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漸行漸遠的故鄉(xiāng)味道

文/桃花驛客

進入十二月，北方的氣溫開始驟降。每到這個季節(jié)，總不由地惦念起故鄉(xiāng)的風(fēng)味與民俗。故鄉(xiāng)孝感這方靈秀的土地上，出產(chǎn)著許多優(yōu)質(zhì)特產(chǎn)；如酥薄香脆的麻糖，甜嫩生津的荸薺，甘脆爽口的蓮藕，清嫩綿柔的紅菜苔等，都是北方所沒有的。還有過年那獨特的民俗——腌臘魚臘肉、磨豆腐、釀米酒、炸年貨等，都充滿了濃郁的地方風(fēng)情，這些在異鄉(xiāng)也是感受不到的。

在我心中，最念念不忘的，還是那久遠而溫馨的味道——豆折、糍粑和炸魚泡。在外人眼里，可能覺得它平淡無奇。但在遠方游子的心中，它卻有一種奇特的份量與位置，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故土情結(jié)融在其中，所以在心底也就顯得尤為珍貴。那是一份古老的鄉(xiāng)愁；懷念的不僅僅是它醇厚的味道，更懷念那段逝去的鄉(xiāng)土歲月，懷念那生生不息的繁榮景象和充滿泥土氣息的質(zhì)樸情懷。

一種味道能讓人記住一個時代，它與地域方言一樣，都具有其獨特的辨識性和本土氣息；能時時提醒我們，不忘昨天的來處，感恩生命的原鄉(xiāng)。它隱駐舌根，如一道穿越時空的召喚，讓我們在心底永存一份迷戀與期待！無論腳下的路怎么延伸，這種味道一頭連著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另一頭則永遠牽絆著記憶深處的故鄉(xiāng)。

小時候家里窮，食物相對單調(diào)，除大小節(jié)日外，一年到頭也吃不上什么好東西。平常日子，母親做頓油面，也算是調(diào)劑伙食，換換口味。所以我們兄妹仨總是盼著過年，因為每到這個時候，辛苦了一年的人們才能閑下來，熱熱鬧鬧地準(zhǔn)備年貨，我們也可以敞開肚皮盡享饕餮大餐，枯燥的日子也會增添許多喜慶的色彩和趣味。(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冬月前后，選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好天氣，父親在院子的一隅開始壘土灶；父親年輕時是村里的能工巧匠，干什么一學(xué)就會，所以一般的事情自己都能解決。土灶糊好后，再從鄰居家借來兩口磨得錚亮的鐵鍋，在土灶附近搭起一塊案板，鋪上干凈的涼席，以備豆折冷卻切絲用。母親則拿出幾斗早稻米和一些綠豆提前用水泡上，在井邊淘洗過濾后，上機磨磨成米漿。燙豆折需五至六個人流水加工，這時侯，大伯和幺叔還有隔壁鄰居都會過來幫忙。

陽光溫柔的照耀著大地，將農(nóng)家小院烘曬的暖意融融。大伯在灶膛點燃稻草，裊裊的炊煙就伴著孩子們的笑聲飄出了小院。鍋里呼呼冒著熱氣；父親拿著蚌殼和瓷碗，雙手嫻熟而有節(jié)奏地掄開了。燙豆折需手腳麻利，在鍋里倒上一碗米漿后，用蚌殼迅速攤開，蓋上鍋蓋，緊接著再攤下一張。兩口鍋輪流加工，緊而不廢，忙而不亂。這種純手工制作也算是一種體力活，站的時間久了，會讓人腰酸背疼，所以父親總會和幺叔輪番上崗。剛出鍋的豆折“嗞嗞”冒著熱氣，散發(fā)著一股豆和米融合的清香，面皮白中泛青，色香誘人。這時，我總是禁不住肚里的饞蟲，邊干活小手還飛快地撕扯著那些酥脆的邊角料往嘴里塞，看得旁邊的嬸嬸們“嘿嘿”直樂。

每次加工，我都能表現(xiàn)出十二分的熱情；用簸箕頂著剛出鍋的豆折不停的來回傳送，這是我力所能及也是最擅長的工作。弟弟妹妹此時也糾集了幾個小孩過來添亂，圍著灶臺追逐嬉戲，總能和我撞上幾個滿懷。村里陸續(xù)有人聚過來，有納著鞋底的，有叼著煙卷的?；罹o湊時，也會騰出手來搭上一把。談笑間，氣氛輕松而活潑。

