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小
(一)陽春三月,西湖岸邊,桃花沾雨濃,煙柳籠紗翠。一池碧水,碎金點點。茵茵綠地,散發(fā)著泥土的清香。一匹青驄馬從遠處馳騁而來,馬背上是一青衫的年輕公子,清朗俊雅,春風(fēng)滿面,信馬由韁。一陣風(fēng)吹來,桃花瓣簌簌而落,漫天桃花雨中緊跟而來的是一駕油璧香車。簾兒掀起,露出一張如花笑靨,如同一枝帶雨的芙蕖,映著西湖水光瀲滟,迎風(fēng)涉水而來。“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蹦?a target="_blank">女子朱唇輕啟,詩句脫口而出,聲音仿佛黃鶯出谷,婉轉(zhuǎn)動人。他在馬背上回過頭來,深情一笑?!叭罾?”她嬌聲喚他……驀然醒來,艷陽高懸。阮郎又無處可尋,又是一場夢,從別后,憶相逢,幾回夢魂與君同。枕邊依然放著那本《詩經(jīng)》,書頁上淚痕干盡,皺皺的讓人不忍翻看。夜半闌珊,陪伴她的只有這本《詩經(jīng)》——她的阮郎深愛的書。詩經(jīng)中的愛情是那樣風(fēng)光旖旎,宛在水中央,而她在岸上無論是溯洄從之還是溯游從之,始終近它不得。在每一個孤燈映壁不成眠的夜晚,她手捧著這本書,肝腸寸斷,點點滴滴相思淚,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滴落在書頁上。濃睡不消殘酒,頭還是暈的。突然想起,今天是見阮郁的日子,披衣起身,長發(fā)隨意披散在肩頭,慵懶的做到鏡前,心中甚是倦怠。銅鏡中的小小雖然依舊是明眸善睞,楚楚動人。但削瘦的面龐,有遮掩不住的憔悴。當(dāng)年阮郁贊她一雙橫波目如同清澈的西子湖水,而如今卻如陰云籠罩在湖面之上,湖水清澄卻黯淡下去,失去了陽光下的神采。兩年了,流光飛舞,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世事盡滄?!瓋赡昵?,她稚氣明朗,天真爛漫如春日暖陽下遍地的野花,那樣嬌艷絢爛,肆意開放,無拘無束。那時的她會高聲念道:“燕引鶯招柳夾道,章臺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那樣的放誕,如同《關(guān)雎》般坦坦蕩蕩。兩年后,她惆悵哀戚,輕愁淡淡如瀟瀟秋雨中憔悴損的黃花,那樣慘淡凄涼,瑟瑟飄搖,無依無靠。這時的她時常帶淚低吟“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如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fēng)發(fā)。??智锕?jié)至,涼飆奪炎熱。棄置篋笥中,恩情中道絕”,那樣的悲戚,如同班婕妤的幽怨自艾。奶娘賈姨推門而入,憐惜問道:“姑娘醒了?昨晚不該又喝那些酒!”小小勉強笑道:“無妨”。小小抬頭看來看太陽,問道:“已過午時了吧?”賈姨點點頭?!肮媚铩辟Z姨欲言又止,突然又鼓起勇氣說“何苦再去見那個負心薄幸之人?”蘇小小低頭苦笑著,輕輕搖了搖頭,不語。兩年了,我原以為此生再無相見之時,沒想到他竟然答應(yīng)再見我一面。賈姨忍不住說:“他負姑娘在前,又侮辱誹謗姑娘在后……”小小心中酸楚,抬起頭來,已是淚眼盈盈。阮郎,她最愛的阮郎,她不恨他負心薄幸,畢竟世事無常,誰又奈何的了命運翻云覆雨的捉弄。但是她怨他,怨他在狂蜂浪蝶間那樣詆毀她。阮郎,在你心中,小小果真如此不堪嗎?你真的把小小當(dāng)作放蕩輕薄的風(fēng)塵女子嗎?小小一定要聽你當(dāng)面講清楚。賈姨躊躇片刻,說“姑娘,我看那鮑仁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實誠人,姑娘有恩于他,等他金榜題名,衣錦還鄉(xiāng),姑娘和他,說不定會成就一段佳話呢?”