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

引言: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數(shù)字,僅在2009年,就有2.3億中國人從農(nóng)村進入城市,而被他們留在身后的孩子,達2000萬之巨。
出縣城,走東關(guān),過六龍鎮(zhèn)鳳山再往前走十多公里,便是百納。
節(jié)令已過霜降,沒有秋高氣爽,沒有寒露白霜,只有綿綿陰雨,只有淅淅瀝瀝。天昏昏,地黒黒,山鄉(xiāng)被冷雨浸泡得發(fā)脹發(fā)霉,愁煩的心能擰出水來。草房成片的百納街泥濘不堪,癟瘦的黒毛豬滿大街覓食游蕩,時不時突然一嘴將身邊不懷好意的野狗拱得趔趄倒地。自討沒趣的畜牲哼叫著從地上爬起來,抖抖身上泥水悻悻地夾著尾巴走開。
沿街鋪面的木板壁、木柜臺濺滿污黒泥水。駛過的小轎車、皮卡車卷起灰色水霧,行人避之不及,指著遠去的小車高聲咒罵:“挨刀砍腦殼的!九子槍打你籮篩眼眼的!老鷹巖翻車死的!......”“開你媽的土匪車,你忙去投胎?”
快到中午,街上小飯館門前土灶上,象木桶一樣的灰黃色飯甑冐出新米飯清甜香味。我已饑腸轆轆,為了趕在學(xué)校放學(xué)前找到人,強忍著嚥了一下口水,換換肩上斜挎著的灰藍色旅行袋,向著街尾那所小學(xué)走去。
從繁華的廣州過來,走進貧困落后的山鄉(xiāng),就象從米籮跌進糠籮,心會一陣陣發(fā)緊。來之前就聽說號稱煤海的百納,百姓竟然窮得連煤也燒不起。八九百元一噸的無煙煤,山民只能望煤興嘆。祖祖輩輩沒有燒過柴火的老鄉(xiāng)拿起彎刀,馬纓杜鵑倒下了,柞木林放翻了,退耕還林后已經(jīng)發(fā)綠的坡地又黃土朝天了。年青人不愿困死山鄉(xiāng),廣州、東莞的大客車直接開到縣城,從未走出大山的青皮崽們成群結(jié)隊登上臥鋪大巴,去南方追夢,去海邊淘金。青果的“小媽媽”九年前就是南下大軍中的一員,紅撲撲的臉蛋,緊繃繃的胸脯,笑瞇瞇地流著眼淚離別故土,一步步踏進眼花繚亂的五羊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來百納鎮(zhèn)是為了尋找一個叫廖青果的小女孩,一個留守兒童,為她送一點溫暖,送一縷冬天的太陽。
半個多月前,我去廣東江門一家馬賽克玻璃廠催收貨款,無意之中見到從貴州來江門打工的廖紅妺。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赡苁菑拈T衛(wèi)室保安口中得知我從貴州來,紅妹在經(jīng)理室門外等了很久。見到我從經(jīng)理室走出來,小女子手提一個蛇皮口袋攔住我:“你是貴州來的汪老板?我想,我想請你帶點東西......”滿臉羞紅,不善言辭的鄉(xiāng)下女人細聲細氣地對我說道:“給娃娃穿的衣服,天氣冷了......”
“這樣,該吃飯了,我們到門口那家四川人開的飯店慢慢說?!蔽铱戳丝词直碚f道。
“不,謝了,汪老板。廠里邊有職工食堂......”
“不要客氣。一個人吃飯不香,在江門遇到老鄉(xiāng)是件高興事。這里人多,一時半會說不清。我起碼要記一下地址。”不等她同不同意,我抓住蛇皮袋往廠門口走去。
點了幾個帶辣味的家常菜,紅妺吃得很香:“廠里食堂炒的菜白眨眨的,好久沒有見到辣椒了......”
“你咋曉得我從貴州來?”我明知故問。
“廠大門保安易老五講的。他也是我們貴州人,離我家隔一架山,當過兵。他說你來過幾回了,來要賬。咯要著錢了?”
“廣東人賴賬是出了名的,哪有那么容易。一回要一點,當旅游。”我苦笑著說道。
從紅妹口中得知,她的娃娃叫青果,今年滿九歲了,在老家百納鎮(zhèn)小學(xué)讀書,跟老外公一起生活。
“過年回不回家?”我問紅妹。
“人山人海擠死人。有兩年沒有回家了,太花錢。”
“果果家爸爸呢?”
“那個畜牲,不想講?!?/p>
“帶些哪樣?xùn)|西?這么大包?”