到吃午飯的時間，母親拿出洗凈的腌菜，混著新摘的大蒜苗剁碎，抹在剛出鍋的豆折上，然后放在油鍋里細(xì)火燜煎。不一會，那濃烈的蒜苗味道混著豆折的清香就開始飄散，撩得我垂涎欲滴，干活心不在焉。母親總是一鍋接著一鍋地煎，直到在場人手一份為止。這可是我期盼已久的美味，等周圍的人盛完后，我迫不及待也從鍋里抄起一張，找個陽光充足的地方一蹲，美美的享受這隔年飄香的味道。整張新鮮的豆折柔軟筋道，需卷著吃才叫痛快。此時我也顧不了許多，雙手并用，生撕活吞，直到塞的滿嘴流油，肚皮溜圓為止。那是一種無邪的貪婪流露；也是一種頑皮的本真回歸。只是在以后長大的日子，一頭扎入碌碌凡塵，就再也找不回曾經(jīng)的那種心境與滋味。

風(fēng)干后的豆折更易儲存，食用也方便。肚子餓了，往鍋里扔上一把，再放進幾棵小油菜，“咕?！逼碳闯?。出鍋后品相清清爽爽，入嘴粉滑綿柔，讓人頓覺胃口大開。每次加工結(jié)束后，母親總會沿襲祖輩的淳樸民風(fēng)，給周邊的鄰居每家送上幾張，那種鄰里之間的融洽與和諧在相互客套聲中就蕩漾開來。

燙完豆折后，緊接著就是打糍粑，那是一種即好吃又能待客的食物。在寒冷的季節(jié)，一家人其樂融融圍坐在火爐邊，上面支口小鍋，里面擱點小蔥和臘肉，放上幾塊糍粑，細(xì)火慢煮，讓臘肉的濃郁沁入黏軟的糍粑。那是一種醇厚與清淡的交融碰撞，出來的味道更是濃香滑爽，回味綿長。在我心里，那是一種無可挑剔的搭配。全家人一塊品嘗著熱氣騰騰的糍粑，吃出的是一種無以言表的幸福味道，這種味道足以溫暖整個寒冬。

記得剛上小學(xué)，父母忙著春耕生產(chǎn)，每天很晚才能回家。在學(xué)校待了一天，回到家總覺肚里空空，又找不出可吃的東西。每次母親開始做飯，我就會占據(jù)燒火的位置，迅速從冰冷的水缸撈出一兩塊糍粑，用火鉗夾住，伸進灶膛烘烤。母親也習(xí)慣了我執(zhí)著的舉動，總是刻意的遷就我。每次捏著火鉗的小手顫顫悠悠，烤不了多久，方形的糍粑邊角上就冒起火苗，但這絕對不會影響我的食欲。當(dāng)糍粑鼓起白白胖胖的肚皮，變得無比酥軟時，我草草刮去焦糊的邊痂，樂滋滋就往嘴里送，那微酸泛甜的滋味總能讓人久久回味，吃完了嘴邊還殘留著濃濃的炭黑。之后一溜煙，就找不見我的影子。

上了中學(xué)，我就能幫父親打糍粑了。每年進入臘月，人們就開始著手準(zhǔn)備打糍粑；這時候，總有幾場冬雪紛紛揚揚，將大地妝點成童話般的世界。鄉(xiāng)野銀裝素裹，萬籟俱寂，潔白而蒼遠。村莊卻是炊煙映雪，雞鳴犬吠，靈動而祥和。一群群紅裝綠裹的孩童堆著雪人，打著雪仗。那情景真有一種飛雪迎春兆豐年的意境，仿佛年前沒有幾場白雪的點綴，就沒有過年的那種氣氛。雖然穿著厚厚的冬裝，但人們心里卻是熱情澎湃。此時母親泡上了一盆乳白長粒的糯米，我也召集了一群好伙伴。

母親將糯米倒入木甑，擱在鍋中，然后在灶膛點燃劈柴。父親和幺叔則將打糍粑的石臼，從村里人家抬了回來，擱在堂屋中央。一個時辰后，滿屋開始彌漫著糯米熟透的清香。這時，我和伙伴們都會盛上一碗香噴噴的糯米飯，在上面鋪上一層紅糖。那種進口的香甜軟糯總是讓人欲罷不能，但又不敢貪吃，恐不易消化。父親將蒸熟的糯米扣入石臼，我們拿著木棒就開始游戲一般，圍著石臼轉(zhuǎn)圈揉插，直至將晶瑩的飯粒打成又綿又黏，韌性十足的面團狀為止。