小小哽咽道:“媽媽,你還不了解我的心嗎?我的心里只有阮郎,再容不下他人。即使他言而無信,我也生死相隨。小小變賣首飾資助鮑公子赴京趕考,不是我有意于他,實在是每一個仗義之人都會有此舉啊?!辟Z姨聽了,落下淚來:“姑娘何苦?只是苦了自己??!”賈姨記得阮郁離開后,小小日日去西泠橋上苦等。西湖岸邊的桃花謝了又開,楊柳青了又綠,卻始終沒有他的消息。每日里,小小茶飯不思,以淚洗面。后來從京城來的客商那里打聽到阮郁娶親的消息,小小一下子病倒,臥床不起。她掙扎著寫了一封書信,托人帶給阮郁,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后來就聽到阮郁對小小不堪的傳言。那些話似鋒利的匕首刺進小小的心里,刀鋒凌厲,未濺鮮血,而已將心刺穿。小小幾次欲輕生,還好賈姨苦苦相勸,悉心照料,方打消了她輕生的念頭。為了讓小小忘卻舊愁,賈姨又重新請文人雅士上門,與小小談詩作賦,品茗清談,漸漸的,小小門前又恢復(fù)了過去的車水馬龍,騷人墨客絡(luò)繹不絕。但是賈姨眼看著小小白日里強作歡顏,夜晚失聲痛哭,常常喝的酩酊大醉,來麻痹自己。賈姨怎能不心痛。小小用手絹輕輕為賈姨拭去眼角的淚,嘆氣道:“媽媽替小小操碎了心……”賈姨趕忙自己擦干眼淚,拿起檀木梳,將小小的一縷青絲握在手中,小小卻接過梳子,說,我自己來。今天我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見阮郎。莫讓他看到我這般摸樣。賈姨憐愛的看著小小,只見她略施粉黛,淡掃蛾眉,輕點朱唇。鏡中的人兒云鬢花顏,水靈動人。“媽媽,好看嗎?”她嬌嗔的問?!昂每?,好看!”賈姨將小小攬在懷里。小小依偎在賈姨懷里,一抬頭看到墻上掛的字幅“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阮郁離開時寫給小小的。他的字是那樣剛勁灑脫,如行云流水,她珍愛的什么似的,精心裝裱起來,掛在墻上。她把這十六個字默念了一遍,神情蕭索,黯然良久。良久,回過神來,對賈姨說道“我們?nèi)グ?!”今日申時,西泠橋上,去見她的阮郎。(二)依舊是那駕幕幔香車,在暮春的時節(jié)里翩躚而行,穿越時光飛舞,穿越塵世無常,那個夢中的女子又一次掀起了珠簾……西泠橋上,憑欄遠眺的白衣公子,飄飄乎,遺世而獨立,風(fēng)骨昂然。夢里千回百轉(zhuǎn)等待的人啊,就這樣飄入她的眼簾,幸福來的太快,如夢如幻。她下車,娉娉裊裊來到他身后?!叭罾桑 陛p聲喚他,情切切,意綿綿。他回過頭來,只見她用絲絹小扇斜倚香腮,淺笑盈盈。這一笑拼盡了畢生的芳華,綻放了終生的美麗。猶如冰山上潔白的雪蓮花,雪膚冰肌,純潔的讓人怦然心動。然而,他不曾留意,她緊握手中的小扇是當(dāng)年他買給她的,她一直帶在身邊。“阮郎,沒想到你竟來了!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來了?!彼恼f。而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來了,就那么鬼使神差的答應(yīng)了來見她。小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夢到相逢的情形。曾經(jīng)以為,再見到她,必定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沒有想到,她見到他竟然沒有執(zhí)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她語笑嫣然。阮郎,曾經(jīng)我對你有過幽有過怨,可是今日,你愿意來見我,我怎么能不滿心的歡喜。在相見這一瞬,如冰雪消融,盡釋前嫌。阮郎,你是相國公子,我是青樓歌妓,我早料到世事難遂人愿,小小怨天怨地,但不怨你。