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天空
外出打工多年的木春突然回到家鄉(xiāng)種菜,懵懂村人確實吃驚不小。
前些年,木春一直在廣東那邊打工,每年過年的時候回來一次,總是西裝革履的,嘴角還常常叼著過濾嘴香煙,見人總是笑紛紛,臉上像有一陣春風掠過。
懵懂村人見他一副得意的樣子,都一致認為木春在外面掙了大錢,村里的大多數(shù)人都說:“還是木春混得好!”
一
其實,木春究竟在外面掙了多少錢,連木春的老婆秋草都不清楚,難怪去年大年三十晚上,木春跟秋草做過那個事之后,秋草冷不丁地說了一句:“廣東掙錢廣東用,上午掙錢下午完?!逼鋵?,木春從來沒有交過一分錢在秋草的手上。
秋草的話,像一根鋒利的針,刺痛木春的每一根神經(jīng),刺痛木春的心;本來,他和妻子做過那事之后,便會像死豬一樣倒頭大睡;今晚,他卻久久不能入眠——(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是??!怎么廣東的錢就不經(jīng)用呢?仔細想想,我可沒有亂用錢啊!在廠里,我除了吃飯、抽煙、交房租水電之外,沒有用過一分冤枉錢?。∧敲?,800多塊錢一個月的工資又到哪里去了呢?哎!每天吃飯要10塊錢、抽煙要5塊錢、住宿水電費要5塊錢,每天最基本的生活費也要20塊錢,一個月的基本生活費也要六七百塊。一年到頭,剩下來的錢就僅僅夠回家過年的開銷和往返的車費了。
一想到車費,一種說不出的無奈不知不覺地襲上木春的心頭:那些該死的工廠,總是非要等到春運車費漲價之后才放假,如果你要提早回家的話,那就扣你一個月的工資;甚至連收假也非要在春運尚未結(jié)束之前,如果你不按時趕到廠里上班,那你就干脆不要來了。更令人想不通的是,為什么每年的車費總是要在民工流動高潮的時候漲一次價呢?是不是鐵道部門與工廠老板合起伙來訛詐我們農(nóng)民?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誰叫你只是一個農(nóng)民?!
想到這里,木春不禁鼻子一酸,覺得自己太窩囊了,對不起秋草,對不起兒子,對不起這個家庭……
不知不覺,一行冰冷的淚水流滿了雙頰,連枕巾都濕透了。
二
木春原來是面朝著秋草睡的,他生怕秋草發(fā)現(xiàn)他傷心,急忙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秋草,并打起了呼嚕。
秋草雖然不知道木春此時的心情,但他確切知道,木春還沒有睡著,因為木春睡覺是從不打呼嚕的。
既然木春還沒有睡著,秋草忽然有一種很想跟木春說話的欲望,此時,秋草滔滔不絕地打開了她那封閉許久的話匣子,頓時,一些家長里短的閑言碎語飄蕩在木春的耳旁……
木春“嗯嗯”不停地應(yīng)答著。
當秋草談到今年村里有許多人家種菜掙了錢時,木春像蜂蟄了一下似的,一骨碌坐了起來,忙說:“說啥?種菜掙錢?快說,快說,說詳細一點?!?/p>
見木春饒有興趣地聽她說話,秋草更加來勁了,她略略提了提嗓音,說:“去年,隔壁阿祥家里只種了5分地,就掙了5000多塊錢,早春種的西葫蘆,賣2毛錢一斤,賣了1000多塊錢;收了西葫蘆之后,種了一茬茄子,賣8毛錢一斤,賣了4000多塊錢。”
秋草用舌尖舔了舔嘴唇,接著又說:“現(xiàn)在種菜,不比早先,不用挑到集市上去賣了;現(xiàn)在有老板放面積,菜種由老板提供,產(chǎn)出的菜也賣給老板;到了摘菜的時候,每天都有人在村上的禮堂里收菜,從不賒賬,付現(xiàn)錢;村長說,這叫‘訂單農(nóng)業(yè)’……”
妻子秋草的話,如一縷暖暖的春風,漸漸驅(qū)散了木春心里的那一層憂郁和傷感,燃起了木春心中的希望,木春在秋草的娓娓談話中,走進了一個美妙的夢鄉(xiāng)……
木春在夢里笑出了聲,陣陣笑聲,點燃了村莊深處“劈靂啪啦”的爆竹,點亮了新年第一縷曙光……
三
今天是開秤收西葫蘆的第三天,木春像前兩天一樣,依舊和秋草一起,每人拉著一大板車西葫蘆走進了村上的禮堂。
今天來賣西葫蘆的人特別多,有用籃子提的,有用籮筐挑的,惟獨木春家用板車來拉。雖然,懵懂村家家戶戶都種了西葫蘆,但是很少像木春這樣種大面積的;他們都只是零星地種了一點點,有種一兩分地的,有種三四分地的,甚至有種幾厘地的,種的較多的也就是隔壁的阿祥家,他家也只種了五分地;因為他們不敢種多,他們要以種糧食為主,他們怕冒風險,他們怕沒有飯吃……不像木春,一種就是2畝。
木春和秋草只好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在最后面。
終于輪到木春家了,一過秤,1600斤;按2毛錢一斤結(jié)帳,共320塊錢。木春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臉上露出了掩蓋不住的喜悅。
木春邊走邊掰著手指盤算著:今天賣了320塊錢,昨天賣了280塊錢,前天賣了200塊錢,才賣了三天,就賣了800塊錢,差不多可抵我打工的一個月工資,嗯,還是種菜劃得來!照此推算下去,再摘它一二十天,我種的這2畝西葫蘆,那至少也可以賣到5000塊錢啰!
