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熱播的電視連續(xù)劇《常香玉》的主題曲，熱辣深情的唱道：“你家在哪里？我家黃河邊。中原苦難地，紅旗換新天·······。我愛死了這首滿是豫劇腔調(diào)的歌謠，大氣坦蕩，濃情款款，有我中原大地厚重的歷史之長風(fēng)長調(diào)的悠長韻氣。------好！

但可惜，我家不但不在黃河邊，而且距離頗遠，一直到了十八歲北上打工，才得以從飛馳的火車窗口瞭見了它一閃而過的闊大的面貌。但還好，生我養(yǎng)我的豫東南平原的小村子，雖然依山也是沒有的，但村西二里遠就是靜流不止的洪河了。

村子很小，即使到了如今，也大概一百戶人家不到。有幾戶姓張的，據(jù)說是解放以前的地主大戶，村子周圍大片大片的土地都歸他們家所有。但傳說中的地主婆，也就是與我同齡的張小利的奶奶，并無一副惡毒像，恰相反，而是慈眉善目的，說話和氣而有禮節(jié)，很有舊式的教養(yǎng)。而村鄰們也對她是尊敬有加，老人們閑噴闊時也夸贊：“下地，她就是個領(lǐng)工的，拉犁子拉簍,她走在最前頭·····?！蔽液苁遣唤饬?，難道作為地主的她還需要干活么？不是坐在深門大院里享福才對嗎？！老人們不屑的撇了下嘴，說：“你們這代的小孩那里懂？地主就不干活了？他比長工干的還賣命哩！·····”我這才朦朧的了解聽到的與親眼看到的有時候很不是一回事。她老人家也已去世多年了，葬禮很隆重。雖如此，他家畢竟還是經(jīng)濟條件好得可以供家族子弟讀書的，一門都是學(xué)問人，單教師就出了好幾位。還有一位，據(jù)說是早早參加革命了，解放后在河南某個地方任了專員，可惜后來早早病故了，要不然一定能福蔭家族了。

還有一家姓趙的和姓董的，這是后來更晚遷入的外姓人家。

最大的家族，然后就是我們虎姓了。-------就是“虎”，不是胡也不是戶。

當(dāng)我幼年還如井底快樂游耍的小蝌蚪時，我并不了解我們這個“虎”姓有何特異之處，不但以為天經(jīng)地義，而且認為全天下的人都應(yīng)該是姓虎的。故而，當(dāng)某一天，我大呼“虎小利”的時候，他翻眼不高興的說：“俺姓張！”。我被噎得傻傻的郁悶了好久，苦苦的想：他干嘛姓張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終于搞明白了他就應(yīng)該姓張后，我又問：我們干嘛姓虎呢？這下，問得老人們也噎住翻白眼了···· ·算了！我大概就該姓虎了罷！后來，幾乎是新結(jié)識的人，總要先好奇的追問然后感嘆一番：“哎呀！還有這姓的，厲害！·····”我的孩子在這草原小城讀書，全城也只有他們姐弟倆姓虎的學(xué)生，兒子有天回來告訴我妻子：“同學(xué)給我起了個外號?！蔽倚査兄?，他瞇眼一笑：“泰格”。我腦子有些轉(zhuǎn)不過圈來，迷惑的追問何意。他又是一笑：“爸你笨哩！這是英語，老虎就叫做 tiger”。我尷尬的一笑，從此記住了，泰格就是老虎，老虎就是泰---格 ！嘿嘿！

妻子初識我許久，還一直以為我是姓胡的。到了與我結(jié)婚的那天，面對滿屋的老少，連桌子高都沒有的小調(diào)皮都須高稱一句爺或 叔的時候，羞澀的她驚訝到瞠目結(jié)舌?！澳慵疑遁叿郑俊逼拮雍髞碜穯?。我苦笑：“最免的一輩?！彼趾眯τ趾脷猓骸拔以谀锛乙矊俑咻吜耍侥慵伊巳抢献孀诶咸恕ぁぁぁぁ?。嘿嘿 ！說來俺還是俺虎姓家族的掌門嫡傳里，但“掌門的孫子末門的爺”，這顛不破的老理我也趕上了，奈何！