屋外冰天雪地，寒風(fēng)簌簌。偶爾幾聲低沉而悠遠的牛哞，穿透時空的靜謐，呼喚著沉睡的田野。屋內(nèi)卻是熱火朝天，逸趣正濃?；锇閭儬幭嘟恿?，讓木棒在石臼里盡情舞蹈。那爽朗的笑聲伴著繚繞的蒸汽勾勒出一幅歡騰的盛世農(nóng)家樂?？此仆鄣捏w力活，在一群毛頭小伙手里，倒也不顯得吃力。打完后，大伙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往下一家，一天下來，總能打上六七場。每到一家都是親親熱熱，都執(zhí)意要或多或少盛上一碗，回到家肚子已是圓圓鼓鼓，撐的第二天都吃不下飯。父親手頭的活此時還沒結(jié)束；待糍粑冷卻后，還需將它切成小塊，整齊碼放在水缸里，然后倒?jié)M清水泡上，這樣一直就能吃到來年開春以后。

小年前后，濃濃的年味已然凸顯，村里有人家開始?xì)⒛曦i，場面嘈雜而喧鬧。零星的爆竹夾雜著升空的尖哨，開始奏響節(jié)日的序曲。打牌的呼朋喚友，趕集的行色匆匆。孩子們?nèi)宄扇?，笑著、鬧著。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節(jié)日的喜慶，仿佛一場盛大的人間煙火即將開幕。趕上陽光充足，家家戶戶還會在門前曬起臘魚臘肉，似乎要曬一曬誰家的年貨備的富足豐盛，要曬出一年的好光景和來年的好兆頭。此時好像還缺了一樣年俗????——磨豆腐；這是每家每戶必備的一道年貨，順便制作炸豆腐，炸藕夾和炸魚泡等。

記得小時候，村集體在村口的池塘放養(yǎng)了許多的鰱魚。老家水質(zhì)好，水溝沖積的浮游生物也挺豐富，適合養(yǎng)殖四大家魚。鰱魚生長速度快，肉質(zhì)松軟滑嫩，是制作魚泡的上好原料。經(jīng)過一年的生長，魚兒肥了，年根再從池塘撈出，分到各家各戶。在當(dāng)時物資相對匱乏的年代，這也算是村民的一點優(yōu)厚福利，只是這種福利隨著日后家鄉(xiāng)的變遷逐漸消失。那時，我們家每年都能分到十五六斤。

分到魚后，父母就開始忙著剁魚參；先將鰱魚背上厚厚的肉削下來剁成泥狀。再將魚骨架剁成小塊摻入肉泥，加入淀粉和佐料，攪成糊狀，用瓷勺舀著往油鍋里下。一會的功夫，一勺勺魚參就變得鼓脹飽滿，一鍋金黃酥脆的魚泡就浮出油面。剛出鍋的魚泡外酥里嫩，脆軟相宜。趁熱吃時，鮮香撲鼻，味道絕佳。在我的記憶里，一般都是在晚飯后開始烹炸。

父親坐在灶前燒火，母親則將鍋里倒上半鍋菜籽油。我們兄妹仨也開始圍著灶臺轉(zhuǎn)悠，都想在第一時間吃到金燦燦的美味。這時，母親怕把我們燙著，總會溫柔地把我們攆到房間，并一再囑咐道；“一會魚泡出鍋了，我會端過來，讓你們吃個夠”。每回炸年貨都是先炸豆腐和藕夾，最后才炸魚泡，以防止魚的腥味竄到豆腐和藕夾里。剛炸出的豆腐對我們不具備誘惑力，嘗上一兩個也就作罷。至于吃魚泡還需有堅定的毅力才行；一般第一批魚泡出鍋，也得等到半夜十一點左右。因此，我們兄妹仨很少能熬到這個時辰。

