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下篇)
江南的城市這幾年幾大重工業(yè)發(fā)展得紅紅火火,整座城市的人都神氣活現(xiàn)地,像解放前地主家的子女。江北的農(nóng)村卻沒有太大的變化,跟這座城市里的工人比起來,活勁越差越遠。來這里做買賣的人不少,都是做些土產(chǎn)生意,一天下來能夠賺上幾十塊錢,那人就滿足了,回家的路上見了誰都變了調(diào)地熱情。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沒有多少生意可做。米早已不值錢了,其它土特產(chǎn)這么多年來總是那幾樣,城里人都吃膩了,同時也嫌不衛(wèi)生。這鄉(xiāng)下的人就自卑了,見了城里的人走路都是低著頭的。心里的牢騷也日漸多了起來,說是這城市里的人都不是好東西,沒一個有良心。因為他們利用了鄉(xiāng)下的貧苦勞動力去搞發(fā)展,如今經(jīng)濟搞好了,卻看不起他們鄉(xiāng)下人。
鎮(zhèn)上碼頭到李家村的沙子路前年終于鋪了水泥,天晴下雨都干凈利索地平坦著,老百姓走在上面,都覺得自己與上一輩人是活在了兩個時代。
還是鎮(zhèn)上那家醫(yī)院。菊花躺在床上,看著周圍一片無力的蒼白,一時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夢還是現(xiàn)實。十幾年前,也是六月,娘就是躺在這家醫(yī)院里,因為再次生下了一個女兒倍受冷落。如今,時間過去這么久,自己的命運竟然一點兒也沒有偏離娘所走過的路。
“媽,你想吃點什么嗎?”已經(jīng)三歲的女兒露露趴在床邊,帶著稚氣輕聲地問。
菊花轉(zhuǎn)過頭來,伸出手輕輕地摸著露露的小臉蛋。十幾年了,唯一變化的只是一個無謂的稱謂。她喊娘,露露則喊媽。除此之外,菊花覺得自己的生活完全是在重復娘的一切。生下露露那一段時間,她的男人,也就是孫德寶,蠻得像頭牛,一點兒不知體恤她剛剛生產(chǎn)的體痛與虛弱,對她呼來揮去,什么活兒都不能歇下。
都說這孫德寶穿著邋遢見不了世面,可是折磨女人的功夫一點兒也不比其他男人差。剛結(jié)婚的那會兒,他覺得自己是撿了個大便宜,是上天給了他一個絕好的機會,讓他取上菊花這位方圓幾十里有名的能干姑娘??墒遣沤Y(jié)婚幾天,他就發(fā)覺味道不對。村里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怪怪的,臉上還帶著神秘的笑。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他蹲廁所時無意中聽到外邊兩人的談話才恍然大悟。(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其中一人說:“菊花這女人真不錯,奶子那么大,干活又能干,真是爽死德寶那小子了?!?/p>
另外一人卻說:“有什么好爽的?你不知道菊花最先答應的是鳳凰村的那個邱國安嗎?他們兩人親密得很呢,上次我還在街上碰見了。當時菊花正買東西,我本想去搭搭話,誰想她身邊冒出一個人來,又是幫著付錢又是幫著提東西,好得跟她丈夫似的。你知道那男人是誰嗎?邱國安啦!”
“真的?看來他們背后有一腿呢,嘿嘿!”
“那還用說,你見過哪家姑娘還沒結(jié)婚奶子就那么大的?德寶那小子還真以為‘得寶’了,其實是得了頂綠帽子!”
