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果橋

瀾滄江,向南流。流向老撾,流過緬甸,流向柬埔寨,流過泰國,最后水分九龍從越南南端魂歸大海,從此永不回頭。
舉世聞名的滇緬路,從瀾滄江老功果渡口跨江而過,留下一座孤獨的橋,一座令人心酸的橋。
我已經(jīng)記不清前半生走過多少路,跨過多少橋,唯一能讓我銘刻在心的只有這座橋。
(圖片)日軍轟炸前的功果橋。(右側(cè)為只能通行人馬的老橋)
公元一九七九年夏,命運將我拋向滇西大峽谷。為生活所迫,為掘到人生第一桶金,我身背簡單行囊,臉瘦發(fā)長,衣著寒酸,過彌渡,爬紅巖,走下關,穿漾濞。為節(jié)省川資,沿途有車搭車,無車步行。也是蒼天保佑,在漾濞鐵樹窩,走得氣盡力竭的我見到路邊停著一輛下關汽車運輸總站“大道奇”拖斗貨車,司機一臉橫肉,鼻子紅得像熟透的草莓,正汗流浹背地拆補貨車后輪。
在荒山曠野之中,我們都不說話,他警覺地打量我,我討好地望著他。貨車連爆兩胎,地上躺著兩個癟癟的輪子,還有修車用的套筒竿、撬胎棒、打氣筒、火補架......此時此刻,任何言語都是多余,八年汽車兵的修車技術(shù)派上用場。我放下背包,從他手中拿過來打氣筒,用僅存的一點力氣“咳哧.咳哧”地往己經(jīng)補好的輪胎充氣,“咳哧.咳哧”地安裝輪胎。酒糟鼻一言不發(fā),座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喘息如牛。他從帆布工作衣口袋摸出一個扁平發(fā)亮的酒壺,一邊吮酒,一邊瞇著水泡眼像監(jiān)工一樣盯著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裝好輪胎,收拾完工具,酒糟鼻不打一聲招呼徑直爬上駕駛室發(fā)動車子,“白干了?”我還站在路邊發(fā)呆。“還不上車?”酒糟鼻吼了一聲。記得我是先將背包丟進車箱,然后連滾帶爬上的駕駛室。
“玩過汽車?”貨車駛出幾公里后,酒槽鼻終于甕聲甕氣地開口問我。
“昆明關上汽車二十二團,當了八年老憨兵?!?/p>
“到哪里去?”
“猴橋。”
“茶缸里有水。”
我端起駕駛室底板上髒兮兮的大茶缸,幾大口把大半缸冷茶水喝得滴水不剩,抹抹嘴唇后再也無話可說。
如倦馬歸槽,貨車順著陡峭的功果坡向瀾滄江滑下去。殘陽向高黎貢山墜落,歸巢的烏鴉成群結(jié)隊溶進夕陽,留下一片陰森刮噪。
貨車在天快要黑盡時到達瀾滄江功果橋,我跟隨酒糟鼻一頭鉆進橋頭一家野店
明眼人一看便知,野店的女當家是酒糟鼻的老相好,人稱馬三嫂,是滇緬路上貨車司機們熟知的一朵路邊野花,三十多歲,長得豐腴白潤。當著我的面酒糟鼻在女人滾圓性感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弄得我趕緊把臉掉向一邊,閉著嘴巴不敢多看一眼?!皾L遠點!”馬三嫂回頭朝酒糟鼻前胸打了一巴掌。
沾酒糟鼻的光,免費的滇西味晚餐十分豐盛:油炸牛肉干巴、干藕燉酥肉、炸乳扇、蒸臭豆腐,還有一大碗又酸又脆的醃蘿卜條。在生活緊巴巴的一九七九年,算得上高擋宴席。
三杯下肚,風流火辣的老板娘斜著鳳眼瞟著我:“小哥咯是貴州人?”
“很佩服你的眼力!”我優(yōu)雅地回答她,像一位很有擋次的文邊人。
“阿么!老遠遠嘞來阿家云南,你婆娘不掛欠?”馬三嫂睜大眼睛望著我,女人酒后的水紅臉腮在煤汽燈下著實有些撩人。。
當她得知我是到云南做生意的單身漢時,話匣子一下打開,清脆的嗓門像云南花燈戲“鬧渡”里的丫環(huán):“你莫瞧阿家功果橋這地方小小嘞,年年都有貴客來。美國高鼻子、南洋華僑、老日本鬼子,你瞧瞧......”隨著女人白潤的手指,我看見烏黑的杉木板壁上掛著兩個木制玻璃鏡框,全都是這個豐圓玉潤的俏寡婦與遠方來客的合影。外國華僑?南洋人?日本人?美國人?他們來功果橋干啥?我心里不由得一震:功果橋一無名勝古跡,二無仙山瓊閣,莫非功果橋有鮮為人知秘聞軼事?
不管酒糟鼻又是眨眼,又是踩腳暗示馬三嫂早點進房,“喝你的馬尿!”馬三嫂瞪了他一眼,在桌子下又踢了他一腳,她繼續(xù)興致勃勃地對我講起南洋老華僑到功果橋祭墳、日本人去恕江松山坡尋找戰(zhàn)死的日軍士兵骨殖、美國人到功果坡尋找飛機殘骸。還講到她的童年,她的父親;講起遠征軍,講起西南運輸局;講起大轟炸,講起功果坡上女兒墳......
