頓感失落無比，成天沒精打采，臉色憔悴。她的大弟洪定于心不忍，突然之間想到他還有個年近三十的同事王思遠目前還是單身，長得高大白凈，和他一樣還是同校研究生，家在古城西安，常年與年邁的老母相依為命。由于之前談了多年的女友突然傍了一個美國大款出了國，棄王思遠而去，王思遠一直無法自拔。一次，他們在一起喝酒閑聊時，王思遠痛苦不已，經過洪定耐心開導，王思遠終于自我解脫，并醉醺醺地感慨說：“高學歷的媳婦不保險，我最羨慕老一輩沒念過幾天書的老夫老妻，你看他們相互忠誠，風雨同舟，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是洪定就開玩笑說：“如果有仙女下凡，愿與你‘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只是學歷太低，年齡比你大三歲，你會在意嗎？”

沒想到，王思遠卻激憤地說：“高學歷是個屁呀！那些低學歷甚至沒念過書的人就不結婚生子了嗎？我是高學歷，不照樣被女朋友給蹬了嗎？年齡大才知道心疼人！你們鄉(xiāng)下不是有句俗話叫‘女大三抱金磚’嗎？因此，學歷和年齡不是問題，最怕的問題是倆人有緣無分?！闭f完這句話，竟又情不自禁地哽咽起來。

“我和女朋友足足談了八年哪，我們從大一談到本科畢業(yè)，又從本科畢業(yè)談到碩士畢業(yè)，我為她省吃儉用，供她吃供她穿，替她籌措學費，沒想到剛參加工作不到兩年，當我們準備結婚時，她卻突然冠冕堂皇地說要跟一個老外出國深造，叫我不要等她了！這不是哄三歲小孩嗎？你說我當時是不是鬼迷心竅、愚蠢到家了？”王思遠擦了把眼淚，透著酒氣繼續(xù)說，“像我這等窮苦出身的寒門子弟，哪有福氣遇上仙女呢？仙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洪定也被他的真誠傾訴感染，不斷安慰他想開些，像他這般感情專一的人，定會遇到仙女的。沒想到，王思遠竟靠著沙發(fā)呼呼大睡起來。

酒醒后，洪定就將洪巧靈的玉照拿給王思遠看，只是從未說破他與洪巧玲的關系。王思遠剛開始還不屑一顧，連連說拿走拿走，可當他無形中瞥了一眼之后，就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連連央求說：“讓我再看看。”王思遠剛捧在手上就愛不釋手，生怕看得不清楚，還將金絲眼鏡拿下來反復擦拭，嘴里連連感嘆：“世上還真有仙女下凡哪！”

三

洪定有意撮合姐姐洪巧玲和王思遠的婚事，就將此事告知了姐姐。洪巧靈靜聽了大弟那眉飛色舞的敘說，大弟又把王思遠描述得那么完美無暇，不由得她不浮想聯翩，春心涌動。

在洪定的撮合牽線下，洪巧靈終于和王思遠見了面。他們相約在西安一家喜來樂咖啡館。那時洪巧靈正在東大街一口香面館打工。洪巧靈下班后，就急匆匆趕赴喜來樂咖啡館。

沒想到一身西裝革履的王思遠早早就在那兒等候了。

洪巧靈反倒和往常一樣，簡簡單單，樸樸素素，沒那么講究，只是衣著得體，顏色搭配恰到好處。

當洪巧靈靜靜走過去時，只見王思遠正端詳著手里的一張玉女相片，不斷張望著。

“你好！請問你是洪巧靈嗎？”王思遠突然走到洪巧靈跟前，看著手里的相片，禮貌地問！

“我就是！”洪巧靈說，“你是？”

“王思遠！”王思遠自我介紹道。

洪巧靈仔細一大量，沒想到王思遠比她想象的還要英俊瀟灑：一米八的個頭，勻稱的身材，又平又短的板寸發(fā)型，和一副架在高鼻梁上的透明眼鏡，在通身上下藍色筆挺西裝的襯托下，整個人顯得精精神神，利利索索，文質彬彬。洪巧靈頓時心里怦怦直跳。

“你就是我弟弟的同事王思遠？”洪巧靈打量完畢，輕聲問道。

王思遠掃描了一眼洪巧靈，就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只顧呆呆地看。

“是不是我臉上有什么東西？”

“沒有！沒有！”王思遠回過神來，岔過話題，說道：“你弟弟可聰明了，跟我關系最鐵了，就連他的碩士媳婦都是我介紹的呢！”

洪巧靈對此也很感興趣。于是倆人話題越來越多，交往也越來越密切。王思遠最大的特點是口才好，說話富有詩情畫意，而且對她體貼入微。不僅陪她逛街購物、吃遍古城西安各種美食，還轉遍了古城的各大名勝景點，單是他們的合影照就存了厚厚一沓。尤其是當她生日或相識紀念日時，除了贈送她精心挑選的項鏈、耳環(huán)、手鐲等飾品外，還時常飽含深情地念情詩給她聽：

遇到你是我最大的緣

忘不掉你

飄逸的烏發(fā)

清澈的雙眸

忘不掉你

薄薄的紅唇

緋紅的臉龐

忘不掉你

淺淺的酒窩

醉人的芳香

你的一顰一笑

早已讓我迷醉

我不能給你高樓大廈

不能給你錦衣玉食

我能給你的是一顆滾燙的心

那是我對你至死不渝的牽掛

每每聆聽到類似這樣的短小情詩，洪巧靈就情不自禁地沉浸在王思遠那充滿溫情的朗誦聲中，整個眼眶也早已是淚眼婆娑。每每在這個時候，他就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頰，為她擦拭淚滴，并用寬厚的胸膛充滿溫情地抱著她，她則雙眼微閉，含情脈脈地迎合著他的熱吻......