木春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
四
清晨起來,天陰沉沉的黑。
剛吃完早飯,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
雨越下越大,門前的檐水傾盆如注。
凝視愈來愈沉重的天空,望著越來越大的雨水,木春的臉上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愁云:這么大的雨,怎么去摘西葫蘆?如果等到明天去摘,西葫蘆就會老,就會超重,就不值錢。因為老板說了,只收一斤左右的標準瓜,超重的倒給錢也不要。西葫蘆這倒灶瓜,就是長得快,今天只有小杯子那么大,到明天就可以摘了,而且剛好是一斤左右,所以天天要摘,隔一天都不行;如果碰到氣溫高、水份足的時候,一天還摘兩次呢。如果今天不去摘,那損失可就大了,幾百塊錢呢。
木春和秋草戴上斗笠、披上雨布,各人拉著一輛板車,吱吱忸忸地消失在大雨中……
也許是下雨的緣故,今天地里的西葫蘆好像特別多,為什么總嫌摘得太慢,好像永遠摘不完似的;也許是身上的雨布、頭上的斗笠礙事,干起活來不利索;干脆,脫掉它們……
雨一直下個不停……
一直摘到傍晚,才把地里的今天必須摘的西葫蘆摘完,裝了滿滿的兩板車,還剩那么多,可能還有一板車。木春和妻子各拉了一板車回去之后,木春又返回頭來再拉了一板車。
等到把3板車西葫蘆拉齊到禮堂的時候,天已經(jīng)斷黑。
今天總共是2100斤,一結(jié)賬,只有63塊錢。
木春接過錢,火了,以為老板算錯了,正欲瞪眼怒目地跟老板理論,老板看出了他的表情,急忙說:“沒錯。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下午我們接到廣東那邊打來電話,說廣東那邊漲大水了,有幾處公路被沖垮,我們無法把收到的菜運過去,所以我們臨時決定只收3分錢一斤,我們只好把收來的西葫蘆全部倒到河里;沒辦法,誰叫我們跟農(nóng)戶簽有回收合同呢?我們自認倒霉,因為我們不能失信??!”
木春悻悻地接過錢,拉著一輛空板車,一步一步地走回家里……可是,此時的空板車,卻比滿滿的一車西葫蘆還要沉重,拉起來特別費勁,木春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
好不容易才走回了家!
雨,一直沒有停下來。
晚上,木春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洶涌的洪水從懵懂河里漸漸漫了上來,淹沒了房屋,淹沒了村莊,淹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木春大聲疾呼:救命??!救命!……
秋草被木春的嚎叫嚇醒,慌忙拉亮了電燈,并用手摸了摸木春的額頭,火一般的燙手……
五
天剛蒙蒙亮,在懵懂村通往縣城的鄉(xiāng)道上,秋草拉著一輛板車向縣城的方向小跑著奔去。板車上,被棉被裹了幾層的男人,發(fā)出一陣陣低沉的呻吟……
兩天后,木春出院了,花了1800塊錢。
雨,時停時下地捱了五、六天;西葫蘆,一直只賣3分錢一斤。
木春再也沒有去摘瓜了,他才懶得去摘呢,3分錢一斤,誰稀罕?
你說說,一斤3分錢,3分錢能買到一點什么?能買到一盒火柴嗎?還能買到一個紙包糖?10斤才3毛錢,3毛錢又能買到一點什么?能買到一斤米嗎?還能買到一斤鹽?100斤才3塊錢?3塊錢又能買到什么?3塊錢至多只能買到一包“相思鳥”香煙,3塊錢至多只能到小鎮(zhèn)上去吃一碗素面!1000斤才30塊錢,30塊錢又算什么?30塊錢抵不上在單位上班的人的一天工資,抵不上那些當官的抽一包煙!斤才300塊錢,300塊錢能起什么作用?300塊只能到醫(yī)院去打一天吊針,你看,我這一感冒,就花了1800塊錢,你算算,花了多少斤西葫蘆——整整斤啊!斤等于多少板車?等于多少擔?
木春實在不敢再往下想。
雨過天晴,懵懂村的西葫蘆全部爛在了地里,甚至連瓜苗也枯萎了。木春和秋草兩人,用了整整兩天的時間,把兩畝地的西葫蘆地全部改種了茄子。
兩天之后,西葫蘆漲價了,賣一塊錢一斤。
木春癡癡地站在田埂上,望了望他們那兩畝上好的地,望了望地里剛種好的茄子,望了望那片遙遠的天空,木春心中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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