孫德寶蹲在廁所里氣得血往上涌,忘了大便。有了這層心理陰影,他對菊花的態(tài)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先前是笑臉相向遇事?lián)屩赡兀F(xiàn)在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指東劃西,把菊花當丫鬟使。沒生露露前,他想把這口氣忍了算了。菊花整天沒空著,整個家兒都給她布得井井有條,實在找不出什么茬兒。再說,還要指望她給孫家生個兒子呢。
然而菊花頭胎卻沒能生下個兒子來。孫德寶像賭博輸了似的紅了眼睛。按當時的政策,可以再生一胎,但也只準再生一胎。孫德寶在家里是獨生子,這萬一菊花二胎還是個襠里不帶把兒的,那他孫家可就斷后了。孫德寶像只沒頭的蒼蠅到處亂轉(zhuǎn),請他娘到廟里求神拜佛,又請風水先生來重整自家的風水。按風水先生所說,門前那棵樹擋了福氣,他立即將它砍了,那樹長了十幾年,有菊花的腰粗,倒下時砸死了一只大母雞?;爬锘艔埖剡^了一年,誰知菊花那衰X第二胎又生了個女兒!
孫德寶氣得失去了理智,像李保勝當年對春蓉一樣,一看又生了個女兒掉頭就走,回家見雞潑雞遇狗砸狗,連抽了十幾根煙,躺在床上無地自容。他覺得不僅這輩子毀在菊花這爛X身上,而且在外人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
菊花現(xiàn)在明白娘當時為什么下了那么大的決心要走,而且一走就再不回頭。事隔上十年,提起李保勝來還是咬牙切齒,心有余悸。現(xiàn)在自己也連著生下兩個女兒來,不知孫德寶將會怎樣對她。正想著呢,突然傳來敲門聲。
露露趕緊跑去開了門,她以為是爸爸回來了,給媽送東西吃。門打開了,外面的確有個人提了大包小包的東西,但不是爸爸。
“露露,我來看你們了?!?/p>
菊花一驚,扭頭看見是國安來了,眼睛一熱就流下淚來。
邱國安走過去,放下買來的滋補品,又從保溫瓶里倒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面來。“菊花,趁熱吃點東西吧,身體要緊?!彼诖策?,將面捧到菊花跟前,心疼地說。
菊花卻哭得更厲害了,露露在一旁看著媽媽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邱國安拿紙巾替她揩了眼淚,說:“還是先吃點東西吧,坐月子不能哭的?!?/p>
良久,菊花才止住了哭聲,抬頭看著邱國安說:“當初你為什么不回來?為什么?現(xiàn)在你才來,還來干什么?你走啊!”
邱國安放下面條,拿出一包煙來,看看周圍又放回口袋了。他看著墻壁對菊花說:“過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我只想說,我一直都在愛著你,永遠都是!……”
“老天待我真是太不公平了,為什么我又生下一個女兒呢?只怕我這后半輩子再也沒有好日子過了。”菊花幽幽地說。
“你不要這樣想,兒子女兒只要成器還不都一樣?就說露露吧,比我那調(diào)皮的兒子強多了。一家人能夠平平安安就是福氣了,何必太刻意呢?!鼻駠矂裎康?。
菊花聽了這話又流淚了。她想自己當初若是再多等一段時間,就該是國安的妻子,就可能生下個兒子,即使生了女兒也不會受太多委屈。邱國安腦子靈活,這幾年搞副業(yè)又如魚得水,日子過得要算這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了。但現(xiàn)在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想到這里,心里又莫名地煩躁起來,背著邱國安說:“你走吧,我們以后不要再來往?!?/p>
邱國安想再說點什么又把話頭咽了回去。他嘆了口氣,起身去抱了抱露露,說:“聽你媽的話,長大一定要給你媽爭氣。”
