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孩提時代的這件“賊”事，我總覺得害羞抑或不光彩，以致將其塵封在記憶深處，殆至今天，習總書記號召我們照鏡子，正衣冠，洗洗澡，不要忘記了階級感情，才勇敢地坦白劣跡，也算一種遲到的懺悔了。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好：“有錯必改，就是好同志嘛！”

——題記

閑情少敘，言歸正傳。

這是一個發(fā)生在晉南某個農(nóng)村的真實故事。

時間上溯到八十年代某年……

那年我上初二，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混沌而快樂。家里大人都忙于生計了，幾乎無暇過問學習成績。我自然沒把學習當一回事，老師們的諄諄教誨，常常是課堂最好的催眠曲。與班里一群哥兒們，學著三國里的劉關(guān)張，歃血為盟，義結(jié)金蘭，稱兄道弟，被老師們稱為“六人幫”。在他們戒備森嚴的眼里，我們整天就知道惹是生非，不務正業(yè)，是看守所的“革命接班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個夏夜，天氣似乎陰沉悶熱，村委會大院里放電影，記得好像是張藝謀導演的《紅高粱》。院子里擠滿了乘涼和看電影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我們幾個哥兒們，習慣性地聚在一起了。對電影，大家似乎興致不高，無所事事地在院子里溜達。

此時，一個陰謀悄然誕生了?！霸蹅兺倒先?，村西老關(guān)頭家的甜瓜園開園了！”提出偷瓜計劃的是我們老大嘎子，這個家伙楞楞的，做事從不考慮后果，而且嘴特饞。不過那時的孩子是幾乎沒有零嘴的，或是說買不起，對瓜果的向往也就不言而喻了。一聽說偷，大家盡管內(nèi)心是恐懼的，但終究抵擋不住那甜瓜又香又甜的誘惑。嘎子又重復道：“去還是不去，不去的滾球蛋！等我們弄回來，你就在邊上干瞪眼吧！”大家咽了咽口水，齊聲附和：“去！誰不去，滾球蛋！”

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月牙兒沒了，星星也不顯得多，我們伴著幾聲狗叫就出村了。不知是哪位大詩人曾經(jīng)說過：“年輕人的罪惡里包含著某種詩意?！边h處黑魆魆的，路邊兩排白楊樹像是在檢閱我們這支“少年義勇軍”，玉米地里的蟋蟀在歡快地鳴叫著進行曲。驟然間，從腳邊冷不丁地躥起一只野兔，感覺酷似猝然澆了盆涼水一般，“霎”的打著寒栗而渾身顫抖，接著毛骨悚然、心跳氣促，身不由己地停下，怵惕的左顧右盼一番，然后慌不擇路地亂跑起來，驚得樹上棲息的鳥兒撲騰騰飛起……

大家齊刷刷地夜行軍，還真有一種干大事的感覺。但我的心里又有一點兒緊張，萬一被抓住揍一頓呢？老二林娃說：“怕球啊，老五他爸是大隊頭頭！抓住了，不看僧面還要看佛面?！边@個家伙，總是常有理，但我能聽得出來，他的嘴巴明顯在哆嗦，平時他可是說話像個機關(guān)炮。說歸說，想著甜瓜的誘惑，還是三步并作兩步，緊跟著“偷瓜義勇軍”，惟恐落下，到時只有啃瓜皮的份兒了……

鄉(xiāng)下的瓜田是沒有圍墻的。夜風徐來，瓜田飄來的香味越來越濃了，我們知道偷襲的目標就快到了。夜幕下掩映的看瓜人的瓜棚也看清了。此時此刻，我意識到我們就要動真格的了！內(nèi)心既激動又恐懼，心在咚咚跳……

“停”，嘎子手一揮，緊張的隊伍立馬打住，“弟兄們，戰(zhàn)斗的時刻就要到了！是騾子還是馬，咱拉出來溜溜。要不顧一切往里爬，舍生忘死偷大的，爭取勝利抱回家?，F(xiàn)在宣布三條紀律：一是要匍匐前進，動作要迅速麻利，不要弄出聲響，不要磨磨唧唧的；二是不要戀戰(zhàn)，得手后，咱們分頭跑，最后在大路口集合；三是萬一被逮住了，不能當叛徒！誰要背叛，就日他麼！”那情那景，嘎子儼然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將軍，平時還真是小看他了?！昂茫　贝蠹引R聲響應。

瓜地就在前方20多米處，一面緊靠近道邊，其他三面被玉米地包圍著。在瓜地正中央，佇立著瓜棚，小門朝南：四根木樁，高粱破席環(huán)繞周圍，頂部覆蓋著發(fā)黃的麥稈和幾塊白色塑料布?？垂系睦详P(guān)頭就住在里面。聽大人們說，老關(guān)頭是當年河南發(fā)大水逃難落戶到我們村，有一年為生產(chǎn)隊趕馬車時摔斷了腿，從此留下了一瘸一拐的后遺癥，脾氣古怪，但瓜種得方圓有名。

