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門虛掩，一群冬風(fēng)灌進柴房。

“這句話可以入詩”才說完我便知道自己陷入了小滿的陷阱，原來她是用來嘲弄我這一口被煙火作舊了的“鐵齒銅牙”，是規(guī)勸我去牙科粉飾“門面”，也有委婉勸我戒煙的意義。

我是個癮君子，十幾年的煙齡，在很多場合已經(jīng)感受到是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何況出門或者沐浴更衣時連自己都能聞到一股濃烈的焦油味。那味道就像一場瓢潑大雨湮滅了一堆正在燃燒的麥秸之后滯留在空氣里的那股惡心的污濁之氣，既有焦土的味道還有煙熏過的臭魚味。還是小滿在家引用過的一段話“和抽煙的男人一起生活，與舔煙灰缸沒有兩樣”再妥帖不過。這話何止是入木三分，簡直要流傳千古。雖然我知道抽煙是一種惡習(xí)而且有頑固的劣根性，卻依然覺著愛人這話特別地刺耳。當(dāng)然，抽咽的時候我并不覺得自己是在荼毒，而且使她溫柔的聲帶經(jīng)常卡殼，甚至引發(fā)咽喉炎乃至頭暈?zāi)垦?。如此這般，每每事后我才覺得自己劣跡斑斑，后悔不已。

戒煙、洗牙，從現(xiàn)在開始！

說實在的，當(dāng)我躺上白色的手術(shù)臺上既心有余悸又心存羞愧；當(dāng)我想起吞云吐霧的感覺心有不舍，而且忐忑不安。雖然小滿確實是因為陪伴，可我心里卻有被押送的滋味。

這是一間皎潔的手術(shù)室，除了女醫(yī)生黑洞洞的眼睛和小滿站在旁邊時她那身挺直的乳黃色半長外套。而且，醫(yī)生手上兩件器械更是白得寒光閃閃，冷氣逼人。洗牙就這么嚴(yán)肅地開始了，一應(yīng)家什像殺豬那樣。這時的皎潔照亮我心里最柔軟的那一部分，感覺到恐懼開始漫延，繼而身體顫栗了?；蛉婚g，那毛骨聳然的針管和涼風(fēng)嗖嗖的軟體動物，似乎，仿佛就要接觸到我的身體……(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小滿知道我的柔軟處。她有意識地走近我刻意地使我的身體感受她的存在與溫度，還不時地莞爾微笑！

我迷上眼睛，故作坦然地作如是想：我想到廉頗不老卻老當(dāng)益壯的英雄氣概；想到“力拔山兮氣蓋世”卻不肯過江東的楚霸王項羽；想到斷臂求生的豪氣與俠骨；想到自己聽到的，看到的，或者際遇過的石破驚天與寒窖風(fēng)雨。

于是我就不怕了，心身逐漸平靜到怡然聽風(fēng)望雨的輕松。

仿佛采石場邊的疲憊。我聞見了硝煙和切割大理石時彌漫到空氣里的刺鼻的焦石的味道。這會兒，那塞滿鼻息之間的焦灼味感覺并不是那么地惡心。我努力地設(shè)想自己是在欣賞一場陽光之下?lián)]汗如雨的壯闊的采石風(fēng)景——

爆破聲、敲擊聲、切割聲、破裂聲、撞擊聲，聲聲入耳；垮塌、碎裂、飛屑和蒙塵的樣子，紛紛入境；隱忍、心疼，精細、欣慰之情，不一而同。我并不因為口渴，而是因為飛塵與焦灼的情境使我惻隱之心泛濫。于是那焦土味、那揪心的磨礪聲、那滿口的穢物似乎都在暴漲。實在是無法隱忍，我似乎就要崩潰了，心里有種莫名的想要發(fā)泄的沖動。再也無法容忍了，我不顧一切地轉(zhuǎn)身將滿口即將噴射的痛苦嘔吐到皎潔的瓷盆中，真希望有人倒提著讓我吐個干干凈凈。