露露睜大著一雙烏黑的眼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邱國安就開門走了。菊花再次哭了起來,心里一扯一啦地痛。
春蓉得知菊花又生了一個女兒的時候,心像是懸在空中,冷風一吹就涼透了。人活著就是受罪嗎?為什么這種不公平的事折磨了她一輩子還沒有盡頭,如今又讓女兒來繼續(xù)呢?春蓉想到那個外鄉(xiāng)的看相先生,覺得這一切真是上天注定,任誰也沒法改變。但是她仍然不甘心,她要清楚地知道女兒到底能否生下一個兒子來。
這天下起了小雨,老百姓在這種天氣里可以換著花樣做點好吃的,也可以幾個人湊在一起搓搓麻將。志軍住在學校里,春蓉一個人也沒心思打牙祭,帶上一把布傘,換上一雙膠鞋就出門了。她要去鄰鄉(xiāng)一家算命非常有名的洪先生家里,咨詢一下女兒的未來。
這位洪先生方圓百里無人不知,掐算命運遠近聞名。據(jù)說有一晴天一對夫婦相攜去了他家,女人想給自己算上一命,男人卻不以為然。去時男人是提了一臺剛在鎮(zhèn)上修好的燕舞牌收錄機的,女人報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后,長年坐在床上的洪先生就掐著手指念念有詞,女人連連點頭,男人在一邊聽后只是笑,不當回事。臨走時,洪先生提醒男人說,回家時路上小心摔著。男人感到莫名其妙,覺得這瞎子是在故弄玄虛,全不在意。然而出門后發(fā)現(xiàn)來時好好的天氣竟然不知何時起了變化,一場牽扯不斷的細雨早就泥濘了鄉(xiāng)間小道。男人怨女人多事誤了趕路,說話間一不小心腳底踩滑,收錄機脫手而去,人也坐屁一交。女人就說,這下你信服了那位洪先生吧?男人說瞎扯個什么,我摔交跟他有什么關系?但心里卻想起了臨出門時瞎子所說的話,不得不暗自稱奇。
這位洪先生還有一大特點,那就是算命時必須坐在那張床上,離開了那張床,別說給人算命,連他自己是誰他都不知道,整個兒一個廢物。然而一旦上了他的床,他就成了神仙,說啥啥靈驗,叫人心生敬畏,離去時無一不是恭恭敬敬地遞上幾塊錢的。
春蓉要找的就是這位洪先生。差不多走了兩個多小時,衣服也淋濕了不少,但是到得洪家一看,等待算命的竟然排了一條長隊。這些卷著褲腿身上粘泥的農(nóng)民平時最喜貪占小便宜,買東西從來不排隊,這會兒要算命了倒能安安靜靜,自覺遵守秩序。
輪到春蓉了,她虔誠地報上菊花的生辰八字,請洪先生給女兒卜算一個未來。那洪先生掐著手指很是流利地念了一通,都是關于已經(jīng)過往的一些事情,菊花聽后連連點頭表示確認。后來她問:“洪先生,我想請您算算,我女兒能不能生下一個兒子來?!焙橄壬娌桓纳?,照例拿那右手拇指長長的指甲在右手其它四指上依次掐算,稍頃便說:“按她的命運算來,第三胎該是個兒子?!贝喝叵残斡谏?,問道:“真的嗎?”問后又覺得多余,洪先生算命還會有錯嗎?她身心輕松地站了起來,恭敬地遞上十塊錢,比別人算命多付一半報酬。
回來的路上,春蓉道心情格外地好。她想,只要女兒能挺過眼前的困難,生下個兒子來,好日子就不遠了。想著想著,她竟哼起了很多年不唱差不多已忘記了的兒時小調(diào)。
這年開春的時候,春蓉借菊花回來拜年之機,告知了她的命運。菊花卻提不起精神,仿佛此事與自己全然無關。春蓉就說:“你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你不想要個兒子嗎?”菊花說:“娘,現(xiàn)在都九十年代了,你還信這些呀?”春蓉說;“我以往也不信的,可是他能算出你命里注定父母離異,還能算出你左肩頭有一顆黑痣!”菊花就正眼看起娘來,說:“有這么神嗎?我都不知道我左肩頭有顆痣呢!”說完徑自脫了外套,露了左肩,要驗證此話的真假。然而事實擺在她面前時卻著實讓她吃了一驚,那左肩頭果真生有一顆不太顯眼的黑痣!春蓉就說:“這下你相信了吧!