有時候她在想，為什么同樣是大學生，而她的前男友吳義剛卻為何那般無情無義、視她如草芥呢？當年她可是懷著比王思遠還真摯的心在等他吳義剛呀！而且這都是早些年他們雙方家長早就商定好了的。按照習俗，吳家還每年要送給她一身新衣服呢！這都送了這么多年了，到末了，怎么說變就變了呢？為了履行這一承諾，她上學的時候，可是從不跟其他男孩子玩的，就只跟他一個人玩，一個人笑。他老爸也早就這么教育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管你是否考上學，都決不能悔婚失約，說這是要遭報應的！為什么他偏偏就能悔婚失約呢？她明知自己腦子笨，不是念書的料，為什么她能一補再補而不肯放棄，還不就是因為他吳義剛在信中的一句話嗎？

這樣一想，內心涌動的不僅是對吳義剛的憤恨，更有對王思遠的感激和依戀。在她心里，此時此刻才終于感覺到愛情的甜蜜無限。

就這樣不知不覺，他們秘密交往了一年多。然而，一年多以來，王思遠始終沒有勇氣告訴老母真相。老母做事，總愛全盤考慮，從不考慮他的內心感受，在感情上更是固守著老傳統(tǒng)，講究門當戶對。就連他談了八年的女朋友也是在結婚前夕經過老母反復打聽考察才勉強同意讓他帶回家一見的。見了面，一點都不會惹人疼，板著臉說，這個女孩長相不差，還是研究生在讀，靠勤工儉學維持生活，將來有了好工作，與你還算匹配。

惹得女友幾天不理他。為此，他常常與老母拌嘴，彼此鬧得很不愉快。

自從失戀后，老母就托單位熟人給他另介紹了一個對象黃萌萌。說這個女孩長相姣好，不僅是博士研究生，還有良好的家世背景，對他將來事業(yè)肯定有幫助。

他本不想見，但拗不過老母的強逼硬拽，就只好答應了。經過交往，女孩的確善解人意，對老母也百依百順，可就是花錢如流水。他實在看不慣，罵人家是敗家女，不像洪巧靈那般疼人錢，生活儉樸。為此倆人就大吵一架而分手。氣得老母接連幾天不肯見他。

現在他是深深地愛上了這個鄉(xiāng)下姑娘，之前他曾隱約向老母提過幾次，可她就是不肯面見洪巧靈。如果這次老母還不同意，他就死扛到底，絕不屈服。他心里早就做好了這個準備。

沒成想老母怒氣漸消時，終于松了口，他高興得合不攏嘴，終于大大方方地帶著洪巧靈去拜見他的老母。哄巧玲還特意精心梳妝打扮了一番，為了取悅未來婆婆，還將自己喜愛的藍衣藍褲換成了紅衣黑褲。因為王思遠說，紅和黑是他老母最鐘愛的顏色。她打心眼里也想將最美好的一面留給未來的婆婆。

王思遠就牽著洪巧靈結滿厚繭的手進了門。

“姨，最近身體好些了么？”洪巧靈對躺在床上的未來婆婆問候道。

未來婆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一手掩口一個勁地咳嗽，王思遠趕緊將痰盂遞到她嘴邊。

王母吐了幾口痰依舊若無其事地躺下。

“媽，我的女朋友洪巧靈來看你了！”王思遠提醒母親說。

王母終于從床上極不情愿地坐了起來。一見眼前突現的美人，也禁不住多盯了幾眼，然后定神問道：“你就是洪巧靈？”

“嗯?！焙榍伸`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小聲回答。

“長得還算水靈，難怪能將我兒子迷得茶飯不思、神魂顛倒呢！”王母繼續(xù)板著臉問，“家在哪兒？”

“周至?！?/p>

“原來是貧困縣哪！”

“周至哪兒？”

“靈泉鄉(xiāng)靈泉村?！?/p>

“原來是窮山溝里出來的！”

洪巧靈一聽，更緊張了，臉臊得通紅。

王思遠叫了聲“媽”，提醒母親。

王母瞥了兒子一眼，繼續(xù)冷冷地問：“多大了？”

“三十二了！”

“念過幾年書呀？”

“初中畢業(yè)?！?/p>

“干啥工作？”

“沒干啥。”

“沒干啥，靠什么生活？難不成是好吃懶做長這么大的？”

王母說這句話時，有意拿腔拿調，冷嘲熱諷！

洪巧靈忍無可忍，就噙著眼淚，反駁道：“你們城里人有啥了不起的，咋就那么看不起我們鄉(xiāng)下人呢？”

王母此時也氣得暴跳如雷，就連連大罵兒子不爭氣。罵完之后，就又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說：“你爸死的早，我含辛茹苦、省吃儉用，好不容易將你供讀成碩士研究生，本想指望你娶個和你知識層次般配的大家閨秀，不成想，你卻將一個比你大三歲的僅有初中文化水平的鄉(xiāng)下姑娘帶回家。你是什么眼光？書都白念了？”

“可我就是偏偏喜歡她，一天到晚，滿腦子里都是她?！蓖跛歼h說，“她是我見過的最勤快最漂亮的姑娘。她脾性耿直，只要你肯接納她，將來她肯定會好好孝敬您的！”

“漂亮能當飯吃嗎？生活是殘酷的！你喜歡的那個鄉(xiāng)下女除了漂亮還有什么？能跟黃萌萌比嗎？”王母厲聲教訓道，“我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將黃萌萌介紹給你認識，你不但不領情，還辱罵人家是敗家女！人家有工作，自己掙錢自己花，有什么錯！我看你才是真正的敗家子呢！你若娶了洪巧靈，在這個充滿誘惑的大城市，就只有一個下場，不是被她累死，就是被她拖死。你什么時候才能過上好日子呢？”

王思遠苦苦哀求，終究還是無濟于事。

洪巧靈實在容忍不下去了，王母的那些話，句句如同尖刀剜心，令她痛楚不已，她不知如何是好，就哭哭啼啼地奔跑著離開了。

王思遠哽咽著哭喊：“巧靈不要走！”邊喊邊追。

只聽他的老母怒聲喊道：“如果你執(zhí)迷不悟，非要和那個鄉(xiāng)下女在一起，我就和你斷絕母子關系?！?/p>

一想起老母一把屎一把尿、千辛萬苦將他拉扯大的情景，一想起老母為了供他上學起早貪黑、受苦受罪的情景，一想起老母為了照顧病重的他屈尊求人艱難籌措醫(yī)藥費的情景，一想起老母為了他累得滿身是病至今還咳喘不息的情景，他只得停下了腳步，嘴里不斷喊叫著巧靈的名字，嚎啕大哭，淚流不止。

四

洪巧靈馬不停蹄回家后，想了幾天幾夜，終于滿含眼淚寫了一封信，率先提出了分手。

王思遠打開信，只見信紙上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寫著：

思遠：

在和你相處的這段時光里，我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你對我的關心、體貼和愛護。我也是掏心挖肺地想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都時時刻刻在我腦海回想。每每想起，都是甜蜜的，快樂的，令人陶醉的。本以為只要我們兩個人相愛就夠了?？磥聿皇恰?/p>

既然你母親不愿意接納我，即使我們結了婚，也不會得到她老人家的祝福。這樣，勢必引發(fā)家庭矛盾，以我耿直的性格，也絕不會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照此下去，你我也是不可能幸福的！因此，還是你媽說得對，以你的條件，什么樣的媳婦找不到？為什么偏偏要找個像我這樣除了外貌而外一無所長的姑娘為妻呢？我本就不該高攀，我的生活本就不在城里，而在農村。因此，我們還是分手為好！不用擔心我，我會努力找到屬于自己的歸宿！也祝你早日找到如意伴侶！