我們先是潛伏在玉米地里，玉米叢交錯縱橫，編織成綠色的天然幕帳。我們匍匐著，向著瓜地望去，能夠聞到那渾圓的甜瓜，散發(fā)著香噴噴的味道，饞的你直流口水，恨不能變成長臂仙伸手抓了去。偏偏那干癟的老頭，卻如鷹一般坐在瓜棚門口，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旁邊放著趕車的鞭子。身邊一只大黑狗，忠實而機警地環(huán)視著四周。

小六子終究沒有耐性，在輕聲咒罵著：“死老頭，咋還不睡覺去！”我用手捂著嘴低聲勸說：“別急，快了，這一袋煙抽完他就會睡覺，不要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贝蠛诠芬苍S聽到了動靜，朝著我們潛伏的地方汪汪叫。老五嚇得放了一個山響的屁，“嘟嘟嘟”，還帶出一串串“小屁仔”來，簡直是臭氣熏天。我們捏著鼻子忍著，大氣不敢出一聲。大家對著老五怒目而視：真操蛋！放屁也不看看火候！見不再有動靜，大黑狗便又趴在那兒。此時，卻偏偏一只蟋蟀從褲筒子里鉆進我的褲襠里，蟋蟀的爪子爬在大腿上把我癢得很難受，真想嗷嗷大叫幾聲?！安荒苓@樣干耗下去。咱們兵分兩路吧，采取調(diào)虎離山之計”，還是嘎子主意多。把人分成兩伙。一伙從南面佯裝進入瓜田，引出老關(guān)頭；一伙潛在北面等候時機……

沒想到這一招有效，老關(guān)頭果然中計了，遠遠地聽見了響動，便把鞭子甩得如爆竹般響亮。嘴里不斷地叫罵著：“哪家的壞慫娃子！看我不打斷他的腿！”我們心中有數(shù)，就算老關(guān)頭過來了，只要不放狗，逃跑是沒有問題的，依舊向瓜地靠近。那老頭見以往的招數(shù)不管用，便動了真格的，揮著鞭子一瘸一拐奔了過去。南面的便鳥雀般散了。見老頭返回了原處，便又卷土重來。如是幾番，關(guān)老頭惱怒了，竟狠了命地追趕過去了。那只憤怒的大黑狗，汪汪地叫著，使勁地繃著鐵鏈，想掙脫，但鐵鏈緊緊地將其束縛著……

等候在北面的我們見機會來了，脫下褲子，褲腳一扎，做成簡易瓜袋，便蜂擁地闖進瓜地。不擇生熟，手忙腳亂，越急越摸不著，越摸不著越急，斂了就往褲筒里揣。那心蹦得真如幾只小兔子在蹬……回來的路上，我們穿著小褲衩，背著鼓囊囊的瓜袋，陰陽怪調(diào)地高吼著《紅高粱》的主題歌，驚悚了沉寂的夜，村子里犬吠聲此起彼伏：“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頭。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呀……”情是竊來的香，瓜是偷來的甜。老關(guān)頭的瓜確實名不虛傳，我們狼吞虎咽地分享戰(zhàn)利品，吃著，搶著，笑著，鬧著……

美中不足的是，近視眼的老四，逃跑時把眼鏡掉在瓜地了。我們又增加了幾分擔心，商量著怎么辦。更令人恐怖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老關(guān)頭一瘸一拐到學校找“驢臉校長”來了（因為臉長得特長，我們給他起的外號），我們躲在廁所里不敢出來。大家一致斷定明天學校晨會時，我們將要接受全校師生的公開審判和討伐?！绑H臉校長”將會義正言辭、義憤填膺地發(fā)表演說：經(jīng)查，某月某日的夜里幾點幾分，我?！傲藥汀眻F伙……，他們的這種惡劣行徑，嚴重傷害了百姓的利益和感情，嚴重損害了我校的形象和聲譽。他們就是過街的老鼠、食堂里的蒼蠅，是全校師生最大的恥辱！為了平民憤，正校風，更為了……不管什么人犯事，不管有多大后臺，我們絕不姑息養(yǎng)奸，將一視同仁，保持高壓態(tài)勢，重拳出擊，嚴懲不貸，不管他是什么天王老子，現(xiàn)在，把“六人幫”押上來，我代表校委會鄭重宣布……

“等著宣判吧！”我們在忐忑煎熬中度日如年，但令人奇怪的是，次日晨會上竟然風平浪靜，只字未提偷瓜的事情。大家更是惴惴不安了，揣測著“驢臉校長”的意圖。待到下午“驢臉校長”找我們談話時，一改往日的咬牙切齒、嚴肅瘆人，變得和藹有加、慈祥無比，我們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老關(guān)頭不是來告狀的，而是專門送眼鏡的！他臨走時還一再對校長說：“都是些小娃娃，正成人呢，莊稼毀了是一季，名聲毀了就是一輩子啊，就別為難他們了。這眼鏡也不知是哪一個的，娃娃學習要緊，耽誤不得……”

從此，誰也沒再提去老關(guān)頭瓜地偷瓜的事。只是我們一想到我們捉弄老關(guān)頭一瘸一拐奔跑的情景，想到老關(guān)頭那一番寬宏大量的感人話語，大家心里不是滋味，覺得今生欠了老人家一筆心債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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