(圖片)抗戰(zhàn)時期的功果老吊橋
歷史將我推回到公元一九四一年元月二十三日早上十時。功果橋上空濃霧剛剛散去,第一批九架塗著紅粑粑的日本“零式”轟炸機順著瀾滄江河谷直撲功果橋。吊橋兩頭來不及疏散的汽車排成長龍,眨眼間,大橋手臂粗的鋼絲繩被炸成兩裁直插滔滔江水。緊接著,第二批九架敵機臨空而至,橋頭兩側(cè)車輛連續(xù)爆炸火光沖天。一直到投完炸彈的第三批敵機飛走后,馬三嫂的父親跟隨民工在給死人清洗換衣時驚呆了:這不是在他小店住過多次的小帥哥司機林風橋嗎?他怎么會是女兒身?“蒼天哪!作孽!作孽哪蒼天!男人都死絶了!要女人上火線哪蒼天??!”他對天大喊,用力捶打胸膛。
年輕司機美麗清澈的大眼沒有閉上,她眼睜睜地望著蘭天。她在想什么?想她的父母?想她在南洋的兩個姐姐?想她的橡膠林?想她的戀人?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為了響應愛國華僑陳嘉庚先生回國抗日號召,年僅一十七歲的馬來亞華僑少女林鳳嬌瞞著父母,女扮男裝化名林風橋,謊報一十九歲報名參加“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服務團”。這位農(nóng)場主的三小姐經(jīng)常駕駛父親的“雪佛蘭”貨車運牛糞拉甘蔗,是三姐妹中是最野的“假兒子”。
三個月的海上和陸路行程,林鳳嬌已虛脫得如大病一場。在昆明潘家灣整訓六個多月后第一次接到作戰(zhàn)命令,她駕駛一輛美國“道奇”貨車隨著車隊到貴州興仁緊急運送二十九軍去云南前線。據(jù)遠征軍的幸存者說,當年剛完工的滇緬路下關至臘戌段,天干“揚灰路”,下雨“水泥路”。山陡路險,九死一生,何況是一弱女子。日常生活更是艱辛:不能下河洗澡,不敢光著身子駕車,不敢進男茅廁,不敢與戰(zhàn)友共睡一房。每次到功果橋,甚致不敢和唯一知道她是女兒身的馬三嫂的媽媽同居一室,唯恐引起同事猜疑暴露女兒身。
(圖片)“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服務團”的汽車兵留影
笫二天,春霄一夜的酒糟鼻起不了床,馬三嫂應我的請求,帶著我順著當年因拖拽高射炮上山而臨時修建的急造公路爬上功果橋東山坡。
天上碧空如洗,山下瀾滄江功果橋還沉沒在云海之中。
一塊長滿黑色青苔的墓碑,一座修葺過的荒墳,一朵還沒綻放的玫瑰,一顆拳拳報國少女心在這里長眠。
沒有鮮花,沒有祭品。被雨水沖刷得只剩下竹條條的花圈靜靜地靠在碑前。
林鳳嬌的老父親不遠萬里來到墳上,年過八旬的老人是功果橋的鄉(xiāng)親們用一張?zhí)僖翁仙降?。在三女兒墳?老人沒有流淚。他座在石碑前,默默地抽煙,聽山風哀嚎,望殘陽西沉。
林鳳嬌,中華民族的女兒,山野蒼蒼,月色凄涼,妳可夢見長江的綠濤、黃河的濁浪?妳可夢見妳的妝臺、妳的花紅?歷史硝煙己隨風而去,祖國已不再烽煙不斷,不再熱血燙卷刀鋒。
林鳳嬌,四萬萬同胞的女兒,遠征軍中的花木蘭,妳在功果坡望了幾十個春秋,妳在功果橋睡了幾十個年頭。妳用血的戀情、牽掛遠親的思戀染紅瀾滄江水,染紅功果橋的夕陽。絲絲醉心,縷縷牽魂。衰草萋萋,紅顏不褪。歷史的塵封,裹不住妳青春的酮體。不能見天的一己私利,掩蓋不住遠征軍的豐功偉績。(此兩句原文無,系后來修改。)愿妳做一個粉紅色的夢,愿妳不再悲泣。安息吧!林鳳嬌,我會再來看妳......
初稿作于一九七九年十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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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組功果橋圖片)
(-)這是被日軍轟炸后僅存橋墩的新功果橋。原名昌淦橋,為紀念修建此橋工程師錢昌淦而得名。(錢昌淦因所乘飛機去重慶時被日機擊落而殉職。)
(二)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孤獨冷清的功果橋
(筆者曾四次駕駛美國軍用十輪大卡cmc行經(jīng)此橋。每次只能通行一輛總重不超過十噸的汽車。)
(三)再見 功果橋
(四)援華美軍在功果橋上攝影留念
(五)滇緬路上向緬甸戰(zhàn)場挺進的遠征軍
(六)這是抗戰(zhàn)時期美國援助我國的"道奇"貨車,遠征軍中花木蘭林鳳嬌駕駛的就是這種車型。筆者曾駕駛過這種美國老爺車,現(xiàn)已絕跡。
(七)南洋回國機工的銅質(zhì)紀念章
(八)一九四一年剛完工的功果橋
(九)主橋炸毀后臨時修建的吊橋,只能通行人員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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