巧靈

二00三年四月八日

看完這封信，翻看著眼前的一沓沓相冊，一幕幕難忘瞬間，浮入腦海，他淚如泉涌，很想拋開一切，不顧一切地去愛她，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行。可是每當看著母親痛楚不已的表情，他就心軟了。人常說：百善孝為先。要想盡“孝”，就得先做到“順”。為了不讓守寡多年的老母難過，也為了她老人家的身體盡快好起來。他只得忍痛割愛！

結束了這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洪巧靈又重新回到了尋尋覓覓的相親途中。

之后見的對象是一個不如一個。其中有個小學民辦教師，長得精神干練，最為入眼。可她姑姑一聽，堅決不同意。說就憑教師那點工資，還不夠塞牙縫的呢，何況還是個民辦的，生活哪有保障呢？倆月后又聽說，民辦是可以轉正的，就又心動了。于是就讓她母親又托原先的媒人去說合，沒成想，民辦教師回應說，他當時見洪巧靈沒同意，就在一月前與別村的姑娘剛訂了婚。

就這樣，一拖再拖，不知不覺已過而立之年，成了人們眼中名副其實的大齡剩女。

眼看著周圍同齡的玩伴早都兒女滿堂，結婚早點的，娃娃甚至都快小學畢業(yè)了，而她的婚事卻還毫無著落。聽說就連那個工資微薄的民辦教師現在過得都比她好，不僅兒女雙全，轉了正，翻蓋了磚瓦房，現在還當了教育主任。

想到這些，再看看她連續(xù)多年來一直勞作在幾畝菜地被摧殘得粗糙無比的雙手，她懊悔不迭，怨氣頓生，經常發(fā)莫名之火，心事也越來越重，干農活也是三心二意。稍不順心，就動輒怒氣沖天，指桑罵槐，還經常自言自語說都是她姑姑害了她。要不是她姑姑出的什么餿主意，她怎能錯過一個個與之匹配的對象，而孤獨至今呢？

她的母親再也不忍心女兒遭受農活的摧殘，更不忍心她這樣抱怨下去。于是就苦口婆心地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最終還是托村長給她在靈泉初級中學找了份代理教師的工作，目的是想讓她換換環(huán)境，調節(jié)一下心情。

五

來到靈泉中學后，大家都被她驚艷的容貌所吸引，由于她自小喜歡藍色，不僅喜歡佩戴藍色耳環(huán)、手鐲等飾品，還愛穿藍衣藍褲，因此大家就戲稱其為藍衣天使。俗話說：新來的和尚愛念經。那時，她剛接任初一普通班班主任不久，榮譽感極強，工作認真負責，處事雷厲風行。大家有目共睹，好評連連。加之她長得跟花兒一樣，學生們大都很喜歡她，但也都很怕她。因為她管教嚴厲，脾氣火辣，動輒將違紀的學生大罵一通，甚至還會動手扇其耳光。因此，全班學生對她是又愛又懼，結果在她的緊抓嚴管下，期末考試，初一普通班的成績直逼重點班。這讓杜校長刮目相看，她也謹言慎行，向來抱著“少說話多做事”的態(tài)度從事工作。就這樣順順利利地度過了一學年。這一學年，她還被評為校級“優(yōu)秀班主任”。自此之后，她逐漸站穩(wěn)了腳跟，說話做事便漸漸地高傲起來，愛發(fā)火的脾氣也愈發(fā)暴露無遺。

最讓人難忘的就是她在操場上的一聲怒吼。

次年秋季開學的頭天早上，正跑操時，她卻在操場突然發(fā)起飆來。全操場師生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她。她似乎備受委屈，就更加肆無忌憚地嘟嘟囔囔起來，正在查操的齊全正老師則也不甘示弱。倆人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怒不可遏。要不是有人勸說，說不定早都一發(fā)不可收拾了呢！

杜校長讓校辦室侯主任了解此事。侯主任分別找當事人和旁觀者談了話，終于了解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隨后向杜校長如實匯報說：

按照以往慣例，各班出操順序一直由主管體育的教務處負責安排。政教處只負責檢查班主任跟班跑步和清點各班學生出操人數事宜。偏巧，開學第一天輪由政教處負責查操的齊全正老師值班。由于齊老師當時不知道各班出操順序究竟如何排列，因此就先咨詢了教務處負責叫操的青年體育教師王江海。王江海說沒接到教務處領導通知，他也不知道如何排序，只說順其自然。話音剛落，出操鈴就響了。

因此，齊全正顧不得請示領導，就夾著考勤夾急匆匆趕赴操場去了。一到操場，瞬間就出現了各班根據到場先后順序自然站位排列的混搭局面。新生與老生不分先后，年級混淆，班級錯亂。這就給清點人數造成了極大困難。隨后，又聽站在主席臺前的王江?？拷捦残颊f，今早各班的上操站位就是本學期各班的出操順序，希望各班能抓緊時間根據到場先后次序各就各位。

為了不至于將班級與人數搞錯，每過來一個班級齊全正都要大聲問一句，哪個班的？希望排頭能及時告知他。這就促使齊全正必須在前兩圈盡快檢查完各班主任跟班跑操的情況，在第三圈即最后一圈時，更要以最快速度準確無誤地記錄下跑動班級的先后順序，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準確清點各班人數，也便于為今后查操提供便捷依據。

沒想到，跑在齊全正面前的最后一個班級，卻啟而不發(fā)。

齊全正又大聲問了句：“哪個班的？”

整個班還是無人應答，氣得齊全正只得又提高了嗓門厲聲喊道：“哪個班的？”

齊全正明顯能感覺到他幾乎是怒紅了脖子，使盡了全身力氣。

“七一班的！”洪巧靈恰巧走到跟前，幾乎也是怒紅了臉，睜圓了嗓門，聲嘶力竭地回答道。那種怒氣勃發(fā)、喊聲震天、噴薄而出的架勢，令人望而生畏。

齊全正登記完了人數，準備息事寧人、默默離身。沒想到，洪巧靈又語帶嘲諷地嘟囔了一句：“連班級順序都搞不清，還查人呢？”

“今天是開學第一天上操，誰告訴我出操順序了？”齊全正倍感委屈，便反駁道，“我剛才要做的正是在登記出操順序。我之所以聲大，是因為問你班班級時，你班學生不吭聲?！?/p>