可惜我這個掌門也早已徒有虛名了，族譜早已失傳了，祠堂更是聞所未聞。僅流傳下的一張桌子，在我年輕時雄心勃勃的發(fā)財夢想沖動下，被鋸短了四條腿，作了蛋糕箱的底座。當(dāng)我父親告訴我這就是掌門的辦公桌時，我細瞅了半天這短了腿的老舊烏黑的桌子，絲毫沒看出有啥豪華的地方，看來，俺的祖上經(jīng)濟方面應(yīng)該不咋地。應(yīng)該是的，記得我小學(xué)讀書，填成分一欄 時，往往歪歪扭扭光榮的寫上：中農(nóng)。但似乎也應(yīng)該不太差，俺那八十多歲老奶奶，哼，人家娘家也是大地主喲！-----舊社會不是講究門當(dāng)戶對么？！想來想去，嗯，大概是我爺爺年輕時實在是太帥呆了吧！哈哈！真的，我爺爺留下的照片里，的確稱得上英俊少年，大眼睛，雙眼皮，臉清瘦，長發(fā)齊整。

追溯虎姓的起源，是我打小就下意識定下的目標(biāo) ，但一直到了北京打工，我閑逛到西單圖書大廈，面對撲面而來的書海，狂喜的我一路追尋下去，終于在一本書里查到了虎姓，但也確乎簡單到寥寥，只是說虎姓起源兩枝，一是回族的虎姓，這與俺無干，俺是漢家子弟。另一支，起源于五帝之一顓頊的后代，上古八元之一的伯虎，伯虎的后人有以虎為姓的。而顓頊的祖先就是黃帝。乖乖！好輝煌的起始啊！故而，今年走到黃帝陵時，我對著黃帝的像、陵墓，一再的拜了再拜！文化是需要綿延才能確保不迷失根性的，即使是薄薄的一本只記錄名字的族譜，也確乎有傳續(xù)下去的必要?？上覀冞@支虎姓已經(jīng)斷了前人煙火多年了。村里最早的記憶是老三戶，我想一定是從別處遷移來的才對，而且村前村后的祖墳里也的確沒有太老的了。前年，我父親才偶爾的跟我提起，說他小時候過年過節(jié)也東去十余里，到射橋河西岸橋北不遠的地方燒紙祭祖：“那以前有我們的祖墳，老三戶就是從那里遷到現(xiàn)在的居住地的，是張姓地主家的佃戶”。我曾試圖讓父親帶我尋一回，父親卻大不以為然的道：“多年沒人去添墳，哪里還能尋得見？再說射橋河也擴修了好幾回了，怕是早給扒沒了。”

我無語以對，年前臘月二十六，我恰有事 到射橋去，走到橋上，往北望去，的確是河面闊大，只是干涸得見了底，一只漁船懶懶的斜倚在河底上。我望向那薄霧繚繞的遠處，默想：人終究是從土中來。如今，我的那些不可知名姓的先祖?zhèn)儯蛟S已復(fù)身化塵土魂隨風(fēng)去了罷！這是一代代人不可違逆的宿命 ，既如此，亦實在無甚悲處可言了。伏羲是比黃帝還要早的華夏先祖，他的姓為風(fēng)。-----我想，我們或許都不過是穿行在紅塵中的風(fēng)罷！

據(jù)說，河南正陽境內(nèi)還有一個虎樓，那是與我們村同源的，以前還經(jīng)常走動的，只是近些年才斷了音訊。是的，當(dāng)宗族不再是緊系人們感情與生活的必須的時候，無論分散多遠也就無謂了，即使依舊聚居在一起，人心依舊是分散的，疏離也就漸漸的出現(xiàn)了。而宗族似乎應(yīng)該是傳統(tǒng)文化的根系，魂靈的歸依之所?？墒菤v盡百年的革命，幾十年的經(jīng)濟浪潮，現(xiàn)在的人似乎除了認識紅票子，那就幾乎無什么信仰可言了。也不全是，現(xiàn)在居然也是敬畏鬼神的了，村東的高崗上新修的一間漂亮的女媧娘娘廟可作證！全村人都集資了，比修路都有熱情。我徹底的服了！

過年回家，見到了許多熟悉的老面孔，和我父親年紀(jì)差不多上下的端陽爺、大山爺、麥?zhǔn)諣?、常有爺、·······還有張小利的父親，火平大爺 ，大山爺還是年輕時的粗壯模樣，說話大嗓門像吼一樣，看見了我，大笑著開罵：“媽的X，你這熊孩子啥時候回來哩吔？”我知道他只是這開玩笑似的習(xí)慣，也并不生氣，況且我兒時貪玩，父親上班，母親一人勞作也顧不上及時管我，我是走到那家吃到那家，半個村莊都吃過 ，大山爺家的大小子與我同歲，故而也蹭過好幾回的飯。我笑一笑，掏出煙來，敬了去。

