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上篇)
長江流到這里已經(jīng)很瘦了,但還是將這塊土地分了開來。江南是座中等工業(yè)城市,江北則是原汁原味的農(nóng)村。幾年前市政府在江身最窄處筑了跨江大橋,鄉(xiāng)里的人只要多走上幾里路,就可以省下幾塊錢船票,踏上這座橋步行到對面的城市去。
江北多山,一層陪著數(shù)疊,像江南闊佬肚皮上溝壑縱橫的肉。在兩座山峰相連的根部,總會有散落的村莊像樸實的畫卷一樣點綴在那里。黃昏日落時,風把炊煙帶上山嵐,那些矮小的屋子就云里霧里,而那些村莊也跟著神秘端莊起來。
村與村之間通有四米寬的沙子路,出太陽時明晃晃地耀眼,下雨了不生泥濘,爽爽地潤腳。村干部說,要想富,先修路,趕明年,我們也要修上像城里一樣的水泥路,下雨天不用穿膠鞋,騎車出門不用老下車。
鎮(zhèn)上有一家碼頭,渡鄉(xiāng)下人去城里做買賣,也渡城里人回來探親。從碼頭往鎮(zhèn)里走上幾里沙子路,就是李家村。
這年六月,天已經(jīng)急著熱了起來。鎮(zhèn)醫(yī)院外邊的馬路在日頭下明晃晃地扎眼。偶爾會有一輛中巴老牛一般蹣跚而過,揚起一道灰塵,干燥地飛舞,最后都撲向馬路兩旁枯蔫的四季青上,復歸平靜。醫(yī)院門口的人就吞一口所剩無幾的口水,拿手當扇子在臉旁來回扇動。
李保勝突然出現(xiàn)在醫(yī)院大廳里,鐵青著臉,一聲不響地從等著掛號的人群中擠過,將一個捂著肚子的婦女差點撞倒。(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奔喪啊,急成這個猴樣?”女人惱了,裂口就罵。
李保勝像是什么也沒聽到,或者是像聽著罵別人一樣,仍是頭也不回地往外擠著步子走。出了醫(yī)院,一抬腿跨上了一輛破舊的二八式永久牌自行車,哐啷哐啷騎著走了,三下兩下轉(zhuǎn)過一個彎,不見了。
“媽的!”女人又罵。
104號產(chǎn)房里,只有春蓉一個產(chǎn)婦。孩子的生產(chǎn)很順利,只是孩子的父親母親一看是個女孩后,都不愿說話。春蓉的男人,也就是李保勝,一見孩子襠里不帶把兒,牙齒咬得腮幫一鼓一鼓的,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就走人。
“娘,你想吃點什么嗎?”大女兒菊花守在床邊,難過地問。
春蓉臉色蒼白,嘴唇干裂,聞聲后仍是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幾縷頭發(fā)散亂地從耳根粘貼到嘴角,凝固地記錄下了剛才那番撕心裂肺的掙扎。
“娘,你沒事兒吧?”菊花輕輕地握著娘的手,哽咽地叫。
春蓉這才無力地睜開眼睛,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菊花,擠出一個干澀的笑,啞著嗓子說沒事,沒事。說完卻哭了。一聲接一聲,讓菊花聽了渾身發(fā)冷。
“娘……”菊花終于也忍不住跟著哭了。
春蓉是被菊花扶著慢慢走回來的。李保勝走后再沒回來,春蓉也不作那份指望。她的心很亂,菊花才九歲,她是女兒的指望,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指望在哪里。李保勝一心想抱上個兒子,可這是我一個人能把握決定的事兒嗎?都說菊花的妹妹三歲那年不慎溺水是老天爺可憐她,犧牲一個小孩的性命換來一個再生的指標,可是耽擱這么多年,又求神仙拜菩薩準備了幾年,誰知如今又生下一個女兒呢!老天爺呀,你到底要我怎樣呢?難道我受李保勝的苦還不夠嗎?春蓉一路倒著肚子里的苦水,幾次又哭出了聲,任菊花怎么勸都沒用。
終于到家了。李保勝坐在堂屋里一聲不吭地抽著悶煙,見了春蓉母女倆回來只抬了抬眉尖,腳都沒挪一步。
菊花就扶娘到房里休息。李保勝卻突然出了聲:“都往哪兒鉆啦?我還沒吃飯呢,給我做飯去!”