“那是新生，學生還不適應新環(huán)境！”洪巧靈怒形于色，替學生辯解道。

“十三四歲的人了，能因環(huán)境的改變就不知道自己所在的班級嗎？簡直可笑！”齊全正陰沉著臉高聲反唇相譏道，“再說了，你憑什么在我工作時間大聲叫嚷？咱讓在場的老師評評理，看你這種行為是不是在擾亂工作秩序？”

洪巧靈一時語塞，被問得啞口無言。

尤其是她震天吼的那一瞬間，正在上操的全體師生為之一震，大都聽得真真切切，雖不明就里，但絕大多數老師似乎在這一刻方才見識了她的暴脾氣，紛紛議論之余，也大都視而不見，一走了之。

隨后，齊全正便被離開得遲的兩名在場老師勸止住了。其中一個老師還戲謔地勸說道：“老人家消消氣，不要氣壞了身子！到時心臟病復發(fā)，我們還拉不離手了！”

齊全正方才壓住火氣不再針鋒相對。

年過花甲的杜校長聽說后就叮嚀年近不惑的侯主任說：“洪巧靈年輕氣盛，火氣旺，脾氣大，遇事不忍，今后要多加開導才是，不要惹出什么亂子才好！順便勸慰一下老齊，都快退休的人了，不要和老姑娘一般見識！去年剛做了心臟搭橋手術，不敢動怒！千萬不能讓他的那個不服管教的兒子知道，到時可別出什么岔子！”

侯主任連連保證說，事后他已向齊全正道明了利害關系，懇求齊全正不要告知他兒子此事，齊全正滿口應諾，定會守口如瓶。

沒料想，當天晚上，齊全正的兒子齊浪濤給校辦打電話說，他爸在縣醫(yī)院住了院，急需請假三天。侯主任接到電話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向杜校長作了匯報。

第二天，杜校長和侯主任等人帶著禮品去縣醫(yī)院專門看望了齊全正。

齊全正掛著吊瓶，平躺在病床上，正打著呼嚕。

齊浪濤正準備叫醒父親，被杜校長擺手制止了。杜校長便隨口詢問齊全正的病情，齊浪濤說：“不知咋回事，俺爸夜個后晌放學回到家，就長吁短嘆，連黑咧飯都沒吃，只是一個勁地抽紙煙，抽完煙，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嘴里還不斷地哎噓哎噓。不一會他就呻喚著自己胸悶氣短，叫我?guī)退谛乜谌嗳啵瑒側嗔瞬灰粫?，就發(fā)現他上氣不接下氣，臉色嚇人，當時以為心臟病犯了，于是就連夜將他送到縣醫(yī)院?？墒牵綍r從來未見他這樣過呀。醫(yī)生說，這是氣火攻心所致，還說多虧搶救及時，否則會有生命危險?！?/p>

杜校長略有所思，沉思片刻就說：“好好照顧你爸，讓他好好養(yǎng)病，學校的事就不要管了！等他醒來，就說我們來看他了，早日盼他康復出院?！?/p>

“我爸夜個沒和誰吵架吧？”齊浪濤驀然問道。

“沒有的事！不要多想！”侯主任搶答道。

齊浪濤將杜校長等人送出住院部剛一回病房，就發(fā)現他父親醒來了。他對父親說，杜校長帶人來看你了，剛走。齊全正說知道了，就又沉默不語了。

“爸，夜個是不是和誰吵架了？”齊浪濤再次疑惑地問。

“沒有的事，胡猜啥呢！”齊全正矢口否認。

“要是誰欺負你，告訴我，我去擺平他！”齊浪濤吹牛說，“你兒子雖然不成器，但也絕不是孬種！受窩囊氣的事，咱絕不干！”

“行了，行了，少給我惹事！”齊全正再三叮嚀說，“你甭給我再賭了，我就燒高香了！我的事絕不許你插手！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聽見了沒？”

“好好好，我不管，都聽你的，咱甭上氣！”齊浪濤一邊答應，一邊盤算著。

六

齊浪濤對父親生病心生疑竇：我爸一向是個樂觀開朗的人，怎么會突然氣火攻心呢？難不成是誰和他吵架了不成？我爸心臟不好，剛做了心臟搭橋手術不到一年，醫(yī)生說千萬不能生氣，誰要惹他生氣，我非得好好教訓他不可！

想到這里，他突然想起和他父親在同一個辦公室工作的青年教師毛聰娃來。毛聰娃長得虎背熊腰，憨厚老實，是天生不會撒謊的人，由于一年前因失戀而得了抑郁癥，多虧齊全正多方開導，抑郁癥才得以康復。隨后，學校便安排他一直跟隨齊全正在政教處上班，除了輪流對班主任考勤外，平時二人主要以巡查安保為主要工作。因此，毛聰娃對齊全正的一舉一動可謂了如指掌。

于是，齊浪濤就急匆匆找到了毛聰娃向其了解他爸氣火攻心的原委。

毛聰娃說：“不要再追究此事了，洪巧靈其實也挺可憐的。她在學校剛談了新男友，還是個教導主任，遺憾的是，為你爸的事倆人又鬧崩了！”

齊浪濤愈發(fā)來勁，就逼著毛聰娃將其所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原來，洪巧靈不止一次和齊全正老師吵架。在“上操怒吼”之前，還發(fā)生過兩次爭吵。

一次是，洪巧靈發(fā)現班級量化積分公布欄上赫然出現了本班兩名男生昨晚因曠課被扣分的情況。為此，她找到政教處，向齊全正老師問詢緣由，說這兩名學生請了假，不屬于曠課，怎么還被扣了分？齊全正經過再次查對，發(fā)現均無這兩名男生的請假記錄和請假條。于是就笑著解釋說依照學校制度，沒有辦理請假登記手續(xù)，一律按照曠課處理，他確實是照章辦事，絕不會有錯。

洪巧靈卻又改口說是這兩名學生昨晚向她打電話請了假，是她當時忘了在政教處登記。

齊全正便又開玩笑說：“是你忘了登記，而不是我工作出了差錯?！?/p>

這句話一下子似乎惹惱了洪巧靈，她頓時臉色大變，氣勢洶洶地怒吼道：“你愛咋扣就咋扣吧，大不了我不當這個班主任了！”

“冷靜，冷靜，請小聲說話！”齊全正提醒道。

可是洪巧玲依然高聲不止，喋喋不休。

“要知道，你是黨員，要有點修養(yǎng)！”齊全正再次提醒道。

不料，洪巧靈一聽此話，愈加怒不可遏，一手握緊拳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硬是當著毛聰娃和幾個老師的面將面前的辦公桌砸得咚咚作響。

齊全正便也不再忍讓，沉著臉制止說：“有話好好說，憑啥要砸桌子呢？”

