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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故事

2009-04-02 16:12 作者:幼艾  | 0條評論 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據(jù)說昔日我的家族八代鼎盛,在當(dāng)?shù)責(zé)o論是人力還是財力,物力俱是手屈一指。傳到曾祖的時候,長房長子的曾祖只生了兩個孩子,我的爺爺居二,名“璞”,字“守元”,大爺名“斐”,字“粲然”。想來曾祖是睿智的,因為老先生給孩子的名字竟然暗含天意,冥冥中決定了兩個孩子的畢生命運。畢業(yè)于輔仁大學(xué)的大爺文采斐然,聲震京華。那時候,江南李叔同先生與他是至交好友。后來,李叔同先生出家做了和尚,成為了佛教歷史上著名的“弘一大師”。而我的大爺,同時也出家了,大爺做了神甫,在一個偏遠(yuǎn)的西陲地方——笛化(烏魯木齊)。我時時在想,是如何的機緣使他們勘破了紅塵呢?想來抉擇的時候必定有過大悲苦。人世間少了兩個文壇巨匠,多了兩個律學(xué)嚴(yán)謹(jǐn)?shù)目嘈猩?。在國外,讀豐子愷先生的回憶錄,又看了臺灣陳慧劍先生的著作《弘一大師傳》,總是對于他們的突然離去百思不解。巧合中,我在日本的一家書店有幸見到弘一大師的手跡——是先生后期的佛經(jīng)臨摹作品,字跡圓潤渾滑,但又飄逸著凌瘦之感,工整的行楷一絲不茍,數(shù)千字的長卷無一亂筆……想著大師先生的后期必定已然心靜。大爺在聲名最盛時選擇了傳道,使曾祖無法接受,曾祖雖然也是天主教徒,但是對于自己長子的行為困惑不已,也無能為力。大爺生平無子嗣,孤死于異鄉(xiāng)。也許他并不孤獨,想來他的心中必有明燈。1988年,烏魯木齊教會有信函,我們才知道大爺已經(jīng)死了30年。信里說起大爺?shù)墓Φ?,唏噓不已……大爺在烏魯木齊自建了兩座教堂,其中一座一直留存至今。教會的意思是房產(chǎn)的產(chǎn)權(quán)應(yīng)該由我們來繼承,我們放棄了。想來大爺必定在天堂含笑。爺爺是沒有多大德行的,年少時候正值改朝換代,天下割據(jù),世事混亂。爺爺醉生死,吃喝嫖賭樣樣來得。待曾祖過世,爺爺已經(jīng)把數(shù)代的家業(yè)揮霍無幾了。對于爺爺?shù)幕鞄ば袨閾?jù)說曾祖生前是沒有反對的,任由爺爺胡鬧,很多人認(rèn)為曾祖糊涂,后來才知道老爺子是世間少有的聰明。但是曾祖萬沒有想到,爺爺后來居然又使家道中興,成為當(dāng)?shù)匕灾?,反而引來后世的許多麻煩。爺爺在曾祖過世后,曾經(jīng)大賭一場。用十塊光洋為注,贏了一位山西老客的86只羊,當(dāng)起身,在風(fēng)交加的夜晚開始了歸家的路,兩天三夜后,爺爺趕著72只羊回來了,疲憊不堪,睡了一晝夜,醒來后對奶奶說:“有十幾只羊在路上凍死了,我把它們藏起來了,現(xiàn)在我得去套車找回來……”爺爺是我在俗世間見過的最聰明狡猾無賴的人。他用贏來的羊開始重振家業(yè),后來開了油坊,又開了地毯廠,然后開始機械制造……說起爺爺?shù)臒o賴,我是深有體會。玩撲克牌他藏牌,玩象棋他悔棋,或者偷偷多移動一格。8歲的時候我與他往往爭到面紅耳赤,他也氣到咬牙……12歲時我立誓以后不和這個老無賴玩任何游戲。于是他寂寞了……爺爺?shù)暮⒆由?,只生了兩個——我的爸和我的姑媽。在文革等各種運動中,爺爺巧妙的存活了下來。我家的成分幾乎與所有惡勢力全部掛鉤,“地主”、“資本家”、“里通外國”、“走資派”、“牛鬼蛇神”、“反黨反社會主義”……記得1980年收到國外姑媽的來信,抬頭寫著:祝毛主席如何,華國峰主席如何,社會主義如何,然后才問爺爺?shù)臓顩r……結(jié)尾又是大標(biāo)語,希望這個身體健康希望那個永垂不朽。那時候已經(jīng)是1980年了。姑媽曾經(jīng)是醫(yī)院的護士,在抗美援朝時期,姑媽支軍上了前線,與我的姑夫——一位來自日本紅十字國際救援隊的醫(yī)生認(rèn)識,戰(zhàn)后結(jié)婚去了日本,近二三十年沒有了信息,直到1980年才輾轉(zhuǎn)的開始了聯(lián)系。1992年我收拾倉庫時候在一個塵土滿布的小箱子里發(fā)現(xiàn)一張相片,相紙泛黃,四角扭曲,但是相片中的人卻是非常清楚——一個馱槍騎馬的女人,相貌清秀,但是眉宇間竟有森森殺氣。