菊花嚇得不敢做聲,扶著娘紅著眼睛不知如何是好。春蓉卻不接話,只是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去廚房,準備生火做飯。
“娘,我來做,你去歇會兒吧?!本栈ú恢睦飦淼挠職?,瞪著爹大聲地袒護起娘來。
“都是賤貨!人家女人一生一個準,你那個爛X卻這么不中用!你是存心要丟我的臉,斷我的根呀!”李保勝紅著眼睛,又氣又恨地說。
“你別說得這么難聽。你有本事再找一個呀!”春蓉再也忍不住,硬著脖子說。
李保勝一聽這話立即惱羞成怒,幾步跨過來甩手就給了春蓉幾巴掌,指著她的鼻子說:“你這個賤X嘴倒是不比別的女人差!你媽的生不了兒子還和我頂嘴?!?/p>
春蓉的兩頰應聲起了幾道紅指印,人也打著趔趄險些摔倒。待她站定,兩眼流的不是淚,而是沒底的仇恨。她轉(zhuǎn)身又折回了房間,倒在床上抱著滿是布丁的被子,哭聲這才像是一場不及時的雨,稀里嘩啦地扯了起來。
“娘!”菊花也跟了進去,抱著娘放聲大哭。
哭聲驚動了隔壁左右的鄰居。王嬸一進門就正兒八經(jīng)地責怪起保勝來,說你個大男人干嗎動手打女人?天底下哪個女人生了孩子不是要坐一個月的月子,就你反了?
“她連著幾胎都生不了個兒子,還想坐月子?”李保勝又點燃一根煙,余怒不息地說。
“這是什么話?生了女兒就不能坐月子?啊,再說啦,女孩就不是人?那你當初起早摸黑地攢錢取個女人干嗎?”王嬸也動氣了,越說越激動。
“我找女人是自然的事,她生不了兒子不怪她難道還怪我?我又沒生個X,我有那東西早就生一堆帶把兒的了!”
王嬸聽他越說越難聽,就懶得理他,進房去安慰春蓉。春蓉早已淚濕了一大塊被子,彎在床上,像只瘦蝦子。
“春蓉啊,你要想開點呢,只要你靜下心來過日子,憑你和保勝四雙手八只腳,沒有不富家的?!?/p>
“這日子過不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我早晚要被那個畜生折磨死!”春蓉心焦力悴地說。
王嬸嘆著氣,也不知說些什么好,見菊花還在床邊悄聲地哭,就說:“菊花,你也不小了,今年讀小學六年級了吧,該知道照顧你娘了,快去做點好吃的給你娘補補身子,還愣在這里干嗎?要是沒什么好吃的,就先到我那里拿幾只雞蛋吧,母雞新下的,新鮮?!?/p>
菊花應聲就進廚房忙活了。李保勝還在堂屋里抽著悶煙,一聲不吭。
上春的天氣很滋潤。河畔的柳條都水靈水靈地嫩著綠著,那枕著石頭的池水見風就活,逢人都要給個笑臉。過路的鳥兒高興了,一口吐出幾竄悅耳的曲子,立即引來了另一只鳥兒,和它一起跳躍在柳條綠煙里,在藍天白云的背景下,朦朧得像是一個夢,讓人看著流連,也暗生起淡淡的惆悵。
天色向晚了,燈火如星籽一樣撒在村子里。春蓉背著一捆干柴,菊花則牽了一頭老水牛,兩人一起踩著夜色回家。
“菊花,你經(jīng)常幫我干活兒,不會耽誤學習吧?”春蓉看著女兒單薄的身子,心疼地問。
“不會。娘,你放心,我會用心學習的,給你爭氣。娘,我告訴你,下星期我還要參加拔尖考試呢,我們班就我和另外一個男生兩個人選上?!闭勂饘W習,菊花就兩眼生光,一副誰也不服的樣子。