那洪先生方圓幾百里有名,要是靠騙的話早沒生意了。再說了,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呀!”菊花到此時也心動起來,自己若再生一胎真的能生下一個兒子來嗎?有了兒子,自己的命運可就大不一樣了??!但她又搖搖頭說:“現(xiàn)在太晚了,從去年年底開始,鄉(xiāng)里計劃生育抓得很緊呀,那幫人都是雇來的街上地痞,抓誰打誰,抬東西拆房子,沒有什么事干不出來,人人都怕呀?!贝喝貐s說:“那你難道就不會想想辦法嗎?我們村有的人就把自己生的女兒送給親戚或者愿意抱養(yǎng)的人,有的干脆就丟了,這樣瞞過計生辦的人,就可以再生一胎了?!本栈犃诉@話吃了一驚,想起爹在很多年前將妹妹丟棄后娘哭得天昏地暗的事,抬頭看著娘,像是不認識她似的說:“娘,你變了!”春蓉說:“我這還不是為你打算嗎?女人不生下個兒子來,在農(nóng)村就沒好日子過呀。”菊花又低下頭去,眼里蓄著淚,再也不吭聲了。
春蓉的這番話對菊花無疑是起了作用。雖然她也知道算命瞎子的話未必很準,再生一胎仍然有一半是女兒的可能,但正如娘所說,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何況自己也真的不甘心后半生就這樣被人看貶了去,回家后她就把娘的話原封不動地給孫德寶講了一遍。孫德寶聽后馬上來了精神,說這都是真的?說完不等菊花回答就動手脫起菊花的衣服來。菊花一驚,邊躲邊叫:“大白天的,你干什么呀?”孫德寶卻不答話,使蠻勁還是脫了菊花的外套,菊花嚇得大叫,卻突然聽到孫德寶嘿嘿地笑,嘴里還興奮地說:“真的有顆痣!真的有。老天有眼,我孫家還是有希望的呀!”菊花這才明白了孫德寶的用意,紅著臉坐在一邊呼呼地喘氣。
孫德寶說:“那我們還等什么,明天就把這小女兒送出去。”菊花見他對孩子這么沒有感情,心里一陣難過,說:“你以為孩子是件東西呀,說送就送!”孫德寶又煩了,說:“你別給個鼻子就上臉,不生個兒子,你讓我們老了吃風屙屁呀?”菊花咬著嘴唇眼睛又紅了,想不到娘和自己的男人都這么想,這小女兒又有什么錯,要遭自己親生父母的遺棄?尤其是娘,她忘了自己當年因為沒有生下個兒子來所受的屈辱,現(xiàn)在也和其他人一樣逼我。菊花走到還沒有取名字的小女兒的床邊,摸著她終于失聲哭了起來。
這之后事情就完全不受菊花控制,孫德寶趁她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地將小女兒抱走了。菊花回來后找不見小女兒,像她娘當年失去了蓮花一樣哭得呼天搶地。但她沒有和孫德寶打起來,畢竟這也是自己間接拋棄了小女兒呀。然而不這樣又能怎么辦呢?哭過之后的菊花異常冷靜,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她問:“你把小女兒送給誰了?”孫德寶說:“這個你就不用問了,總之是送出去了?!本栈▍s緊追不舍:“你不告訴我就別想我給你生個兒子下來!”孫德寶一聽差點跳起來要打人,但最終又忍住了,說:“送親戚了?!本栈ㄕf:“哪個親戚?”孫德寶終于忍不住了,吼著說:“你別煩了好不好?問這么仔細干什么?”說完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來吸,手卻掩飾不住地發(fā)抖。菊花看出了異樣,也毫不畏懼地說:“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問清楚。女兒是我生的,我有權(quán)利知道她在哪里!”菊花眼睛睜得大大地,倒是把孫德寶給鎮(zhèn)住了,他抖抖索索地說:“現(xiàn)在女兒誰還要呀!我送了幾家親戚,他們都向我倒苦水,說什么也不肯收養(yǎng),我一氣就把她扔在鎮(zhèn)上了?!睂O德寶說完這些正等著菊花發(fā)瘋和她拼命呢,半天了卻沒有聲音,轉(zhuǎn)過身來一看,菊花早已昏死過去。