“一些小牛崽衣,地攤上買的。還有老人穿的羽絨背心,大頭鞋......郵局寄要五十多塊錢,舍不得?!?/p>
畢竟是初次見面,我不便多問。吃完飯?zhí)嶂淮髠€蛇皮袋回到賓館,服務(wù)小姐問我:“老先生打這么多貨?”我只得哈哈一笑,算是回答。
百納鎮(zhèn)小學(xué)不算小,有操場壩,有杉木旗桿,還安有電鈴。一樓一底的磚木結(jié)構(gòu)瓦房教學(xué)樓窗戶沒有一塊完整玻璃,糊的都是塑料薄膜。抽旱煙的校工徑直把我?guī)У浇虒W(xué)樓下拐角二年級教室,老頭用旱煙鍋敲打木門:“廖青果,出來,有人找。”
一名髒兮兮的小女孩驚咋咋地站起身來,眼睛好大好大,直瞪瞪地望著我,在女老師和全班同學(xué)驚異目光中離開課桌向我走來。一件已經(jīng)看不出是毛線衣的上裝,一雙露出腳趾的小解放鞋,一條膝蓋上有破洞的藍布褲子,一頭零亂的頭發(fā),這就是青果,貧困山鄉(xiāng)隨處可見的農(nóng)家女孩。我驚駭,我無語。與那些都市中穿著漂亮校服的孩童相比,我好象置身于柬埔寨,或是在老撾。
“你媽媽從廣州給你帶了好多好多漂亮衣服,跟我走,先去街上吃飯,伯伯也餓了?!?/p>
“公公說,不能吃人家的東西......”青果低著頭,眼睛盯著我手中的旅行袋,就是不肯挪動一下腳步。
“別人的飯不能吃,伯伯的飯可以吃。吃完飯我才把媽媽帶的東西給你?!?/p>
挑一家百納街最好的飯店,一老一小穿戴強烈反差引人注目。不大一會總有人進進出出,不吃飯,只為瞄一眼,看個稀奇。飯館老板娘的目光也是怪怪的,時不時問一句:“你是娃娃家親戚?”“要不要喊她家老外公來?”其實,早就有人去傳話。小小百納街,來一個陌生“大老板”帶一個窮娃娃上館子,轉(zhuǎn)眼之間這條“新聞”傳遍街頭街尾,幾個女人嘰里喳啦說些什么,隨便也能猜出個八九分。
不大一會,幾個半大小孩擁著一位拄杖老人顫巍巍地走到飯館門前。老人不說話,喉嚨中痰音混濁,喘得厲害,象玉石一樣的灰眼珠盯著我。“公公,媽媽帶衣服來了,好多好多。我沒有吃伯伯的飯。”青果邊說邊向老人跑去。
干癟的志愿軍牛屎帽,也是解放鞋。城市里早已見不到的斜襟藍布長衫,集煙桿手杖為一體的紅子刺“老巴斗”,暴綻的青筋,松樹皮一樣的手......
“你是廖老伯?我從廣州下來。你家小紅妹托我?guī)c娃娃穿的衣服,小書包,還有給你老買的鴨絨背心大棉鞋。本想帶娃娃吃過飯再給你送過去。你來正好,隨便吃點......”
“沒得這個規(guī)矩!到家了還在外面上館子。走,回家去,豬窩狗窩也是窩。酒有,臘肉有,街上端點水豆腐......”老人喘吁吁地說道。
“不用了。謝了,廖伯。我還要趕回縣城,就在這里,我代紅妺敬你老一杯水酒......”
“搞不成,搞不成。哪個興的?到我家去,好歹認個門......”
飯館老板娘很會打圓場:“我把菜炒好端過去,你們一家子好好擺擺龍門陣。”
屋頂灰瓦如同老人口中的牙,年久失修,有的地方用塑料布遮蓋,東一塊,西一塊,形同穿補疤衣服的乞丐。屋內(nèi)很黒,一顆十五瓦的燈泡死黃死黃。青果找來一塊抹布,使勁擦長條凳上灰塵。老人要去取屋梁上掛著的唯一一塊臘肉,被我擋住了。
“青果,想不想媽媽?”
“想!”
“想不想爸爸?”
“想......爸爸不想青果。他忙,他是大老板。”
在廣東江門玻璃廠,保安易老五曾對我說過廖紅妹身世:原在順德新港傢俬廠打工的廖紅妺與老扳生過一個小孩,被老板的老婆和女兒打得住院。當“小三”被人鄙視,誰能知曉自稱已經(jīng)離過婚的老板騙姦女工的實情?誰能會同情“勾引”有婦之夫的“騷貨”?紅妺抱著不足月的女兒在海珠大橋上來回走了五趟,她沒有勇氣跳進珠江,最后抱著女兒回到故鄉(xiāng)。
“好好讀書,將來上大學(xué)......”我對青果說。
“沒得錢,上不起。要好多好多錢?!?/p>
“你爸爸會拿......”
“爸爸不會拿?!?/p>
“法院會叫他拿。”
“不要法院,法院會抓爸爸----”話未說完,小丫頭一大聲哭出來。
換上媽媽帶回來的新衣服,轉(zhuǎn)眼間青果變成小美人。這娃娃是個衣架子,脖子長,大眼睛,腿勻稱。洗去煤灰的小臉蛋兒白里透紅。剛換上衣服不久又脫下來,“過年才穿,現(xiàn)在不穿......”
飯館送菜來了?;劐伻?,炒豬肝,豆豉顆炒油渣,臘肉炒折耳根,外加一瓶土酒......眨眼間,小屋酒香菜香,其樂融融。
該走了。我已不能承受百納的雨水和淚水:“青果,穿新衣服了,要考一百分謝謝媽媽哦!”
“上回考試,算術(shù)得九十七,語文得九十二。我要嗨著嗨著使勁......”
酒力上湧。雨還在下,客車擋風(fēng)玻璃上雨括器單調(diào)地響著,那響聲讓人睡眼迷離。我把頭縮進風(fēng)衣衣領(lǐng),雙手抱在胸前,做一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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