春蓉聽后很是欣慰,但一想起家里那個畜生,又忍不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回到家里,春蓉第一件事就是到房間里看小女兒蓮花。然而小床里空空地,女兒不見了!春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丟開一切事就到處找尋。隔壁左右的都問了,沒有一個人看見。門口路邊村角都尋遍了,也沒個人影兒。春蓉找著找著就急哭了。蓮花,蓮花!你在哪兒?天色完全暗淡了下來,頭上像是遮了一層墨布,沉沉地壓在心頭,十步開外什么都看不見。菊花提了手電筒也跟著娘一起找尋,然而找遍了角角落落,時間過去了一兩個鐘點,還是毫無所獲。
春蓉絕望了,一路哭著走回家,卻見李保勝坐在堂屋里抽著閑煙,似乎眼前的事完全與他無關。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春蓉的腦海,她什么也不顧地沖到李保勝面前,厲聲責問:“你把我女兒藏到哪里去了?快點還給我!”
“瞧你那衰樣兒!”李保勝吐出一口煙,鼻里哼著氣,說,“生個賤貨還當寶貝。你有本事給我生個兒子下來!”
“李保勝,你這個畜生,我咒你不得好死!我告訴你,別說我不能生,就是能,生個兒子我也要掐死,我就是要你們李家絕……”
“啪!”還不等她說完,李保勝就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得春蓉眼冒金星。“你媽X!我不怕實話告訴你,你生的那個賤貨我送人了,留在這里我看著心煩。屁事不頂還浪費我的糧食!”
春蓉一聽這話差點暈過去。她的胸口急劇地起伏著,指著李保勝半天說不出話來。菊花早在一邊嚇得哇哇大哭。等她緩過氣來,卻像是發(fā)了瘋一樣,不顧一切地沖上去,一邊撕著李保勝的臉,一邊吼著說:“李保勝!你這個遭千刀萬剮的!你把女兒還給我!還給我!”
李保勝毫不留情地踹了她一腳,正中她的小腹。春蓉疼痛難忍,捂著肚子彎下身來。李保勝不等她蹲穩(wěn),又揪著她的頭發(fā)將她一把摔倒在地,跟著騎在她的身上,左手掐著她的脖子,右手則握成拳頭雨點般灑向身下的女人。
菊花嚇得渾身發(fā)抖,突然想到可以去找王嬸來勸架。王嬸其實早就聽到了這邊的打鬧聲,只是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嚴重。等她趕到現(xiàn)場,春蓉早已躺在地上滿面鮮血地昏死過去。李保勝則站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副打死這女人也不解恨的樣子。
“老天啦!你把春蓉打成這個樣子,你還有人性嗎?春蓉啊,你怎么這么命苦呀……”王嬸目睹這一慘劇,也忍不住老淚縱橫。背起人事不省的春蓉進了屋子,又打來一盆熱水替她擦洗干凈臉面。臨走時又對李保勝說,以后你再這樣打她,我擋不住你叫村委會的人來收拾你!李保勝頭也不抬,仍然坐在堂屋里抽他的煙。
轉(zhuǎn)眼便是濃秋。菊花已經(jīng)是每個星期帶著咸菜零錢上了鎮(zhèn)里的初中了。她的成績依然很好,雖然穿不上好衣服卻能次次登上領獎臺。對于生活的艱難,尤其是女人的命運,小小年紀的她已是提前體會了一二。但她目前還不能幫助娘脫離苦海。她只想快快長大,能夠掙錢養(yǎng)活娘,就可以少受爹的氣了。但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她的命運在這一半年里也在發(fā)生全盤的變化。
春蓉在失去了蓮花以后,對李保勝,對這個家是徹底地絕望了。如果不是菊花,她真想一死了之。但她不想女兒這么早就失去了母親,沒人疼愛。就當是為了女兒來領受這后半輩子的苦難吧。然而即使如此李保勝還是人性全無,對她拳腳相加,甚至故意想出花花腸子來整治她。