冬天老家天氣寒冷，難得洗上幾回澡。炸年貨時，后鍋里的水一遍遍的沸騰。母親總會給我們兄妹輪流倒?jié)M一盆盆熱水，讓我們痛痛快快洗個澡，迎接新年的到來。每次哆哆嗦嗦洗完后，光著身子就往床上撲，然后頂著被窩繼續(xù)守候，不知不覺就沉沉睡去。當(dāng)?shù)谝诲仧狎v騰的魚泡炸好后，母親端來一碗召喚我們，卻發(fā)現(xiàn)一個個都已進入夢鄉(xiāng)。弟弟妹妹年紀(jì)還小，母親不便喚起，只是輕輕將我拍醒。此時迷迷瞪瞪的我，已失去了白天的那股熱情勁。當(dāng)聞到那誘人的焦香時，精神頭迅速又上來了，也顧不得燙手，抓起幾個就是一頓猛嚼。一口氣總能吃上六七個。翌日，母親將一堆炸好的豆腐和魚泡，用棉線穿成一串串，和臘魚臘肉掛成一排，晾在干燥通風(fēng)的地方，等到過年再慢慢食用。

這些年，天南海北四處漂泊，回家的次數(shù)愈來愈少，對故鄉(xiāng)的味道也越發(fā)的惦念。只要趕上回家過年，事先總會問母親；家里有沒有準(zhǔn)備這些年貨。其實不用問我也知道；即使沒有加工，母親也會買上一些，她深知我和弟弟從小就喜歡這一口。趕上村里有人加工，母親也會順搭別人的末班車，請人制作一點。畢竟自己做的，吃的放心，味道也正宗。

到吃飯時，我喜歡支一口火鍋，半鍋清水加少許佐料，擱上香菜和炸魚泡，旁邊再放一盤臘肉燒菜苔，唯此足矣！魚泡越煮越軟，越煮越松，團而不碎，油而不膩，入口骨肉分離，又滑又嫩。配上紅菜苔的清新爽口，末了再放上幾塊糍粑，那味道可以勝過任何人間美味。在外山珍海味也吃了許多，但惟獨對家鄉(xiāng)的老味道始終牽腸掛肚，百吃不厭。

過完年后，又將踏上遠方的行程。這時，我總不忘帶點家鄉(xiāng)的味道上路；裝上幾斤豆折和糍粑，將這份暖暖的故土情義裝在心中，伴我一路天涯，讓家的味道短暫陪伴。當(dāng)鄉(xiāng)愁泛濫時，煮上一碗，聞一聞那熟悉的味道，仿佛故鄉(xiāng)和親人就在身邊，心中會頓生一種由衷的親切與踏實。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啊！身為異鄉(xiāng)客，獨戀故里春，這也是一種與生俱來自然樸實的情感流露。

隨著現(xiàn)代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的不斷推進，人們思想觀念也隨之發(fā)生轉(zhuǎn)變。一些傳統(tǒng)工藝因為制作太繁瑣，許多家庭基本不再加工，這種習(xí)俗在人們心中日漸淡薄。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一些專門為此加工的小作坊。家鄉(xiāng)的市場上，炸魚泡、豆折及糍粑現(xiàn)在都能買到。只是這種作坊式加工的產(chǎn)品偷工減料，味道和品相已大不如前，這也算是一種的缺憾吧！

一種悠久的習(xí)俗是一段地域文化的剪影與民間智慧的結(jié)晶；它蘊含著一方水土所特有的純樸風(fēng)貌與厚重淵源，需要我們?nèi)鞒?，去發(fā)揚。我不知這種習(xí)俗還能延續(xù)多久，只希望它不要走得太快，離我們太遠。不要讓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進程，奪去我們心底那最后一片精神家園和純真念想！

流年如風(fēng)，征途漫漫。轉(zhuǎn)瞬間，那張年少的容顏就遺失在漂泊的路上。心情始終在回家的夢里踟躕，思念的最后一滴淚，不知將飄落何處！行走一生的腳步，無論起點，還是終點，歸根結(jié)底都是家所在的方向！多年來，我總在期待一個飄雪的冬日；抖落一身的風(fēng)塵，踏上舊時的歸途，回到寧靜的村莊，約上兒時的伙伴；燙一次意趣盎然的豆折，打一場酣暢淋漓的糍粑，敘一回經(jīng)年別離的家常。在紛紛絮雪間，在斑駁的老宅中，在久別重逢的歡笑里，重拾起那段曾經(jīng)青翠的記憶。讓那顆漂浮已久的靈魂，沉淀在故鄉(xiāng)古樸的民俗里，讓心不再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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