四國爺雖去世幾年了，四國奶奶還健在的，這會也揣手站在家門口問候我，我剛答完話，大山爺卻發(fā)了瘋，對著她笑著打趣道：“老相好哩！這幾天咋不見你吔·····”她氣得立馬還罵道：“咦！你瞧你這個不要臉哩鱉形！”大山爺?shù)昧吮阋怂频墓笮ζ饋?，一旁的端陽爺也笑的幾乎咳了起來?/p>

也有許多陌生的臉孔，但大多都是年輕人和孩子了，離鄉(xiāng)七八年了，確有相見不相識的了。大些的孩子還認得我，說：“你是那個巖巖家的爸！”然而，我仍舊不敢確認他是誰，問他，他也羞澀，只管大聲的答道：“我，我就是我！”呵呵！我大笑，他的母親出面說話了，這是俺兒。哦！哦！原來是旱收爺?shù)拇髮O子。呵呵！當(dāng)年我離家的時候，他才不大大的淘氣娃娃嘛！一轉(zhuǎn)眼，都趕上他媽高了。好快！

我贊嘆不已的時候，村鄰們也贊嘆我的女兒長得快認不得了。于是，我們一起感嘆這有情又無情的時光過得好快。

村里新翻蓋起了好幾座的高樓，村東路旁最醒目的是玉山大（叔叔）的新院落，如小別墅一般，漂亮！我進去繞了一圈，贊嘆不已。出了他家到了后面的旱收爺家，與張小利、張紅旗、旱收爺?shù)膬鹤有【迹黄鸸傻兀ǘ鬃┰诜块芟碌年柟獾乩飮姶箝?。講起了小時候，都感嘆著那時候好玩，沒電視也沒電腦手機可玩，在大月亮地里瘋跑，月亮那個明??！真明！前面玉山家那時候只是兩間偏房，地面闊大而光滑，正是聚集在一起玩游戲的好地方·······幾個人講得開心，笑得傻傻的。

然而，我們這個年齡，謀生還是首要的，畢竟上有老下有小的，一談到過完年后的去向時，個個臉色不由自主的就凝重了起來。不復(fù)可輕狂的少年了，一年之計在于春，馬虎不得呀！

少年們，自然還是快樂無憂的，一群結(jié)伙作伴的戲鬧歡笑著尋自己的快樂去了。

用力的看了一會這已變化許多的村景，我起身又走向我奶奶的家，她老人家自從我大（叔叔）一家遠去新疆后，一直居住在他家。如今更老了，愈發(fā)不肯離開一步了。見到我，她是欣喜的。而我，在欣慰的看她歡喜我買的禮物時，心底卻浮現(xiàn)淺淺的憂愁。

自從我弟弟將房子買在縣城后，我父母也只得到縣城照看我的小侄女，雖常回家看奶奶，但卻不能久住。而我大因為一去太遠，已很少回家了。為了生活，村里人絕大多數(shù)都成了農(nóng)民工了，我也不例外，早已對莊稼活生疏得不知所以然。農(nóng)民工？！-------多奇怪的一個稱謂，多尷尬的一個身份。一個光輝萬丈好的社會主義制度竟然產(chǎn)生了實質(zhì)意義上的分等級的公民，在2013年的今天，俺無奈的笑了！融不進城里去，因為想要一個城市戶口似乎比搞一張綠卡還難。在家種地？一人幾分地能填飽肚子嗎？何況還要蓋房娶親·······。我們是在城市邊緣的洼地里飄泊著的特殊人群，進一步很艱難，回頭也無路······痛和傷，別人是看不見的，或者說漠視也好。家里衰老的父母，年幼的娃，誰不想盡孝道，誰不想讓兒女繞膝歡笑呢？！ 可是，我們卻不能，這終將是我們這一代或幾代人的陣痛！白天不懂夜的黑，這些，富貴人家自然是難以理解的罷！我只愿這是黎明前的陣痛，燦爛無私的光明，請來到吧！

這就是我在平原的小鄉(xiāng)村，我離散的家，我殘破的舊夢。也是無數(shù)類似我的人的殘破的舊夢！閃耀著光芒的路在哪里？樸實的傳統(tǒng)淳厚的鄉(xiāng)情還能跟越轉(zhuǎn)越快的車輪結(jié)合在一起嗎？

唉！好了，也就這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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