春蓉終于下定決心,要和這個前世的孽障一刀兩斷。菊花還在上學,離了婚她仍然可以照顧她??忌洗髮W,她也可以暗地里支援她。和李保勝呆在一起,沒個安寧,只會讓女兒看著傷心,想著分心,影響學習。
離婚的過程一波三折。李保勝把她不當人看卻也不愿意她走,辦事處的人只認證明不認人。春蓉就在村里開了證明,自己卷了鋪蓋在辦事處門外蹲點了。白天見了辦事人員就哭訴自己的不幸,央求他們的同情,好讓自己脫離苦海;晚上就睡在自帶的鋪蓋上,渴了喝口自來水,餓了啃幾口自帶的饃饃。一直纏了將近一個星期,最后還是一位女同志起了惻隱之心,替她把事情辦了。通過鄉(xiāng)政府,針對李保勝的暴力行為,強制性地解除了他們的婚姻關系。
拿到離婚證書的那一刻,春蓉感覺心里一下子輕松自由了,完全是一種新生的滋味。最后一次跨進那個家門,仍然看見李保勝坐在堂屋里抽煙。這個讓她恨透了的男人,才幾天似乎衰老了許多,耳后已經(jīng)顯了白發(fā),衣服上滿是污垢,背也不知什么時候有些微駝。她奇怪最后一次自己還會這么仔細地打量起這個男人,草草地收拾了幾件衣服,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保勝看著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這個女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越走越遠,永不回頭,心里一時很是雜亂。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卻怎么也點不著火。
春蓉走后的第二天,菊花從學?;貋硐丛枘貌?,正奇怪怎么沒看到娘,卻聽到爹不輕不重地說:“別瞎折騰了,你娘走了,你也別上個什么學了,老老實實呆在家里,跟我打個下手實際。等你長大了,我還能指望享你的福?”
菊花聽了這話頭腦里一片空白,站在那里,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像是不認識一樣?!笆悄惚谱吡四?!我恨你!”她流著淚,尖叫著。心里卻在呼喚,娘,你在哪里?我想你……
時候已經(jīng)是初冬了,春蓉自李家出走后,一直寄居在兒時好友鳳凰村的陳桂英家里。她也想過投靠親戚家,但她閉著眼睛也可以想到親戚將會怎樣對她??隙ㄊ菙?shù)說她的不是,然后軟硬兼施要她無論怎樣都得回去,為了孩子,把那個家給縫圓。可是他們哪里知道,我正是為了孩子,才堅決和那畜生離婚呢。唉,人不能選擇怎樣生,還不能選擇怎樣活嗎?我是再也不想受誰的擺布了。
思量再三,春蓉最后決定暫時住在好友陳桂英家里。對于她的情況,桂英早有知曉,想來也會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伸個暖手的。
“哎呀,這不是春蓉嗎?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貴腳上我這里來了?”陳桂英看見春蓉的那會兒正吃午飯,兒子不聽話,剛要收拾他呢,轉(zhuǎn)身卻看見了進門的春蓉。
春蓉卻不知說些什么好,幸虧是老朋友,而且男當家的不在,不然她的臉真是掛不住了。她提著那個布袋,袋里就幾件穿舊的衣褲,和平時偷偷地藏著掖著的一百多塊私房錢,整個人看起來就是個標準的難民嘛!