洪巧靈自知理虧，就背轉身，將門啪一聲用力一甩，悻悻而去。

次日上午，洪巧靈又來政教處，向齊全正解釋說，她昨天之所以會失態(tài)，是因為他說她沒有修養(yǎng)。

齊全正溫和地說：“之前，我一直在跟你和和氣氣地說話，而你卻是高喉嚨大嗓子，牢騷滿腹，于是我才提醒你作為黨員要有點修養(yǎng)。要明白修養(yǎng)和教養(yǎng)的不同。修養(yǎng)是個人一輩子的修行，劉少奇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yǎng)》一文中不也講得明明白白嗎？而教養(yǎng)卻是尤指在家庭中從小養(yǎng)成的行為道德水準，很明顯與父母管教相關。如果我說你沒有教養(yǎng)，無疑是在罵你的父母，你大發(fā)雷霆，有情可原。可是我分明在提醒你要有點修養(yǎng)。而你當時怒氣沖天的樣子分明就是缺乏修養(yǎng)的表現。我不是黨員都能做到語氣和藹，而你咋就那么火辣急躁呢？”

“你說我作為初一重點班班主任，怎就沒有修養(yǎng)呢？”洪巧靈說。

坐在旁邊的張主任和幾名老師頓感她的這句話幼稚可笑，皆忍俊不禁。

“學校讓你擔當重點班班主任，那是因為你年富力強，精力充沛，責任心強，這和修養(yǎng)是兩碼事。你也是自小在農村長大的，肯定見過目不識丁但卻德高望重的老人吧！那些老人之所以德高望重，是因為他們很有修養(yǎng)，說話做事向來沉著穩(wěn)重，懂得尊重他人。因此，重點班班主任的頭銜和修養(yǎng)不能劃等號。”

經過這番對話，她無言以對，只好滿臉慍色而去，然而她的口無遮攔的冒失行為卻讓齊全正氣惱不已。

又一次是，元旦前夕，學校要求政教處將班主任每天的出操缺勤情況公布在專用黑板制作的班級量化公布欄上。這一工作依然由齊全正親自操作。不料想，剛一公布，洪巧靈就找來了。

她怒形于色地對齊全正大呼小叫：“那么小個事，都要將人進行通報，要是這樣，我就不當班主任了，誰能當讓誰當去！”

齊全正當時真是“丈二和尚摸——摸不著頭腦”，仔細一琢磨，方才緩過神來。原來是他在課間操時對班主任跟班跑情況考的勤，并將未跟班跑的班主任名單統(tǒng)統(tǒng)公布在了班級量化公布欄上，洪巧靈首當其沖。這才引發(fā)了適才一幕。

齊全正也滿腹委屈，心想：公布欄上通報的缺勤名單中不止你洪巧靈一人，而且我的確是照章辦事，這是校委會決定的，何況你洪巧靈確實沒有跟班跑，你當時一直在和七年級組長趙凱老師在并肩說話，我這么做，有什么錯呢？

齊全正本想息事寧人，不想吵吵嚷嚷，就將板擦拿在手中準備去擦掉公布欄上洪巧靈的名字。沒想到，洪巧靈卻不依不饒，指指點點地對齊全正說：“我和趙凱老師在商討如何籌劃學校元旦晚會事宜，已向領導請示過了，得到了領導的批準，可以不用跟班跑。你憑啥還要將我的名字公布在黑板公布欄上呢？”

齊全正強壓住怒火，沒有吭聲，就又退了回來，扔掉板擦，說：“沒有領導告訴我這件事呀?！闭f完，就坐在自己座位上繼續(xù)辦公。洪巧靈很無奈，就只好叫嚷著拂袖而去。

不料想，一節(jié)課過后，洪巧靈又來了，直接高聲逼問齊全正說：“那你咋還沒把我名字擦掉呢？”

“沒有領導給我說叫我擦掉呀！我只能公事公辦！”齊全正板著臉，聲音低沉地說。

“那我現在不是在給你說嗎？”洪巧靈見齊全正不買賬，就又歇斯底里地改口大嚷起來，“我不過只跑了半圈而已，你哪只眼睛瞎了，見我沒跟班跑？”

“你給誰說了，叫誰擦去，要想叫我去擦，連門都沒有！反正又不是我的錯！”齊全正瞬間也被激怒了。

洪巧靈迫于無奈，就又氣急敗壞地在教學樓樓道雷聲吵嚷，逢人便說她的委屈，不斷指責齊全正的過錯，她的新任男友劉一航是教導主任，聽到喊聲，就趕緊將洪巧靈勸拉走了。

事后，團委書記李芳找到了齊全正致歉說：“這件事都怪我，是我忘了給你說，學校讓洪巧靈和趙凱老師籌劃元旦晚會節(jié)目，他們說時間緊，任務重，想再商量商量，課間操就不跟班跑了，是我同意的。對不起，讓齊老師受委屈了！齊老師還是擦掉吧！”

齊全正埋怨說：“你一時忘記惹得洪巧靈大鬧政教處，在教學樓吵吵嚷嚷，也使我倆矛盾重重。我都說過了，就憑她那個態(tài)度，我是不會擦的！”

李芳只得讓另一名政教女干事將公布欄上洪巧靈的名字擦去。此事方才偃旗息鼓。但這件事的影響不小，除了增加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外，尤其是讓洪巧玲剛處的對象劉主任的面子掃地，隨后又引發(fā)了一番爭吵。

“有話不能好好說嗎？干嘛非得在教學樓大吵大嚷？你得注意點影響！給你說過多次了，咋就一點不長記性呢？”劉主任不高興地輕聲指責道。

“咋的，還沒結婚就開始嫌棄我了，嫌我給你丟人了？分明是我受了欺負，你不給我撐腰也就算了，還在那兒說風涼話！”洪巧玲沖劉主任大聲埋怨說。

“我這是為你好！說話別那么刻薄，留點余地，和氣為本！你成天這樣無理取鬧，我的臉往哪放？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我多想想呀？我剛當上這個教導主任，大家都在看著呢！”劉主任也被激發(fā)的高聲吼叫起來。

“你當那個七品芝麻官有什么用，連自己的對象都保護不了，還能干什么？”

“那你覺得誰能保護你，你就找誰去過吧！”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甭后悔！”

“你三天兩頭跟人吵架，我早都受夠了！”

就這樣，二人就此分手。

聽了毛聰娃有板有眼的講述，齊浪濤怨氣郁結，咬牙切齒，大罵洪巧靈活該得不到愛情，當時就放出狠話，非得找個時機給洪巧靈點顏色瞧瞧不可。只是礙于至愛女友康麗的面子才暫且作罷。

