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兒
大凡熟悉我的朋友都曾對我說過,我這人太直白,太沒有心計,說得好聽是率性,說得不好聽近似白癡,我每每聽后,總自嘲地笑笑了事。
我的世界很簡單,在有記憶的時候起,總是隨著父親去趕場,這在農村,很有點兒奢侈,因為包產地要做的,而我卻在假期總能游手好閑地與父親輩的人泡茶館,聽他們天南海北閑聊,聽他們與茶館老板娘嬉戲逗樂。兩毛錢一碗茶喝上老半天,一個鍋魁就能解決一頓午飯,下午趁著天黑前趕回家。
小時候,的確也時常覺得無趣,除了偶爾的評書或藝人獻藝外。大人們總是從一個話題扯到另一個話題,總能將自己親歷或聽來的事擺上半天,一起討論,并將自己記憶中能共鳴的話題也拿出來比較。如同時下的網絡論壇,大家總在一起找話題議論,不過,這種方式好象存在在年青人之中的多,老年人上不了網,也搞不好這新鮮玩意兒,他們現在還能象原來那么海聊嗎?特別是如今茶樓林立,喝茶聊天了了無幾,倒是麻將與撲克盛行,所以,我懷著一種追尋記憶與現實印跡的心態(tài)去尋幽。
在成都近郊的郫縣,一個小地名叫釋迦橋的老街上,青一色小青瓦房子,古式木板鋪門,凌晨四五點鐘時,小二就得一塊一塊地取下,晚上七八點鐘又一塊一塊地安上,最后,將門后一門杠,一橫了事。其中,有一家無名無牌的茶館,茶館內除了幾根中柱外,全是中空的,整個房子前翹后拖,一丈八頂八的高,就算夏天身處其間也涼意習習,墻壁早已斑駁脫離,露出外為石灰面抹、里為谷草或亂發(fā)和泥附著在竹篾塊上編成的墻,年久,煙熏風蝕,早年的毛主席語錄隱隱約約,最高指示也斷字殘句,呈現出歲月的蒼桑與歷史的厚重來;在茶館后拖墻的一排,是燒開水的蜂窩煤爐灶,大大小小十來眼,上面開水鼎沸,淡淡地蒸汽飄散,在陳舊而簡約的背景下和著人聲哄哄,倒也呈現出繁榮興盛來;茶桌還能看出一點兒舊漆色,茶座是川西壩子民居常用的小竹椅,當人多的時候,常常看到那些醉茶的人倚凳為桌,席草墊而坐,放眼一望,是青一色喊過“萬歲”,搞過“階級斗爭”,跳著“忠字舞”過來的長者,有手提蔬菜苗進來的,有架鳥籠來的,有手屋鐵蛋進來的,還有清爽而方步進來,表情各異,姿態(tài)萬千,百十來號人座落下來,論長品短,四人一桌,六人一桌,甚至還有十來個人圍一桌的,大凡有人進來,多有報拳作輯,行話上,這叫“行主拜座客”,而在座的茶客都爭相喊茶給茶錢,氣氛很活躍,生活很安閑;那穿堂過隙的茶館兒,都穿一圍裙,圍裙前面都有兩個口袋,茶館左手倚臂長串的蓋碗茶具,右手提著銅質茶壺,來來往往,加水泡茶,忙得不亦樂乎,而收茶錢也很有講究,不能老收那些手打得伸的人收,得依次輪收,雖然個個都在遞錢掏包。茶館摻水泡茶,絕不會有現在那些茶樓里伙計那么花哨茶藝,倒也準確無誤而摻水適度,從來不會有不小心燙傷茶客事件之事,茶老板也如同小工一樣忙碌,與人拉話嬉笑。茶館里,時常也有茶客自發(fā)的獨具川味的板凳川戲唱,不管好與不好,都能得到掌聲和喝彩,高興了,還可以自己去唱上一段。
我剛走進這茶館,眾人面覷瞬間,安靜須臾,后來,我想,也不奇怪,他們都至少在年齡上大我一代人。我一歸座,也有一些老者友好地遞出茶錢,喊泡茶之聲此起彼落。落座下來,傾聽他們海聊,有國際風云,有奧運,有身邊發(fā)生的生活瑣事,還有他們道聽途說來的古人佚事或者莊稼長勢等等,一個個都極其認真,一板一眼都顯示所談論的事不容置疑。我圍座的那一桌,有七個人,他們從布什侵略伊拉克,聊到了前總統(tǒng)克林頓的好色,我只管聽,總也插不上嘴,好容易讓我逮著這個機會,便開了口笑著說:“前段時間有報道,一個大干部養(yǎng)了十幾個情人,而且情人都還得大學畢業(yè)……”我正說著,堂內卻鴉雀無聲,異常寧靜,捧茶的,摻水的,在座的人都象是被施了定身法,時間在那幾秒凝固,我一下子語塞,很快,我對座的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人輕聲了一句:“官兒,嘿嘿。”
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不明白,我與他們相比,絕對不只是年齡差距,但總也思索不出個究竟,雖然,我也年至中年,卻融不進他們的圈子。常常咀嚼那位長者的那句:“官兒,嘿嘿”。我,加上了各種語氣去猜測,總也品味不出其中意味,他平靜的語句,沒有輕重抑揚,更沒有任何情緒表白,是那么的圓潤細滑,一如久經歲月洗禮的鵝卵石,如果你想洞悉他的前世今生,只會徒勞無得;突然,此刻,我一下子醒悟,自己是多么的未經世事的迂腐、輕浮和淺薄。(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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