見春蓉似乎有了不順,桂英也就不再細問,只說你吃飯了沒有,不等春蓉回答她又大聲地吩咐兒子大寶,說你快點去給你蓉娘乘一碗飯來,要滿些!大寶飛快地去了,春蓉的到來讓他避過了一頓打,他正滿心感激著呢。果然,捧出的飯堆得放不穩(wěn)一根蘿卜條。
這陳桂英也活該是春蓉命里的一根獨木橋。她在弄清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后,不但不嫌棄她,還表現(xiàn)得像個救命菩薩,跟她好得同穿一條褲子。這春蓉的心現(xiàn)在是滴著血呢,傷口那么深,只怕一時半會兒也愈不了。但是俗話說,哪里跌著還得在哪里爬起來。她不就是沒遇上個好男人,受了那個李保勝的氣嗎,那咱現(xiàn)在給她物色個好男人,不就把這命里的圪塔給撫平了嗎?
她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干的。大約是過了三個多月,眼看春蓉是平靜了不少,她就挑個時候把話挑明了。
“春蓉,你還年輕,又能干,只要你愿意,好男人還不隨你挑?你這守著閑著,給誰看呢?還不急死一打男人!”
“桂英,我算看穿了,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我這后半輩子就這么過吧。”真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繩。春蓉現(xiàn)在簡直是談男人則色變,把個自己完全給封閉了。
“話也不能這么說。這上天既然造了女人又造了男人,那一個家就得各占一個,不然就不完整,活著就寡味。就說我家那老賊吧,長得不咋樣,錢也沒多少,可是脾氣倒不小,我沒少受他的??墒浅硽w吵,鬧歸鬧,日子要過下去,我還真的少不了他。沒有他,我那兒子還大個什么寶,早就變稻草了!”
春蓉聽了這話,這些日子壓在心底對女兒菊花的思念就破口決堤了,那心里泛濫的潮水順著兩眼角汩汩地往外流。
“春蓉,咋了,我又惹你傷心了?你別難過,我這一直替你盤算著呢,高崗村有個在政府當炊事員的男人,奔四十了,還單身呢。這人心腸好得出名,種田更是毫不含糊,是個過日子的好手啊??伤瓦€是單身,你說,這不是特地給你留著嗎?我已經(jīng)和他叨嘮過了,他知道了你的情況后,很同情呢!他是當下就表了態(tài)的,說是只要你愿意,他隨時都會敲鑼打鼓地把你迎過去呀!”
春蓉止住淚,心里感激桂英呢,這么掏心地為她著想。但她還是搖頭說:“男人都那樣,沒到手是你兒子,隨你吩咐呀,到手了呢,是你爺爺還不止呢,還有咱說話的份兒?”
“唉,春蓉,我看你是怕比傷還深呢!男人就個個都那壞?你別逮住一個打擊一片。就這么定了,不管你同不同意,明天你們見個面!”
春蓉還想說什么,桂英已經(jīng)起身走了。
翌日是個好天氣。春蓉正打掃衛(wèi)生,窗欞上竟粘了兩只彩鳥撒著歡地叫呢。窗外的陽光也一地慈祥,讓人見了心里就暖和。
剛踏出房門,竿長的一道人影從大門直插進來。抬頭一看,來人瘦長瘦長的,長得嶙峋卻笑得春光。
“桂英!”春蓉心里猜著是怎么回事了,微紅了臉頰朝里屋里喊。
桂英應聲出門,出門照著面就打哈哈:“成東,你來了!快坐!大寶,快給你成東爺?shù)共??!?/p>
待人都坐定后,桂英就笑著說:“咱都是直來直去的樸實人,成東,這就是我跟你提起的春蓉。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倆聊聊吧?!闭f完起身就又到里屋了,順手關上了里屋的門。