但日子也終于平靜下來。時間能夠沖淡一切,這段時間里,菊花感覺自己老去了很多。才三十剛出頭,臉上已經(jīng)起了皺紋,頭發(fā)里也埋著銀針。她仍然是起早摸黑,田畔摸灶沿轉(zhuǎn),只是心里完全沒有方向,不知道自己干這些都是為了什么。也不再想去死,死需要勇氣,這個她不缺,只是死還需要情緒,但她的情緒早已被風吹散,只剩下一臉的麻木。偶爾想過離婚,像娘一樣永遠離開不愛自己的男人,但是女人走得再遠,前邊還是男人啊。她終于什么都不去想,默默地做這做那,活得懵懂模糊。
春蓉和孫德寶這段時間倒是好得像嫡親娘兒倆,經(jīng)常在一起嘀嘀咕咕,菊花近來了又避開話題閑扯東西。菊花奇怪娘什么時候與孫德寶站到一條戰(zhàn)線上了,以前那是處處都護著她呀。更讓她奇怪的是,對爹恨之入骨的娘,這段時間對偶爾來走走的爹態(tài)度也好了許多。她想,他們一定瞞著她在背后行動一件大事。但是為什么要瞞著她呢?菊花一想就覺得頭痛。
她的肚子也在他們密切的注視下漸漸大了起來。孫德寶像是孤注一擲的賭徒,又緊張又興奮地跑出跑進,不再讓菊花那么辛苦,讓她在家里像菩薩一樣享清福。
菊花的肚子讓人心跳地挺著。孫德寶偶爾心慌得厲害,就開始想菊花左肩頭上那顆黑痣,借以平穩(wěn)自己的情緒。春蓉天天給菩薩祖宗敬香,以祈求神靈保佑菊花這次一定要生下個兒子來。這天傍晚,孫德寶正和一大桌子的人吃飯喝酒,菊花的爹和娘都在,雖然彼此無話可說,但也不再像以往那樣,苦大仇深見面眼紅。眼看這個家現(xiàn)在火旺人稠呢,就等菊花生下個兒子來擺酒請客了。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發(fā)生了。
天已經(jīng)擦黑,卻有人敲門?!罢l呢?這么晚還串門?”孫德寶望了眾人一眼,就起身離桌去開門。
“你就是孫德寶吧?”來者共有三人,全都披了“老虎皮”。也不等孫德寶答話,就自己進了屋子。
“你們?nèi)皇恰睂O德寶有些緊張,說話也有些打顫,桌子旁邊坐著的一圈人也都停了吃喝,全都望著他們?nèi)齻€不速之客。
“我們是計生辦的。你們小日子過得不錯嘛,又是魚肉又是好酒?!眮砣酥心昙o稍大的一個開口答了話,看樣子是頭頭。
“哪里,你們快請上座。菊花,快去添三份杯筷來?!睂O德寶一聽這話,趕忙招呼,一邊就從口袋里掏出香煙敬了出去。
來人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了下來,見菜就吃,舉杯就干。滿座的人都望著他們,心里都在揣測他們此行的意圖。他們卻只是吃喝,半天了不再說話。
“不知你們幾位今天有什么指示?”孫德寶一邊給他們添酒,一邊小心翼翼陪著笑臉問。
那頭頭模樣的人終于放下了杯子,接過孫德寶遞上的香煙,點燃吸了一口,這才瞇眼看著他說:“你媳婦又要生了?”
孫德寶感覺額頭已經(jīng)沁汗了,說:“是啊,快了?!?/p>
那人就問:“這是第幾個了?”
孫德寶掏出一根煙,自己叼在嘴上吸了,僵笑著說:“你老真會開玩笑,我這家落地的不就一個女兒嗎,這當然是第二個了?!?/p>
“是嗎?那鳳凰村的邱國安抱養(yǎng)的女兒怎么這么像你呢?”
“什么邱……邱國安?我不明白?!睂O德寶是真的糊涂了,菊花在廚房里更是差點摔破一只油瓶。
“孫德寶!你少給我裝糊涂!老實給你說吧,我們這次來,是提前給你們通個氣兒,打算過日子的話就趕緊去醫(yī)院把你媳婦肚子里的孩子打了,不然就等著罰你八千一萬的,要你這輩子都直不起腰來。”那人突然一拍桌子,提高嗓門教訓說。
“邱國安!一定是他搞的鬼,媽的!”孫德寶像是輸了底牌,咬牙切齒地紅著眼睛。春蓉和李保勝更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你們的私事兒我們沒興趣。我只想問你,是愿意罰款呢,還是去打胎?”
