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事一憶
有幸能碰上這樣一位語文老師，剛從師范畢業(yè)，年輕又喜歡文學(xué)。每當(dāng)周六的傍晚，他不知從哪個圖書館借來那么多的書，全班三十多人，每人一本?。ó?dāng)年班級人數(shù)不像今天那么多，都是三四十人）分書的時光是多么快樂的時光??！當(dāng)老師高高舉起一本書，高聲讀出書名，我們的心都在怦怦跳！選擇哪一本呢？千萬別錯過了一個機會。但后來我還是常常惋惜：我要是借另一本就好了……有一本書的名字似乎叫《鴿群》多么潔白的滿天的鴿子啊，在早晨藍得叫人愉快的天空里自由翱翔，愿意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像少年的心！……
焚燒書的時光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天，隔了多少年還歷歷在目。書呀，美麗的，整齊的，能使我們樂而忘返的書，為什么要象烏黑的煤炭一樣燒掉呢？為一顆孜孜以求知識的少年干渴的心田所永遠不能理解的。那時候，我剛開始讀吳晗的《中國歷史》，那些有豐富插圖的歷史書第一次引起我的興趣?？墒沁@樣的書要被當(dāng)眾燒掉了。我們的教師抿緊嘴唇用火柴點燃了第一頁書。那一年我小學(xué)六年級，“文革”剛開始，對世界與生活的一切只懷著少年人的懵懵懂懂，還不知道隨著潔白紙張化為可怕的灰燼，我的“金色的學(xué)生時代”將要永遠完結(jié)了，要化為“中國歷史”的一部份；而我，還在渴望著、夢想著讀書！——
在田野的歲月沒有書讀，初中畢業(yè)下了鄉(xiāng)，有時去鄰村的炮仗鋪偷那些收集來的古舊書籍。當(dāng)我看見五間草房的倉庫里，堆滿了等待著用來卷做煙花爆竹的書籍，心里真是惋惜不已。那些時日是荒蕪的，青春在漫無目地的流淌，寶貴的青年時光象三弦琴悒郁的低音，一個個春天，我們在遼闊的田野里勞動，不知道遠方遙遠的松花江解凍了，春訊茫?！?/p>
青年時期的學(xué)習(xí)機遇，對我這一代人中的大多數(shù)來說，真是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夢想。七十年代初期回到城里，總想把丟失的讀書光陰補回來，一有空就蹲圖書館。可是那時的圖書館有什么書可讀啊，多數(shù)的書還未“啟封”呢，還有的書因為辨不清是否有‘毒素’“問題”而蓋上了“內(nèi)閱”、“參考”紅印戳，輕易是看不到的。還有，弄一張《圖書借閱證》也不是易事。以后過去了多少年我才知道，那時候出版社的人好多還在遠方的田野里勞動呢。當(dāng)我在八十年代街頭，看到那么些絢爛、精美圖書，心里真真羨慕不已，如今的書封面多是掛膠的，像一只只彩蝶的翅膀……
真不知為什么走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一條路，大概是總覺得從前沒學(xué)夠，怕終有所憾而鍥而不舍吧？有一回聽一位中年知識分子作報告，他引用了一句他們那一代人者可“意會”的話：“從前牙齒好的時候沒有花生豆子吃，如今有了花生豆子牙齒又不行嘍！”這真是一個辛酸的幽默。(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年輕時夢想讀書沒有書，如今有了一些書又不那么年輕了。雖說東方的佛教精神容易使人徹悟，把往事看成煙海，付之豁達一笑，但每念及少年時光總是耿耿于懷，心中泛起一漣漪淡淡的苦，吐不掉。后來有一次我的作品發(fā)表在報章上，有位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希望我添張《讀者閱讀效果表》，并請在表格寫下自己閱讀狀況與意見，我拿著這張表格走出樓外，眼眶竟潮濕了。
那是一個夏初，北方城市的丁香樹和杏樹次第開放了，花瓣片片紛落。城市矗起的層樓上邊的天空還很藍，有一些白蒙蒙的云絮。我推著自行車在馬路邊上走，想起了我的語文老師，白鴿和那本永遠失而不可復(fù)得的《中國歷史》，卻不知覺幾大滴淚落在了衣襟……
后來這張表并沒送回，我只在這表格邊沿寫下一句話：“希望以后別焚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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