阮郎,小小對你的心日月可鑒。而你對我,真的只是逢場作戲,玩玩而已嗎?阮郁呆呆著望著這如花美眷,心竟軟了下來。他說:“我依然記得我給你的誓言,青松作證,西湖為媒,我阮郁愿娶蘇小小為妻。而父命不可違,我迫不得另娶他人。今日前來,我愿遵守昔日誓言,納你為妾?!彼詾樾⌒÷犃诉@番話必定感激涕零,卻見她似冷眼旁觀般淡定自若,以為她不相信有這等美事,于是接著說:“我納你為妾,從此你便可遠離這風(fēng)塵之地,不做這迎來送往的營生。從此就可以錦衣玉食,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他的臉上寫著兩個字“施舍”,對于他來說,這已經(jīng)是對小小最大的施舍了。他見小小依然不動聲色,勃然大怒:“我可以不顧天下人恥笑,納你為妾,你覺得還委屈了你嗎?你自甘墮落青樓,也不愿登堂入室?”一股酸楚,漸漸溢上心頭,小小強忍著沒有落下淚來。阮郎,你不再是兩年前那個小小視為知己的人,你當(dāng)真不懂我的心嗎?如果你真心愛我,小小無論是做妻做妾還是做丫頭,甚至無名無份,只要能留在你身邊,小小都感激上蒼,心滿意足。而如今,你的心變了。小小怎能接受你的施舍,強留在你身邊。小小堅定的回答:“在你們眼中,秦樓楚館是風(fēng)月之地,而在我眼中卻是凈土一片。我寧以歌妓謀生,身自由,心干凈,也不愿悶死在侯門內(nèi)?!薄拔抑粸榱宋业男?!”小小決絕的吐出這幾個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阮郁輕蔑的笑著,“你的心?蘇小小,我真是看錯你了。我原以為你對我情深如許,之前對你尚懷愧疚之情,今日看來,你果真無情無義,與其他風(fēng)塵女子別無兩樣!我早就知道,自我離去,你是晝夜簫歌,觥籌交錯,想必比神仙還快活吧?若要談心,恐怕你又心有所屬,那在鮑仁身上吧?”阮郎,小小當(dāng)真無情無義嗎?你可曾知道,從別后,我怎樣日日在相思中煎熬。回憶是一杯馥郁芬芳的毒酒,小小義無反顧的飲下,含笑斷腸。小小忘不了我與阮郎初次相逢時的眼波流轉(zhuǎn),黯然心動。忘不了我們共讀《詩經(jīng)》,琴瑟合奏。忘不了小小潑墨作畫,阮郎揮毫題字。忘不了你疾病之時,小小默守床頭,潸然淚下,你握住我的手,說“與子偕老”?;貞浭悄菢用?,小小沉浸其中不愿醒來。你可曾知道,夜夜孤燈斜照處,輾轉(zhuǎn)反側(cè)不成眠。在冬日寒風(fēng)蕭瑟,我孑然佇立橋頭,苦苦等你。你可曾知道,念你太深,我只能濁酒小飲圖一醉,與君相逢睡夢間。阮郎,我的心中有多少苦想向你傾訴,可是如今,我竟不能說不出一個字來,也無須再費口舌。因為你不再懂我。小小沒有為自己辯解,她深情的望著眼前的人,說道:“今日一見,小小已死而無憾。就此作別,從此天涯陌路。望公子珍重,莫負其他好女子!”轉(zhuǎn)身,離開,任淚珠劃過面龐,淚眼滂沱。不再回眸,亦不再留戀。殘陽如血,她的心碎成片片花瓣,飄落在地上,那單薄的身影,踩著那遍地的殷紅,顫顫巍巍,前行。不由得全身發(fā)抖,簌簌不能停。漫天的柳絮,紛紛揚揚,隨風(fēng)漂泊。賈姨追上前去,攙住小小,小小一口鮮血嘔出,費力的對賈姨說:“小小別無所求,請媽媽把我葬在西泠,不負一生好山水。”最后留戀的看了一眼這個世界,一對燕子,呢呢喃喃,從身旁掠過。她微笑著閉上了雙眼,手中的團扇飄落在地……一縷香魂,化作一絲柳絮,隨風(fēng)飄蕩到天涯。我終于長眠在西泠橋畔,阮郎,你可曾記得,你我同游之時的歡歌笑語,纏綿繾綣?阮郎,你可聽到西湖水潺潺,幽幽訴說我對你的深情?松濤聲陣陣,我還有一個未了的夙愿。你說過,要和我攜手栽一棵松樹,萬古長青,就像我們不了的情緣。小小生生世世在西泠橋畔,癡癡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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