康麗自幼喪父，家境貧寒，她和康母相依為命，苦苦支撐著整個家。而齊浪濤和康麗可謂青梅竹馬，二人自小感情就很好，加之齊全正和康麗爸是無話不談的摯友，因此，齊康兩家在兩娃很小時就結定了娃娃親。自從康麗高考補習失利后，齊浪濤就苦求他爸齊全正將康麗安排在了靈泉中學也擔任了一名代理教師。而齊浪濤念初中時，就時常和那些無所事事的雞朋狗友吃煙喝酒，在學校附近商店掛賬早已司空見慣，畢業(yè)時，光零零碎碎吃喝欠的賬就有三千多元。最后還是他爸咬緊牙關清了賬。初中勉強念完，就走向社會，什么都干過，什么都沒干成，整天游手好閑，嗜賭如命，討債人接二連三地催債，氣得他爸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連打帶罵數次，仍屢教不改，還不得不隔三差五地向債主賠笑臉乞求還款寬限，整個家早被他折騰的雞飛狗跳、不得安寧。為此，齊全正也被久氣成病。然而齊浪濤卻是天生情種，盡管不務正業(yè)，但卻對康麗情有獨鐘，康麗快樂，他則開心，康麗傷心，他則難過。記得數月前，康麗在去鄉(xiāng)上購物騎自行車冒雨回家的途中，由于道路坎坷濕滑，不小心摔斷了腿，當時急需手術治療，急得康母如熱鍋上的螞蟻，難過不已，向他求救，而幾千元的治療費還是他當時以一只手做抵押靠賭博贏回來的。自此，康麗媽對齊浪濤感激不盡，康麗也暗自發(fā)誓，要以身相許齊浪濤。隨后，手氣還真不賴，竟還僥幸斬獲了賭友的一輛奔馳轎車，還是嶄新的。

七

分手后的洪巧靈，心情更加郁悶，在侯主任的開導下，就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不料想，又經過一學期努力，她所帶的班級不論是月考、期中考試、還是期末考試，成績一直名列年級榜首，為此，她還榮獲了縣級“模范班主任”的光榮稱號。這令她欣慰之余又倍加沾沾自喜、驕橫自大。正因她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且受村長庇護，因此，這一年來，她遇事動輒發(fā)脾氣的做派早就令同行忍氣吞聲、議論紛紛。為此，原先的藍色天使的雅號也被潑辣女王的綽號所取代。而這一綽號的叫響則也不是空穴來風，而是緣于摔杯傷人事件。

在辦公閑暇之余，洪巧靈卻又因對一件連衣裙顏色的喜好不同而與向來貪吃肥胖、快人快語的同事方珍發(fā)生了口角。由于方珍不慎嫁了個賭徒，本想離婚，又考慮到孩子的感受，就勉強維持著不幸的婚姻，每逢心情郁悶時，就靠大吃大喝加以排遣，以至于得了肥胖癥，內心也并不比慢慢找不到婆家的洪巧靈過得快樂。二人本就應當相互體諒，不料卻都因爭強好勝而互不服輸。

方珍說綠色好看，洪巧靈說藍色好看。為了說服對方，于是倆人就此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方珍說：“在我國文化中，綠色有生命的含義，也是春季的象征，你看春天萬物復蘇，大地回春，都是一片綠色盎然的景象，因而綠色是生命的原色。從人類為了生存栽培植物開始，綠色就代表了生命、健康、活力和對美好未來的追求，哪里有綠色，哪里就有生命。另外，依據‘紅色’禁止、‘黃色’警告、‘綠色’通行的慣例，以‘綠色’還表示合乎科學性、規(guī)范性、規(guī)律性，能永久保持通行無阻的含義?！?/p>

洪巧靈說：“可是，藍色是永恒和自由的象征，藍色有藍天白云之義，給人以寬廣和舒朗的感覺。明度高的藍色象征清新與寧靜；明度低的藍色象征莊重與崇高；而綠色則有貶義的一面，你看大凡世上男人一聽媳婦給自己戴了綠帽子，就都氣得吹胡子瞪眼，咋沒人說戴了藍帽子會如此呢？還有，在中國股票市場，紅色表示上漲，綠色則表示下跌?！?/p>

方珍不甘示弱反駁說：“明度極低的藍色還象征著孤獨與悲傷。藍色還容易讓人產生寒冷、消極與肅穆的心理聯想。它在某中程度上也是憂郁的代名詞，blue在英語里常代表憂郁的心情或狀態(tài)。”

“胡說八道！”洪巧靈不屑一顧，“藍色的優(yōu)點怎么在你嘴里都變成缺點了？”

“難道你不是嗎？要不咱在網上查查，通過顏色喜好判別，看誰的性格優(yōu)點多？”方珍提議說。

“查就查，誰怕誰！”洪巧靈也是一副誓不罷休的架勢。

說查就查，方珍打開辦公室電腦，在百度中終于查找到了“喜歡綠色的人的性格”結果，她邊看邊讀：

喜歡綠色的人社會意識比較強，態(tài)度認真。他們是和平主義者，可以與人和諧相處，但在心底他們卻不愿相信任何人。雖然喜歡與人相處，但他們更希望能夠在大自然中與動物一起過著恬靜的生活。此外，喜歡綠色的人好奇心強，但不會積極采取行動，喜歡綠色的人還很敏感，會深入思考，把問題分析得很透徹。他們不太喜歡運動，但酷愛美食，因而大多偏胖。

“你看看，喜歡綠色的人的缺點是不相信任何人、面對對好奇不會采取行動、過于敏感、不太喜歡運動，光愛吃，大多偏胖。難怪你胖得都走不動路呢！”

洪巧靈的冷嘲熱諷刺激得方珍很快找到了“喜歡藍色的人的性格”的相關語句。

只見上面寫著：藍色代表著一種平靜、穩(wěn)定。藍色能給人一種和諧、寬松的感覺。喜歡藍色的人，一般而言比較容易傷感。這類人也很容易滿足，能夠保持平衡、調和，經常保持沉著、安定，安全感比較強烈。他們通常處于輕松的狀態(tài)，并因此而陶醉于理想的境界。留給人們的印象為‘溫柔’的人中，大多鐘愛藍色。藍色同時也表示超越時空的永恒，是傳統(tǒng)與未來的緊密結合。選擇藍色，在感情上恬靜、滿足；生理上比較渴望休閑，希望能擁有充分的休息機會；在人際關系中，處事得體，不急躁，能夠避免種種紛爭、嘈雜的局面。他們希望一種穩(wěn)定的秩序出現，因此，總是盡量使自己不與周圍的人產生摩擦。和諧是他們一切行動的指導。他們比較信賴別人，同時亦希望自己能得到別人的信賴，處事比較圓滑。

