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的屋后，有著一片蔥郁的小樹林。那片狹長而陡峭的林地，是當(dāng)年父親從亂石和荒坡中刨墾而出，林中的樹苗則是從方圓十多里的山崗上一棵一棵移挖而來。幾十年來，父親就像關(guān)愛子女一樣精心呵護著林中的一草一木。如今，逐漸長大成林的樹木早已深深扎根在父親的心里。

兒時的記憶中，由于生計所迫父親長年離家在外賣苦力掙工分，一年到頭大抵只有農(nóng)忙時令或年關(guān)才能見到他的影子。直到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改革的春風(fēng)吹過，父親的漂泊才漸漸在家的港灣長長停駐。返鄉(xiāng)的父親開始立足于那幾畝薄地，躬身拓耕著興家致富的夢想。那時的林地還只是一片荒蕪的亂石崗，貧瘠得連雜草都無法賴以生長，若是遇有暴雨天氣，山梁上的雨水便經(jīng)這里連泥帶沙沖向老屋的土墻。父親年青時曾悄悄從外地捎了些果樹栽在這片荒坡上，以求固土鎖水，但最終都被那個瘋狂的年代當(dāng)著“資本主義尾巴”鏟除了。從那時起，在這片荒坡上種樹便成了父親心中一直無以釋懷的夢想和奢望。以至于后來承包林地的時候，父親放著一些樹多林密的地段不選而唯獨挑中了這片亂石遍地的荒坡。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父親取得這片荒坡承包權(quán)時喜極而泣的場景，在那一刻，向來不會輕易表露內(nèi)心喜怒哀樂的父親居然也激動得孩子似的有些雀躍。走出了思想禁錮的父親對墾荒植樹更加從容和專注，每天朝霞尚未破曉，父親就已經(jīng)在山坡上肩挑手刨了，直到暮色四合才完全停止下來，那鋤耙叩擊土石的交響之樂，時常伴奏在我童年的歡樂時光。偶爾，父親也會把我們兄妹三人一起帶上，一邊辛勤勞作一邊愜意地看著頑皮淘氣的我們光著腳丫在新鮮的泥地上嬉戲打滾，有時父親也主動參與其中，甚至故意把我們的小臉蛋抹得跟泥人一樣，直惹得純真的笑聲撒滿整個山坡。適逢栽種樹苗的時候，父親通常會分配一些之如扶苗、培土、澆水等類的活計給我們，耐心細致地與我們一道把每棵小苗栽得整整齊齊。閑暇之余，父親還會手把手地教我們一些關(guān)于松柏、杉樹、梓樹的種植常識。慢慢地，和父親一起栽下的這些小樹也長在了童年的記憶里。

隨著三個子女陸續(xù)啟蒙上學(xué)，父親特意在荒坡的一隅留出小片空地，并鄭重告訴漸諳世事的我們，以后誰的學(xué)習(xí)取得了突出成績或是獲得了特殊榮譽，將專門在此種上一棵四季長青的杉樹予以記念，樹木長大之后就獎勵給誰。父親當(dāng)初這一創(chuàng)意之舉，始終激勵著兄妹三人在學(xué)習(xí)上你追我趕、拼搏進取。從小學(xué)到高中再到大學(xué)，這片空地上栽下的杉樹數(shù)量在不斷增長，密密匝匝地排列成行。這片大小不一、參差不齊的杉樹林后來被父親自豪地謂之為“勵學(xué)林”。步入中年的父親將主要精力和心血都傾注在這片樹林，隨時都能見到父親置身林間松土除草、澆水施肥、修枝剪叉的忙碌身影。尤其對那見證我們兄妹三人成長歷程的“勵學(xué)林”，父親更是偏愛有加，無論日常巡護、養(yǎng)料提供還是防蟲治害，“勵學(xué)林”都享有絕對的優(yōu)先權(quán)，這片受到特殊照顧的樹木似乎要高出林中其他樹木許多，一枝一葉都飽含著父親深情的關(guān)愛。

最令父親為之牽掛和驕傲的還要數(shù)上軍校那年，為我而栽的那棵“從軍樹”。與樹林中其他所有樹木不同的是，這棵樹正栽在炎熱的夏季、我開學(xué)離家的那一天。當(dāng)時雖然并非植樹的季節(jié)，但滿心歡喜的父親硬是堅持種下了這棵寶貝疙瘩。為了確保樹苗成活，父親每天清晨趕在日出之前挑水先把周圍的地全部澆透，盡量為小苗生長提供滋潤的土壤；上午小曬會太陽之后，便及時搭上定身制作的木架替樹苗遮擋陽光；傍晚日落之后再在苗根上薄噴些液肥……。在很長的一段的時間里，父親不知疲倦地重復(fù)著這些費時費力累心的繁雜瑣事，且從不讓人代勞。直到第二年春天小樹苗長出了新葉，父親懸著的心才得以放下。再后來，“從軍樹”上還掛了塊軍功章形狀的小木牌，上面密密麻麻地記載著我在部隊獲得的各種榮譽與進步，父親欣慰地看著我和小樹一起茁壯成長。

在小樹林兩端的盡頭，還分別栽有一株翠柏，遙遙相望的兩棵孤樹顯得非常特別。遠遠地看上去，恰似守護這片樹林的門柵，又極像引領(lǐng)這片樹林迎風(fēng)飛翔的翅膀，這兩株翠柏便是前些年母親去世時父親在這里種下的休止符號。母親的離去對全家的打擊非常巨大，痛失了以沫相濡至愛的父親忽然間蒼老了許多，也變得有些沉默寡言了，時常在這兩株翠柏跟前一呆就是大半天，也只有走進這片小樹林才能隱約見到父親臉上淡淡的笑意。(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時間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父親的黑發(fā)已被流年歲月浸染成霜，林中的樹木一天天在拔節(jié)而長，昔日在泥地上和衣而滾的懵懂少年，也都已各自成家立業(yè)后離開父親闖蕩在外。一家人除了逢年過節(jié)很難完整相聚一起，這片小樹林于是便成了父親最為親近的忠實依靠。形影孓立的父親每天泡在小樹林里的時間越來越長，開心的時候，父親會兀自對著樹林家長里短的絮叨一番，恨不得把所有喜悅都與之分享；煩悶的時候，父親則沉默不語地逐樹巡查一番，生怕自己的情緒驚擾了林中的寧靜。在父親的眼里，那一棵棵正在長大的樹分明就是母親操持勞碌的身影，讓人感覺依然那么真實、那么親切。在父親的眼里，那一棵棵正在長大的樹正是簇擁在自己身邊嬉戲歡顏的兒女，雖然時光改變了模樣，但卻一步也不曾離開過這里。在父親的心中，那一棵棵正在長大的樹也正是離家在外的兒女和子孫，走進樹林也就走進了濃濃的親情，即便不用言語交流，也能聽見彼此心里切切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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