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詩追影(孫文濤)
翻開舊詩篇,數(shù)了一下,發(fā)現(xiàn)它們絕大多數(shù)是我在80年代初年的長春寫作的,盡管我——今日之漂泊的我,歲月中“塵滿面”的我,——而非昨之我,不知為何,現(xiàn)在有時對這座遠在北方之北的灰色城市是如此的傷懷、失望、厭倦、甚至可怕……(也許只說明我老了?!)世紀末時我回去,它似乎又“恢復”了二十世紀60、及70年代初特有的嚴寒、灰暗、緩慢和黯淡,不同的是增加了種急切的躁動、混亂,失意、甚至瘋狂、徨惑……
……老舊樓道里遍丟臟紙雜碎,再也無人有心清理,而衛(wèi)生費卻照繳,緊閉的門房貼著一張張欠費單:電費、水費、采暖費、房租……,什么都欠,仿佛這里是住著群“逃債”人!出門路街上散布閑人、失業(yè)者、下崗者,和急駛過諸多豪華車、氣派軒昂的霓虹酒樓桑拿宮,進出的小群“新貴”,形成判然“兩個世界”鮮明對比。這是哪?!今何日?這是十八世紀的巴黎的外???遠東從前和今日的城市伊爾庫茨克?……這一切極不相稱,仿佛絕不相信,我昨天竟安然在此座城市寫過詩,挖掘過世界精神中最昂貴的寶藏——一個青年。
想起了“地域就是你的命運”說。想起了“我迷戀于生活的各種誘惑,不愿在黑暗中化為腐泥,埋入催人入睡的、死寂的土地”……(俄國詩人古米寥夫詩句,寫于20世紀初年)不,我不想復讀可怕的俄羅斯生活,極北的、邊地的遼闊,今昨素描,不,我甚至不想知道!……那些骯臟、嚴冷、貧困、爭掠、混亂,標簽和世代循環(huán)(太熟悉了,舊俄小說中描繪)
約為1981年我曾在長春看過頗為“浪漫”的景致:已是五月底六月初了,黃薔薇(這種花開在迎春枝后,它一綻放就是晚春,而紅薔薇盛開時則臨入北方深夏)黃乳泡沫一樣蕩漾在街路彎巷,夜里突降了場綿雪,枝苞含雪,那種美煞!80年代此奇景我竟連逢兩次。城里人已見奇不奇。
寫詩的年代像那些小巷
什么也沒有(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什么也沒有留下
那時候城市開始漸漸發(fā)青
人和歲月變成一種風景
我是飛過這座城市的!——
但我說過那些話,我說過
我希望我的詩集
開花的樹木落滿小鳥
有一天離開最初的日子更近
有一天我將眼花耳聾
小朵的薔薇花在四月的寒風中無聲暢談
但離開了詩我將永無表達
(《四月之憶》,1984年)
寫詩,就是走向至情、至善、至完美的人生(盡管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它是青年時代的“幻夢”,煽著最后的翅膀載我們遨游。青春結束前的一段“小憩”甜蜜時光,1950年代已渺不可追,1960年代初的饑餓、奇寒印象太深了,還有刺激神經(jīng)的“文革”,知青的1970年前后的嚴峻和充滿熱望,憧憬,理想又流水落花般濺碎現(xiàn)實堅硬巖石!70年代回城后為尋一份工作的艱辛,城市,唉,到處是權勢、冷漠、骯臟的走后門拉關系……,終于喘一口氣了,80年代布滿希冀、充滿許諾地來了,城市似乎在舒動關節(jié),漬雪融化、到處泥濘,而青春,青春卻就要結束了!……
《開江的日子》、《我們曾在多么遙遠的地方生活》、《春天的馬車》寫的就是這種時候,內(nèi)心所哀,所惆悵,所懷念,所追懷無盡。
憂郁、歲月、城市的無奈和感慨,《快樂的日子》是寫如上心緒的;《一天》是憤怒于文學殿堂圣路上仍充滿人間不公,想起那些瞎眼的編輯部,勢利的什么作家協(xié)會……
友情、愛情,復雜心理,變錯的時光,《親密的回憶》一首是記敘、剪輯、嫁接我送一位女友回家,秋夜寒涼,我們一路興致勃勃(竟然僅僅只談了那么多文學!)直到有一個黑黝的門洞吞噬了她……
反正有一天
我要像大樹一樣轟然倒下……
我的朋友們,
將接替我的目光,
而取代了我位置的人,
此刻正在燈光輝煌的大廳里加冕。
我想告訴人們:這是怎樣的一片沼澤地……
誰也無法把它形容。
如果作為樹木,
我要把深深的根須拔出來給人看。
但是作為一個人,
我只能默默無言。
(《一天》,1984年5月)
當知青喪失了進大學機會,讀圖書館是那十來年生活主要目標,《瞬間》一幀小景寫于市圖書館三樓閱覽室,時近午有陽光從擺有蘭草的古舊木制大窗欞斜進,真靜啊,猶記常讀書累倦時,在古木蒼蒼寂然院落獨步情形(此院落建于20世紀早年,為僅有100多年歷史的年輕城市長春的著名“老建筑”,極堅固且富有建筑特色,三進院落,雕檐飛角,惜在80年代后期胡亂拆除)……
5歲失母,直至1981年的29歲才寫下一生中惟一一首專獻給頌贊母親的詩《生命的墻,媽媽》,回憶起我家鄉(xiāng)松遼平原上的村莊、河流、母親盛給我的金黃小米飯……寫完就流下淚。我已忘記了母親的模樣。