我問父親這是誰,父親接過去看看把相片撕了,揚了……我在好奇之余,隱隱覺得相片中的女人很是面熟,但是卻想不起來,迷惑了很久后的結(jié)論是:這個女人我不認(rèn)識。1993年我離開中國,去了日本,在一次閑聊中姑媽說起了一個女人,我知道這個女人就是相片中的馱槍人。她竟然是我的姨奶奶,我奶奶的姐姐,是土匪。對于這段故事,我從未聽人訴起,極為詫異驚奇,但在聊天中我裝出一副什么都了然于胸的樣子,慢慢從姑媽嘴里套出一個湮沒半個世紀(jì)的情故事。那時候正值亂世,天下匪盜橫行。曾祖尚且在世,爺爺18歲,或者19歲。家境雖然已經(jīng)被爺爺敗落到殘不忍睹,但是家族的名字仍然赫赫有名,在一個眾目睽睽光天化日的日子里,一群流竄的土匪洗劫了祖宅……當(dāng)爺爺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狂賭輸盡晃晃悠悠的騎馬回來時,看到曾祖在堂下笑,很開心的笑。爺爺知道大事不好,據(jù)說可以令曾祖發(fā)笑唯一的可能就是破財。家里的長工趕過來和爺爺說了事情的原委。爺爺面色發(fā)緊,問:我的馬鞍呢?長工說也被搶了。爺爺暴怒,問:匪子什么時候走的?長工說已經(jīng)離開半天了。爺爺問了方向后連馬也沒下就追了出去。曾祖搖頭:“癡兒,癡兒”。被搶的馬鞍通體黃銅,據(jù)說是件大有來歷的古物,也是爺爺唯一喜愛的外物。五天后,爺爺提著被搶的馬鞍回來了,還帶回一個女人——土匪頭子,我的姨奶奶。我問姑姑那被爺爺拼死奪回來的馬鞍如今的下落,姑姑說最后落在了xx公社王xx書記的手里,如今的下落就不知道了……爺爺對著愣怔著的曾祖說:“我要娶這個女人?!痹嫦肓撕芫?,說:“刨墻吧?!碑?dāng)天晚上爺爺把院墻刨了,從里面的夾層里取出一包包的大煙和錠錠白銀。做了三年土匪頭子的姨奶奶目瞪口呆。曾祖唯一的要求是要見過姨奶奶的父母親,姨奶奶同意了,和爺爺不遠(yuǎn)千里去了山西——姨奶奶的家接她的父母……三個月后,爺爺回來了,帶著姨奶奶的父母親,但是姨奶奶卻不見了,代替姨奶奶而返的是我的奶奶。曾祖仿佛對于任何變化也不會驚奇,熱情的接待了親家。親家萎萎縮縮,只說萬事由曾祖決定好了。夜里,爺爺被曾祖用一瓢冷水潑醒,跪在了祖宗靈位前。爺爺表現(xiàn)的非常硬項,說:“我不喜歡那個女人,我喜歡這個?!痹嫣撝笭敔敚骸笆紒y終棄,始亂終棄!”關(guān)于在山西的日子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決定了爺爺?shù)倪x擇,我無法知道。那時候爺爺奶奶已經(jīng)過世,爸爸始終諱言,姑媽知之甚少。我相信,我丟失了一段很精彩的故事,我卻無法續(xù)寫。姑媽說:“你的姨奶奶現(xiàn)在仍然活著,也許你將來有機會見到她。”我沒有見過奶奶,在我的記憶中她的形象就是遺像中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但是我非常的感謝她,因為她救了我的命。爸爸媽媽因為成分的關(guān)系被下放農(nóng)村,一來晚上閑著無事,二來媽媽想做“英雄母親”,所以對于孩子的產(chǎn)量是沒有控制的。當(dāng)我呱呱落地的時候,我悲哀的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是第六個了,最大的姐姐比我大一輪,我知道我的命運多難,所以我拼命的哭。媽媽已經(jīng)疲倦,面對著那么多雙嗷嗷待哺的眼睛,媽媽決定了,她要殺我!我應(yīng)該沒有反對,即使反對也沒有人可以聽的懂。冥冥中在外堂為媽媽煮紅糖水的奶奶覺得了不對,當(dāng)她看到媽媽將我的哥哥姐姐們從里屋趕出來,奶奶就磕絆著進去了。那時候,我正在炕角的尿盆里充分的吸收著苦澀的人生味道。奶奶救了我,卻沒有給我感恩的機會。當(dāng)天晚上一向身體康健的奶奶就急病過世。爺爺時常說:“你奶奶用她的命把你換了回來!”我時常想,如果奶奶知道她換回的竟是一個如此不爭氣的孫子,她當(dāng)初還會不會那樣做呢?爺爺去世于1993年秋季,那時侯我剛離開中國去了日本,我的哥哥姐姐們分別在各個不同的國家游蕩生存,使得爺爺空有六個孫子,臨死前竟無一人在場,仿佛生命成了一場鬧劇。我的大哥是最后一個知道爺爺死訊的,時間距離爺爺過世已經(jīng)三年了。如果不是我在英國與他偶遇,相信他會忘記了他有個爺爺?shù)?。羅蘭說:“生命就是一場永不停頓的奔波……”但是我們兄弟姐妹的奔波卻陶醉得可以遺忘祖先。