孫德寶呼地站起身來,沖動地喊:“罰就罰,我這孩子是生定了!”
那頭頭卻笑了,說:“好,又是一條好漢??磥砟銈冋媸遣灰姽撞牟坏魷I。那好吧,你們就等著罰款吧,就怕你們最后落個雞飛蛋打呀!”說完起身帶著另外兩人搖頭而去。
“媽的!”孫德寶用力摔碎一只酒杯,腦子里轟轟直響。
菊花得知小女兒被邱國安抱養(yǎng)后,心里很是酸楚。她知道,邱國安還在深深地愛著自己。雖然自己和另一個男人朝夕相處,但也同時每日每夜活在他的心里。他是要抱回一個她最親愛的人來好好疼愛,在風中撫平他的傷口呀。
孫德寶卻感覺受了莫大的侮辱。他甚至寧愿這孩子淪為乞兒也不愿被邱國安收養(yǎng)。剛結(jié)婚就被他在背后偷偷戴了頂綠帽子,如今又要忍受他的假慈悲。每每想到這里,他都會莫名地煩躁起來,卻又找不到人來出氣,畢竟孩子是他親手丟棄在鎮(zhèn)上。
又一年春天來了,冬天里看來枯朽脆弱的樹木全都讓雨給煥發(fā)了青春,熱情洋溢地吐著翠綠,淡淡地給人清新。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季節(jié)。孫德寶一天到晚忙在田畔,以此減輕心里的壓力。菊花的肚子挺得有些夸張,按推算該是臨產(chǎn)不遠了。他經(jīng)??粗栈ǖ亩亲幽匦奶途o張,仿佛是在面對一道無力違抗的圣旨。他還不下一次地在半夜翻身坐起,一個人默默地抽煙,末了總要悄悄地開了燈來看一次菊花左肩頭上的黑痣才惴惴睡去。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于來了。菊花在這天早上終于摸著肚子叫痛,當了幾年父親的孫德寶一看馬上將她送到鎮(zhèn)醫(yī)院,自己則等在婦產(chǎn)科門外徘徊不停。這段時間是那么地漫長,他聽見自己的女人在屋子里聲嘶力竭地叫,讓聽的人都跟著喘不過氣來。他感覺自己的內(nèi)衣汗透了,四肢也軟弱無力。他絕不甘心再一次丟臉,但他又無能為力。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去想那顆黑痣。
他沒有聽到嬰兒的哭聲,婦產(chǎn)科的門卻開了。他遲疑地走上前,看著里屋出來的醫(yī)生,汗流滿面,卻一句話說不出來。
“你是孩子的父親嗎?”醫(yī)生問。
孫德寶頭腦一片空白,麻木地點點頭。
“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她平靜地說,“但是……”
孫德寶像是在水里憋了太久,終于探出水面,緩過了一口氣,但還是緊張地望著醫(yī)生,等待著下文。
“是兩個死嬰?!?/p>
孫德寶腦子里轟地一想,雙腿發(fā)軟差點倒了下去。他扶著墻壁,頭勾著,感到特別疲憊。
“你冷靜點,保重身體要緊?!贬t(yī)生說完就走了。
孫德寶沒有進屋,他不敢面對這個事實。他知道自己這輩子算是徹底地完了,完了……
走出醫(yī)院,迎面碰到邱國安。他看了看他手里的東西,軟軟地從他身邊走過。邱國安問:“怎么樣?”孫德寶頭也不回,歪歪倒倒地繼續(xù)往前走。邱國安嘆了口氣,提了東西走進醫(yī)院。
菊花兩眼呆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邱國安看著床上兩個連在一起的嬰兒,既不動彈又不哭鬧,很是奇怪。等他走近了一看,直驚得倒吸涼氣。他蹲下身來,握著菊花的手,找不到話來安慰。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669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