29歲妻子因病亡故,懷抱3歲稚女,常與我幼時情景交疊,《秋天的懷念》、《太平間》、《最后的話語》寫的此番經(jīng)歷,還有《鮮花》一首。妻在世時最喜歡吃夏天新結的西紅柿,故臨終昏迷中尚囈語將兩只醫(yī)院病床邊所剩柿子帶給孩子吃,“在囈語中說出,兩個金色柿子的神話”。母親辭世時我尚小,許多事并不確曉,在妻子身上我看到偉大的母愛穿越生死。這首詩我不能復讀。
……閉塞的邊疆小城當年常容易“成長”這樣的作者,(省城亦有,稍少)小有才氣,而野心勃勃,他們一心盯著京城、省城幾份刊物,并牢牢記住任何一個有用的權威、名人,甚至熟知其掌故絡脈,以為有朝一日“攀附高途”。他們的全數(shù)才華果然此后按此一徑走去,步入文界,混個位置,中年后挺胸腆肚,成為他們曾從前“仰慕之流”??赡苁怯捎谧杂仔【蜕嬗诨颐H撕J〕牵姎v識多,也可能是讀了世界文學,(在巴爾扎克那里熟詳此種情形)改變了近視,年輕時我們一群小市民“底層”業(yè)余詩者早已勘破此道,常加嘲笑。為此,當年我們便極少投稿,寫完了在圈子里“互讀”,甚爾放在筆記本里完事。(今回看,我覺得作者與編輯部保持某種“對抗、矛盾”,作品少發(fā)表,或僅發(fā)表一部分,是對寫作十分有利的,——只是青年時常為此迷惑……)
憑一首詩凌越人生,進爾睨視這個混沌人世,這是怎樣一種爽氣!有人以為寫詩百無一用,是因為他們從未有幸真正進入一次神的恩賜區(qū),嘗過一只蜜蜂怎樣親自釀出勞動蜜之快活滋味……
習詩二三十年,寫有數(shù)百首詩,回看自己真正覺得滿意的,也許只有十幾首寫得自然、信手拈來的短詩?!?/p>
小雜詩《到三河》是即景即寫,幾乎創(chuàng)于現(xiàn)場,冷眼看不太像詩,但每見重讀會喚起親切回憶:黑龍江,邊境,友朋,中俄沿江的建筑景物,這詩不是寫給他人讀的。《等待》短詩記于春晚時的鴨綠江邊,小城集安,四面環(huán)山,那個炎夏初末!山梨花雪白漫天飛舞季節(jié)。忽然渴望:愛……(我的體會寫愛要極端小心,含蓄節(jié)制,象總統(tǒng)之于權力)。
——當人能敘述一種生活時,這種生活其實已永逝!短詩的功能有點象傻瓜相機,抓拍了一瞬的真實。很少寫長詩,覺得自己特點不在這里,不具備這種才能。
童年進城,17周歲時到山區(qū)下鄉(xiāng),又復回城,它們增加了我對長春這座城的遠近比較和觀感。長春地處近寒帶,適合夏天的花種不多,美人蕉葉闊耐低溫,故我的《給我一點時間》中有“看那美人蕉的葉子舒展,萬年紅和不知名的花向藍空噴葉血液”句,低矮的萬年紅一片一片,花一開,北方深秋就到了,每年國慶節(jié)時小廣場、街路旁常栽此花,很有北國味。重讀,又想起這些花(多年已快忘記它們),這些植物,同長春特有的加拿大闊葉楊,它們似乎與我的命運有某種微妙連結?!?/p>
35歲前后旅行大興安嶺數(shù)次,時有中年的冷淡、寧靜升起。洶涌的額木爾河,塔河、額爾古納河、呼瑪河、寬闊界河黑龍江等均給我印象之深,懷想人類的早年,“我喜歡沿荒涼的河流旅行,河流里深埋藏著我的過去”(《河岸》)。在山中,開始思考哲學。不知為什么,一開始深入接觸思考自然,我那些昔日“濃得化不開”的詩郁結都漸消散了。開始寫散文詩和隨筆……
……唉,怎么說呢,詩是種個人的“隱密財寶”,最早知道它的人越少越好,比如,長白山里從前時光生長著棒棰草(今名人參),烏拉草、鹿茸、紫貂……當人們耳熟能詳議談它們時,寶山已空。談詩純屬然枉。
寫詩、發(fā)表、別人拿來讀,三者哪個時段最快樂而幸福呢?寫詩。一種靜謐、寧和的純澈清流涌溢于心,象幽泉之于谷壑,象茶針之于沸水。發(fā)表了,別人讀過了,或贊賞,或漠然,或鄙視棄置,或批評非議,對于作者不過如同母雞下過蛋忍不住咯咯叫幾聲心理,與蛋已沒有多少真正關系了……雞已經(jīng)“辛勞”過了。
引與此文情境相關的2首:
《詩人們一去不回:獻給灰色的木樓梯》
別去追憶,這一切一去不回
——詩人們正當年華
我們多愉悅,吻著酒杯
咝咝做響的玻璃杯像透明的蛇
那慷慨的演講,像一輛車
軋過歡快的晚宴
還有音樂,令人神往的浪漫氣息……
我們都醉了,嘴里說:“很憂郁”
窗外,落著雪……
(1982年2月24日)
〈畫象)
我們都開始有點凋謝
像早春枝頭的殘雪
談往夕時陷入凝思
談現(xiàn)在又長久緘默
閉口不談萬事的變遷
怕杯中的茶熱了又涼
如今什么都是新的好
人們開始往外扔舊家具
偉大和平庸只有一步距離
總得有人最先跨過去
嫩嫩的,陽春三月炒綠豆芽的鮮味
我們的愁緒是黃昏
小酒館的輕煙
(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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