春蓉坐著臉面燥熱,低頭撥弄著自己的衣襟。吳成東倒是老實自然,平靜得很。瞧著這屋子里只剩下自己這一對了,就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哧地一聲劃著一根火柴點燃吸了起來。
“我是成東,姓吳,在咱高崗村里這是獨姓,可咱活得最有人緣,這家吃了再到那家喝都沒問題。當然啦,人家有個紅白喜事兒,咱也是隨叫隨到的,從不含糊?!眳浅蓶|不緊不慢地說,一面憨厚地笑。
“那你活得挺自在的?!贝喝貙γ媲暗倪@個男人不經(jīng)意地有了好感,臉也不再那么燥熱了。
“那是。不過,雖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地過了這么多年,心里總是不踏實啊。咱是老實人,不怕直說了吧,我現(xiàn)在煩了這種一個人進出的生活,準確說是怕了這種生活。我都奔四十了,還不知道女人是個什么味兒,有個女人的家是個什么味兒,更不知道有個女人又有個孩子是個什么滋味。我……”吳成東說著說著倒是有些激動了,對著這么一個頭一次見面的女人說這多掏心窩子的話,換在往日是絕對不敢的。
“我想你也肯定非常想要個兒子吧?!贝喝囟傅匦臒┝似饋恚樕y看地說。
“啥話!我能有個孩子就心滿意足了,兒子女兒還不都一樣。”吳成東說得輕描淡寫,對此毫不在乎。
春蓉聽了這話心忽地扯著痛了一下,眼睛一熱差點流下淚來。就憑這句話,她不想再提任何要求了。但她還是說:“只怕等你抱了個女兒的時候,早忘了現(xiàn)在的話?!?/p>
“絕對不會!我是個粗人,但從不說這樣想那樣的。我只是想要個完整的家,其他的,都不在乎。能有個女兒,我也要給祖宗敬半個月香磕十五天頭呢!”
春蓉的心就暖暖的了,眼前的男人越看越親切,像是早就認識了一樣。受了李保勝這么多年的氣都是冤枉,這個男人才是上天安排給我的呀!她的心情又好了起來,就說:“時候也不早了,我去看看飯做好了沒有,別叫你餓著?!闭f完臉卻紅了。
吳成東還想請春蓉表個態(tài)呢,她已起身去了里屋。開門卻將桂英的鼻子撞得不輕。
“哎呀,我還沒看到你在這里,不要緊吧?”
“唉,沒事沒事,咱們都沒事了!”陳桂英用手捂住鼻子,兩只眼角卻笑出了兩朵花。
春蓉的臉更紅了,心卻甜甜地?!帮埵炝藛??開飯吧!”她說。
吳成東從陳桂英家里出去的時候恨不得叫她一聲“娘”,他笑里裹著話說:“這叫我怎么感謝你好呢!我娘給了我這條粗命,你是給了我一個活頭呀!我到死的時候不會怨我娘,但肯定要記住你呢!”
陳桂英紅面添花,仿佛一件喜事倒是給她賺了大頭。她聽了吳成東這話,就輕捶著他的肩膀說:“什么活呀死的,逢年過節(jié)的給我送點東西得了,我可實際著呢!”
“沒問題沒問題,這你不說我也知道的。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你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吳成東一路哼著小調(diào)回高崗村了,那調(diào)子比他的步子還要走得歪,但卻溢著滿心的甜。多少年了,他還是第一回睜著眼睛也像是在做夢。
“成東,你小子撿了錢了,這么屁顛屁顛的?”村里的王叔路上遇見了他,瞇眼笑著問。
吳成東卻不正面回答,只從口袋里掏出一盒新買的“紅塔山”,攔腰折斷,看都不看就抓出兩三根,遞到王叔面前,笑著說:“王叔,您抽煙,抽煙!”