這次，方珍留了個心眼，她在讀原句時，對于優(yōu)點詞句，她有意跳過，而對于缺點詞句，則故意大聲讀出來。讀完，她便也添鹽加醋地總結道：“你聽聽，喜歡藍色的人的性格缺點也不少：比較容易傷感、很容易滿足、陶醉于理想的境界、處事比較圓滑。難怪你那么消瘦呢，原來是處事圓滑，好夢難圓，經?？蘅尢涮涞木壒?！”

說完，方珍就自鳴得意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繼續(xù)批改作業(yè)。

辦公室其他老師則哈哈大笑起來。

“言者無意，聽者有意”，“好夢難圓”似乎戳痛了洪巧靈的痛處，她頓感顏面盡失，霎時臉色驟變，怒氣沖沖，出言不遜道：“你媽才處事圓滑，好夢難圓呢！你不就是嫁了個賭棍嘛，有啥值得炫耀的呢？”

“你罵俺媽干啥？俺媽惹你了？撞你了？啥球東西！難怪沒人要呢！”方珍也忍不住回罵了一句。

“你再罵一句？”洪巧靈右手指著方珍的胖圓臉，怒目圓睜。

“我不敢罵十句？啥球東西！啥球東西！”方珍也怒火難耐。

“我讓你罵！”頓時，洪巧靈怒不可遏，就順手抓起電腦桌上一個鋼制水杯朝對面的方珍砸去！方珍本能一躲，躲過一劫，不偏不倚，卻將坐在方珍旁邊的同事康麗左眼擦傷。

經過及時救治，康麗的左眼視力雖無大礙，但眉眼處卻留下了一絲疤痕。

這件事在學校傳得沸沸揚揚，為此，杜校長發(fā)火了，除了給予倆人大會通報批評外，還扣除倆人當月工資，尤其是對洪巧靈對同事出重手的不冷靜行為還用潑辣至極來形容。

經過大家茶余飯后七嘴八舌的爆料演化，身為藍色天使的她便又被冠以潑辣女王的綽號，這個綽號于是就逐漸在校園叫響了。

自此之后，她也無顏再在學校待下去，于是就匆匆忙忙卷鋪蓋回家了。

八

回家后，二老對洪巧靈的態(tài)度也起了很大變化，責罵她說：“你做事為啥老是毛毛躁躁的，就不能將那個刀子嘴閉上嗎？你那個刀子嘴不知傷害了多少人？為何還不長記性呢？好不容易托人給你找了個文明活，為啥就不知道珍惜呢？忍一下得是會死？”

她二弟媳婦也火上澆油說：“這下倒好，不僅賠了錢，還丟掉了飯碗，難怪你慢慢嫁不出去呢！難不成還要糾纏我們一輩子？”

“你說的是人話嗎？”她二弟洪樂怒呼呼抽了媳婦一巴掌說，“這是我姐！你再說一句，看我不抽死你才怪！”

沒念幾天書的二弟媳婦咕咚一聲坐在地上雙手拍地，哭聲不止，淚滴漣漣，嘴里念念有詞，叫嚷著這個日子過不成了，尋死覓活之類的話。

這些話聽在耳里，洪巧靈如同針扎一樣難受！她知道，這個家她是無論如何再也呆不下去了。

當天晚上，吃罷飯，佝僂著背的老父親吧嗒吧嗒抽完旱煙，就讓老母親勸導洪巧靈說：“娃呀！這可能都是命！咱斗不過命，就認了吧！前不久，黃媒婆提說的那個高考補習王，其實還是蠻不錯的！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總比那些不務正業(yè)的大老粗強，雖然是農民，但還算有文化，聽說家里開了個大商店，生意是紅紅火火，由于高考補習多年，再加之心高氣傲，婚事才耽擱至今。你們年齡也合適，他比你大兩三歲，家中兩位老人前兩年先后病逝，無牽無掛，你嫁過去只要勤快肯干，相信會過上好日子的！至少他會和你本本分分的過日子，不會惹你生氣！”

洪巧靈知道她現在成了家人的負擔，就不再挑剔，連連點頭答應了下來。不久，黃媒婆就將王春厚介紹給她認識。他們只見了一面，就擬定了“連定帶娶”方案，男方交了彩禮，下了書帖，定了婚期，不到一周就很快出嫁了。

這在靈泉村也算是一樁新鮮事。洪巧靈勉強嫁給了比自己大三歲的鄰村高考補習王王春厚。王春厚為了考大學，居然連續(xù)補習了八年，一直補習到二十八歲方才罷手。這在村子內外頗有名氣。尤其是架在鼻梁上的那副高度近視眼鏡和瘦骨嶙峋的單薄身材，一看就是明顯的書呆子典型。最終因為年齡偏大而放棄圓夢，不得不回家務農。就連談對象都錯過了最佳時機，和他一般大早早不念書的同伴，孩子早都念小學了，而他三十好幾，依然孑然一身。好不容易有緣結識了洪巧靈，然而在結婚當天，卻發(fā)生了意外——彩車在半道上突然剎車失靈，整個彩車翻到了河溝，由于伴娘用身子緊緊護住新娘，受傷較重，而新娘則傷勢較輕，休養(yǎng)幾天便痊愈了。所幸新郎當時因拉肚子無法乘坐彩車，而是改乘朋友的小車，才躲過一劫。當地婚俗是接新娘的彩車中途不能停歇，否則會觸了霉頭，諸事不順。因此，新郎就稍作解釋，征得新娘的同意后，便坐在長龍車隊中一個朋友的車內，緊跟其后。

伴娘不是別人，恰恰是齊浪濤的至愛女友康麗。全校只有康麗和洪巧靈是代理教師，因而兩人私下關系情同姐妹。洪巧靈出嫁，伴娘自然歸康麗莫屬。只是康麗從未告訴齊浪濤她要給洪巧靈當伴娘之事。因為她知道齊浪濤一旦得知，是無論如何不會讓她做伴娘的！

聽說康麗入院昏迷不醒。齊浪濤急匆匆趕赴省醫(yī)院，守在手術室門口，哇哇大哭，接連用拳頭怒砸自己胸口，口里喃喃自語：“都是我害了你呀，都是我害了你呀！”

康母不解其意，難過之余，反而倍受感動。她擦干眼淚，反倒規(guī)勸齊浪濤：“這是一場意外，不是你的錯！甭難過了！等康麗醒來，我們一同好好照顧她！”

經過好幾個小時的搶救，手術很成功，只是主治醫(yī)生說，要想保住康麗的腿，就盡快在三天內再繳兩萬元的后續(xù)治療費，否則一旦停藥，她的腿可能會留下終生殘疾。這一輩子很有可能就只能靠拄拐杖行走了！