大約在1995年的一天夜里,我從夢中驚醒了,夢中爺爺?shù)脑?a target="_blank">語言猶在耳,他說他很冷……我立刻撥了中國父母的電話,告訴了父親。父親應(yīng)該呆怔了許久,才對我說:“我剛才也做了同樣的夢,我得抽時間去山上看看……”半個月后,接到了父親的信箋,說:“墳頭的水泥裂開了,季的時候灌了不少水進去,我這回去又修葺了一番……”2005年季我回到國內(nèi),結(jié)束了我13年的流浪,回來不久,在美國的二姐帶著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也回來省親。于是父親決定去上墳……墳在山包上,墳下是百頃的葵花地,父親指著遠(yuǎn)處飄渺間的大山說:“從我們站的地方到那座山峰,我們看到的土地全是你爺爺一手打拼得來的……”美國男人驚呆的合不上嘴,問我:“現(xiàn)在難道不是我們的嗎?”我說:“現(xiàn)在是國家的。”祭拜開始的時候,我們隨著父母淺唱的《玫瑰經(jīng)》,心思也變得哀傷起來。美國人拿著攝相機不停的換位為我們拍攝。我終于無法忍受,從他手里奪過攝相機拋到了山下。山下,兩個不中不洋正在玩耍的孩子傻傻的望著我……我無理由的暴怒使得在微軟“X-box”擔(dān)任技術(shù)總監(jiān)的美國鬼子無法適應(yīng),想和我理論,我對他說:“對不起,想和我說話請使用中文!”從那天起,這個美國人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05年秋季,我見到了姨奶奶。我是特意去到山西忻州尋找的她。我從法國回來經(jīng)過日本的時候,姑媽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偷偷的交給姨奶奶,姑媽說:“我總覺得我們是欠她的……”尋找比我想象的要簡單很多,我只是問了兩個在街邊曬太陽的老人,就知道了姨奶奶的下落,她依舊一個人堅強的活著,已經(jīng)86歲了。兩個老人對于昔日的土匪頭子熟悉異常,仿佛是我突然打開了他們記憶的閘門,我禮貌的離開,遠(yuǎn)遠(yuǎn)的聽到他們依舊在嘆息姨奶奶往日的瘋狂……走在石板路上,我的心漸漸冷卻,漸漸冰到顫抖,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與我家族有著千絲萬縷愛恨情仇的女人。我的手心里緊緊抓著一塊上海牌手表,我想從爺爺?shù)倪z物中獲取力量,但是我失敗了——時間是抓不住的。對于一個為了愛情枯守了半個多世紀(jì)的女人,時間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她端坐在炕沿接受了我的禮拜,她安然的態(tài)度使我想哭,她說的第一句話令我驚詫:“你是老六吧,好孩子,起身吧?!彼牢沂钦l!怎么可能?!我感到一陣森寒——傳說中臨死的人會通靈。她淡淡的說:“你的父親時常給我寄幾張你們的相片,很好,很好……”她說;“你在外面已經(jīng)十三年了吧,不要再走了,沒有意思的……”她說:“守元死的時候,你們?nèi)辉谒磉?,我?a target="_blank">傷心……”她說:“你們家族的男人不懂感情,只有****……”她說:“你們家族的前輩以詩書為立世之本,到你曾祖那代已經(jīng)喪盡福緣……”她說:“我為我的姐姐悲哀,告訴你的父親,以后不要寄錢來了,罪過是贖不回來的……”我冷汗直流,我相信我家的歷史已經(jīng)不是我所知道的那個版本,我要不要接受另一種殘酷的說法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爺爺,父親,姑媽到底向我們隱瞞了什么?我把禮物放在炕上的小方桌上,她微闔著雙目,仿佛已經(jīng)熟睡。我猶豫了很久,還是輕輕的把爺爺?shù)哪菈K手表拿了出來。姨奶奶的眼睛立即睜開,好象手表那輕微的走動聲音如同暮鼓晨鐘。她默默的望著那塊蒙面模糊,表盤淺黃的“老上?!保旖囚鈩恿艘幌?,我覺得她的眼神突然清澈了?!斑@塊手表我識得的,是我送給你爺爺?shù)慕Y(jié)婚禮物,記得那天是1941年2月8日,那天有下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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