“呵,今兒個鐵雞也能拔下幾根毛來!你小子怕是真的撿了錢了,要不能抽上這么好的煙,還能這么大方?”王叔也不客氣,三根煙全收了,嘴上叼一根,兩只耳朵各夾一根。
吳成東想說你真行,連我的那一根你也得了。手下就又抽出一根,自己點上,說:“到時候還要請你吃酒呢!我還有事,王叔,你忙吧,我先走了?!?/p>
吳成東變戲法一樣弄回個還算年輕的女人,別人還沒反映過來已經(jīng)被他請到家里吃酒,一時間成了高崗村的傳奇人物,茶余飯后村頭弄尾都在就這事打趣說笑。
但這個家從此就煙熏火燎地從頭到尾露著生氣了。吳成東果然老實厚道,在外耕得一灣好田,在里還能炒上一桌好菜。對春蓉也是關心備至,幾十年的單身蠻力如今全都化作噓寒問暖,讓受慣了委屈虐待的春蓉受寵若驚。春蓉心存感激,對成東也是關心體貼,一年365天都讓四間土磚房清爽養(yǎng)眼,在外還起早抹黑和成東一起,農(nóng)事活兒都要將村里其他人家甩上一大截兒。
吳成東有了女人后精神好胃口好脾氣也好,吃飽穿暖后也就思謀著買臺電視機每天晚上娛樂娛樂。這天晚上,吃完飯坐不了半響就只好關燈上床睡覺。
“春蓉,你看我們起早摸黑的這么下勁干,攢了幾個錢是不是也能消遣消遣?”
“你想什么心思就直說吧!”
“我們趕明日也去買臺電視吧,有了那東西,我們每天晚上就有事干了?!眳浅蓶|向往地說。
“還是等等吧!我們吃點苦算什么?現(xiàn)在不攢著點,年外就得緊巴巴了。”
“不會的,憑我們這兩雙手,哪會呢!”
“我們兩張嘴巴當然不會,可是再添一張嘴呢?”
“哪里飛來第三張嘴?”
“你這人!不跟你說了。”春蓉翻過身,佯裝要睡覺了。
成東卻不罷休,追著問:“唉,知道我笨,你就直說吧,咋會又冒出一張嘴呢?”
“你真不知道?”春蓉又轉(zhuǎn)過身來,暗光里只見成東兩只眼睛在閃亮,“第三張嘴在我的肚子里呀!”
“肚子里?……啊,我明白了!我們有了孩子了,是嗎?”
春蓉卻不作答,只在暗中羞怯地笑。
“什么時候有的,你怎么不早告訴我?”成東興奮了,摟著春蓉刨根問底。
“睡吧睡吧,都幾個月了,你這大老粗?!贝喝卣f完再次把背留給他,卻又睡不著。她記得當時自己把有了孩子的事情告訴李保勝的時候,那個畜生也是一副欣喜的樣子,把她當個活寶養(yǎng)著。可生了菊花后,他的臉色就變了。等到又生下一個女兒,他就開始罵罵咧咧。而蓮花出世后,他就完全把自己不當人。日子過得暗無天日東倒西歪,看不到出頭。成東會這樣嗎?我會再生個女兒嗎?她直到睡著了心里還沒底。
春蓉不說吳成東真是一點沒有覺察。幾十年單身過慣了,還不知道結(jié)婚了女人肚子見風就大的傳統(tǒng)。等春蓉說破,細看起來,這女人的肚子還真的有些凸了。成東知道這點弧度會逐漸膨脹,心里也明白膨脹到最后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從那時起,他就堅決不讓春蓉出門干農(nóng)活了,說是要確保萬無一失,不敢大意,那樣子倒比挺了肚子的春蓉更小心。
愈是這樣,春蓉愈是活得沉重。過去的日子讓她不敢回想,卻又偏偏每晚入得夢來,叫她嚇出一身冷汗。驚醒之后看看身邊,男人如木如泥,也許他也正在做夢吧,只是他的夢里爬滿了笑容,醒來還要有半響回味。每每這時,春蓉都要對著一屋子的黑發(fā)一聲長嘆。但她在這件事上卻又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天天祈禱,祈禱。然而還是心里沒底,最后只有聽天由命。
吳成東果然是大老粗一個,一點不曾覺察到女人的心事重重。春蓉明顯消瘦了,肚子也挺得更大,系不穩(wěn)腰帶。
“唉,我來聽聽,看我們的寶貝睡著了沒有。”這晚睡覺后,吳成東又捧了春蓉的肚子要求細聽。自從得知自己有了孩子,他就打消了購買電視機的念頭,聽春蓉肚里孩子的動靜則成了他每晚必耍的娛樂。
“你猜,會是個兒子呢,還是個女兒?”春蓉渾身無力地問。
“是個兒子吧?!背蓶|還在邊玩邊聽。
“你一定很想要個兒子吧,那要是個女兒呢?”