看到心愛的人成了這般模樣，齊浪濤鉆心般疼痛，后悔之情難以言表。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康麗的腿，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搞到這筆錢。一想到洪巧靈只是擦破點皮，毫無大礙，他恨得咬牙切齒，但還是思量再三，決定“先禮后兵”。

他說動康母去找洪巧靈討要治療費?？墒呛榍伸`卻說，這個婚車是康麗極力給她推薦的，要不是念在康麗救護她的份上，她肯定會找康麗索賠的，再說，她已經向省醫(yī)院預先支付了5000元的手術費。何況兩萬元不是個小數目，再說，她丈夫開的商店也需要周轉資金，一時半會也拿不出來呀！因此，她能做的也就這么多了，至于后續(xù)治療費用就只能靠她們娘倆自己了。

康母無可奈何地白跑一趟，臉色憔悴，愁苦不堪。齊浪濤一聽，胸中怒火如翻江倒海，再也按捺不住一時激憤。于是就自言自語道：“你不仁，休怪我不義！”兩天后的一日晚上，他心急火燎地將兩沓百元大鈔和一封信交給康母，說這兩沓錢是他向朋友借的后續(xù)治療費，趕明記得繳到醫(yī)院，還說只要康麗恢復健康，不恨他就好！說罷，就神色慌張地匆匆離去。

幾天之后，村民突然發(fā)現洪巧靈和她的丈夫王春厚雙雙死在屋內，就趕快報了警?？h公安局偵破組組長萬曉軍叫法醫(yī)查驗，結果是洪巧靈因流血過多致死，而王春厚則是因顱骨損傷致死。家里被翻得亂七八糟，明顯是盜賊所為。

經過一周調查走訪，終于讓案件水落石出，嫌疑人齊浪濤也被抓捕歸案，經過嚴加審訊，齊浪濤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而在被抓前的一連好幾個晚上，齊浪濤都寢食難安，囈語連連。他夢見自己手戴手銬，被警察塞進了警車，他不斷哀求不要抓我，不要抓我！等他驚醒時，早已滿頭大汗，渾身戰(zhàn)栗。沒想到這一天來得竟這么快。

“你為啥要殺害洪巧靈夫婦？你們之間有什么深仇大恨嗎？”萬曉軍問。

“我們之間無冤無仇。我欠了一屁股賭債無法償還，追債的又逼得緊，一想到洪巧靈家開了大商店，肯定有錢，就趁她丈夫外出之際，想去她家里弄點錢好還債。沒想到，她的丈夫卻在晚上10點左右突然又提前返回了家，他用手電亂照，剛好照到了我的臉，我怕他吶喊驚動鄰居，就只好先將他用鋼管打暈了。此時洪巧靈卻像瘋了一樣，不但不拿錢，還從炕柜上撿起一把水果刀向我亂刺，要與我拼命，在扭打中，我不小心刺傷了她的腹部。我翻箱倒柜，搜著兩沓錢，顧不了許多，就逃離了現場?！?/p>

萬曉軍經過核實，發(fā)現他說的委實是實情，因為在他贏了那輛奔馳轎車之后，簡直就是“孔夫子搬家——凈是輸”，的的確確欠了一屁股賭債，于是就草草結了案。

自此之后，康麗恢復出了院。她看了齊浪濤給她留的最后一封絕別信，方才明白，原來是他對婚車剎車做了手腳。他一直不敢說明真相，就怕康麗不再原諒他。現在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他的生命已走到了最后盡頭，也該讓她知道真相了。只要在他走的最后一刻，康麗能原諒他，他死也瞑目了。還說如有來世，他一定痛改前非，做個好人，伴她到老，他只求死后能面對洪巧靈夫婦真心懺悔。

康麗邊看邊哇哇大哭……她知道齊浪濤之所以對萬曉軍那么說，是不想將她牽扯進來，是不想讓她歉疚難過，其實這一切都是怨怒堆積所致，她知道齊浪濤是一個睚眥必報，有恩必報之人，洪巧靈屢次頂撞他爸，他早就心懷怨恨，只是當初礙于她的情面，沒有發(fā)作罷了，后來，洪巧靈又陰差陽錯砸傷了她的眉眼，這又促使怨怒升級，他當時就要找洪巧靈算賬，硬是被她勸止住了，但她萬萬沒想到他會利用洪巧靈結婚之際，對婚車剎車做手腳來報復洪巧靈，難怪當她提說洪巧玲準備雇一輛豪華奔馳作為婚車時，他卻極力推薦說他的朋友剛好新買了輛奔馳轎車，還未開張營業(yè)呢。誰能想到，這輛奔馳的主人竟是方珍的丈夫。而據萬曉軍調查所說，這輛車實際上是方珍丈夫偷來的，隨后為了還賭債，又抵押給了齊浪濤。齊浪濤知道是來歷不明的黑車，又得知警察查得緊，一直無法轉手。不料想卻成了其作案的工具。只是令齊浪濤萬萬沒想到的是這輛車偏偏又讓她受了重傷。為了救她，他只得鋌而走險……歸根結底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其中的真實緣由只有她心明如鏡而又難以啟齒?？墒撬荒軐⑦@一切哭咽在肚里，否則她在村里可就成了誘使齊浪濤走上不歸路的千古罪人了！

齊浪濤最后的遺言是讓康麗替他好好照顧他爸齊全正，他覺得這一生最對不住的就是他爸了。他媽死得早，他爸將他拉扯大不容易。然而，他爸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白發(fā)蒼蒼，臉色蠟黃，若干年前，似乎就預感到有這一天，只是來的太突然，他老人家一時急火攻心，病倒了，像老年癡呆一樣，丟三落四，胡言亂語。

康麗摩挲著齊浪濤的相框相片，淚流不止，并自言自語許諾說：“浪濤哥，雖然你我未能結成夫妻，但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男人了，我也早就是齊家的媳婦了。自從定娃娃親之日起，俺媽就囑咐我要將齊叔當做親爸看待。我絕不會讓你們失望的！你放心地去吧！”她現在確確實實是“扁擔挑水——一心掛了兩頭”。

康麗信守承諾，將齊全正接到自己家里，像侍奉親爹一樣孝敬，還向外散步信息說，她本就是齊家未過門的兒媳婦，今后誰要娶她，就得先答應奉養(yǎng)她準阿公和母親，否則寧可不嫁。

不久，齊浪濤被執(zhí)行槍決。槍決的那一天，洪巧靈父母出面將洪巧靈夫婦進行了合葬。幾天后，齊浪濤的骨灰被送了回來，康麗將其按亡夫身份進行了安葬，他的墓正好與洪巧靈夫婦之墓遙遙相望。

2016年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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