實在不堪，實在是不堪啊！我心里正在感嘆所謂的情何以堪，卻又發(fā)現(xiàn)原先不夠在意的置入口中的微型抽穢泵早已開始工作了，只見那一股股淡紅色血水，汩汩地，咕咕地在軟管里上竄，好不怕人。

我繼續(xù)入定，好像黎明前來到一家農(nóng)場之外，只聽見仔豬搶食時被踩的“咩咩”聲；小雞被倒提時的“嘰呀”聲；老鼠磨牙的“吱吱”聲；小兒呲齒的“呲呲”聲。它們此起披伏，猶如岌岌可危的狀況，又如在我的肌膚之間有軟體動物正在爬行，實在是無法忍受，實在可憐的樣子。此刻，我情不自禁地感傷，卻不知道感傷什么，繼而感覺到眼圈里淚光閃爍，淚眼汪汪了。我似乎乞憐似的尋覓著什么，當(dāng)看見了小滿倚在身邊，心里踏實了許多。其實小滿一直堅守在旁邊，卻已經(jīng)不再是之前勝利者的口吻和欣慰之情了，而是眼見心受的絲絲憐愛之意！她用早已準(zhǔn)備的抽紙揩去我眼角上的淚光。此刻我竟然心熱了起來，心里酸酸地似乎泉涌般的感動，又似乎上輩子尚未還清的一筆孽債那么揪心。小滿對我的疼愛之情觸及我心中另一處的柔軟。這柔軟里盛滿了幸福與愧疚。

由此我想了很多，也想到了很多。

我想到了古宅被腐蝕過的墻根，想到垮塌的古堡，想到一段殘垣似的長城上的凄凄刺骨的西北風(fēng)；我想到了自己這口被煙火差點作廢了的、爐壁似的、就要坍塌的、所謂的“鐵齒銅牙”；我又想到那軟骨做的咽喉和“羊豪做的肺”；我還想到了清明雨中被陰風(fēng)吹落油紙傘的婦人的孤影。

終于結(jié)束了，我心身釋然。期間的感受再也不是指縫間流沙，或者說時若芻狗般的感嘆；也不是度日如年般的無奈，而是“蝸牛為受傷的青蛙買藥”那又急、又氣、又感動又無奈的情結(jié)。原本計劃一個小時可以完成的一次簡單粉飾門面的洗牙保潔活動，卻做成重大工程似的足足三個小時不亞于一場重大的手術(shù)。其實它就是一場重大的手術(shù)，只是這場手術(shù)非常特別，它是提前拯救一個生命，也可以說它是拯救我在人生旅途之中，就要游歷的一處處美麗風(fēng)景。

外面還在下雨，從三點多的“天街小雨潤如酥”下到這傍晚時的陰風(fēng)冷雨。我周身已經(jīng)溫暖，并繼續(xù)溫暖著情緒和眼睛。因為醫(yī)生留給我成功者的欣慰與輕松；小滿留給我幸福著的欣喜與成就；我也給自己留下近乎陌生的嶄新的微笑。只是我的微笑中含著皎潔的久違了自信，而且我的微笑還飽含著對癮君子們暗度陳倉的留白。這留白是迫切的，感傷的恐懼！

我們不缺文化，而且文化源遠流長?！安灰陨菩《粸?，不因惡小而為之”可是我們的認同如何？行為有是如何？！

想起這些，我不由地想起弘一法師李叔同的一句話來：“博愛群生，惠及物類”。我雖然還到不了那樣的修為和境界，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總是不應(yīng)該。如果說感恩是人性是生而知之，禮儀是學(xué)而知之。那么，“簡單，愛！”便是我感而至知了。

小滿與我在暮雨中伴行。我豁然感覺今天的小滿特別美麗，特別暖懷，特別可人。她臉上的春色成為了我眼睛里的春光；或者我們也是路人眼中的一道春意盎然的風(fēng)景。只是我想見了剛才還“淚眼汪汪”的自己，想見了小滿疼愛我的種種，也想到了小滿與我說過的那句“和抽煙的男人一起生活，與舔煙灰缸沒有兩樣”。

——或者，今晚會是另一番風(fēng)景！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anwen/vxhwb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