“女兒也好啊!”成東似乎沒有兒子和女兒的概念。
“成東……”春蓉有點想哭的感覺。身邊的男人天天和她吃在一張桌,睡在一張床,卻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她承受了多么大的壓力。她找不到人來訴說,也不能掌握命運的安排。只能由著自己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來,身不由己地逼向那個撕心裂肺的時刻。
“怎么了?你累了吧,那就早點休息?!眳浅蓶|說完抱著春蓉開始休息,片刻就鼾聲如雷。
春蓉卻依然睜大著眼睛,雖然什么都看不見。
“成東,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媳婦生了,你還不快回去!”成東到田里撒了一擔稻草灰,回來還在路上卻聽到村東頭的劉嫂帶來這樣一個消息。
“生了?!”成東一聽這話陡地渾身緊張,雖然北風吹得正緊卻感覺滿身燥熱,不等劉嫂回話就一路急奔回家。
家里已有不少鄰居的婦人,正廚房堂屋里忙著呢。還未進門,已是聽見房間里嬰兒的啼哭了。那一刻吳成東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在女人最需要自己的時候,他卻不在她身邊。雖然人說大丈夫看媳婦生孩子,有力沒處使,但是只要他讓她知道自己就在門外,知道自己準備好了為她做一切事情,女人就不會那么艱苦了。
“成東,你現(xiàn)在才回呀?”又有人笑著嗔怪他了。
他只知道傻笑,卻仍是緊張得沒有心思答話。三步并作兩步跨進房間,跑到床邊輕握著春蓉的手說:“春蓉,你沒事吧!”
春蓉哭了。她記得自己生下菊花時,李保勝進來后根本不看她,只是急著去看孩子是男是女。當看見生下的是一個女兒的時候,恨不得當時就甩她一耳光。而此時,眼前的男人卻將自己看得那么重要。她怎么忍得住不哭?孩子也哭得正歡呢,春蓉卻覺得這是最動聽的笑啊。
“我沒事!你不看看我們的孩子嗎?看他長得像不像你!”春蓉止住哭后,笑著說。
“好呢!是有點像我,但主要還是像你?!眳浅蓶|摸摸孩子的臉蛋,心悅地說。
“你也不問問是個兒子還是個女兒?”春蓉終于忍不住了,她這前半輩子因為沒有生下個兒子受盡了苦痛,如今,她是要最大聲地宣布自己的杰作呢。
“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孩子都健康安全。”吳成東憨笑著說,說完要起身去給她做上一碗最拿手的雞湯面條,真的就沒有去看孩子是男是女。
春蓉掙扎著要撐起腰來,卻被成東擋住了?!澳阋蓡??現(xiàn)在休息最要緊,我去給你做點好吃的補補身子?!?/p>
“成東……”春蓉又要哭了,她摟著成東的脖子說,“我告訴你,我給你生了個兒子!是兒子呀!”
“好好,你真有本事??焯芍鴦e動,我去廚房了?!背蓶|給她掖好被子,起身出門了。
房間里又只剩下春蓉一人了。此刻她只覺得渾身乏力,心卻從未有過地充實。老天有眼,她也終于生了個兒子,還得了一個最好的男人。這么多日的祈禱,總算沒有白費。身邊的孩子不知什么時候也住了哭聲,一掏臉蛋,還肉肉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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