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伊甸園(外二篇)

重慶南開中學是我的母校,也是我的故園。從呱呱墜地到高中畢業(yè),在此,我度過了爛漫的童年,求索的青年。往事歷歷,恍若眼前;抹不去的鄉(xiāng)愁,似一首首雋永的詩篇。
童年的伊甸園
斗轉星移,彈指已半個世紀。當年的南開也曾是我等髫齔小兒的樂園——爸爸媽媽都忙著教學生去啦,我們便和園中的百花一起長大。
啊,南開的百花園,一片一片又一片:桃李湖畔、三友路邊,大操場的看臺旁、津南村的宿舍后面。繁花似錦,爭奇斗艷;許多品種,就連大公園里也難尋見:孔雀花、雞冠花、老虎花、太陽花、指甲花、地雷花……這一串花名雖不見經(jīng)傳,卻寓滿小伙伴們自編的童話。
用鐵絲草纏繞大樹,搭成一座座碉堡——如有巢氏構木為巢;采摘酸汁草、蛇甘蔗,放在嘴里咀嚼——如神農(nóng)氏遍嘗百草。南開的百草園更放飛了我們想象的翅膀。
像群雁在藍天成行,像魚群在水中游蕩;晚飯后的津南村猶如笑語鼎沸的天堂。家家的娃娃都齊聚在“方場子”上:跳房子、丟手帕、五步貓、拍三下……你做老鷹我做雞,每個小伙伴都玩得忘卻真假。(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南開的大操場則是我們的游樂園:其下的防空洞,我們曾數(shù)次探險;巖壁的汩汩清泉,我們曾捉到蝌蚪小蝦。且不言沙坑里的摸爬滾打;爬桿、蕩秋千、雙杠、攀登架,我們亦似燕飛猴爬。津南村的“足球小子”已在為世界杯厲兵秣馬。
許多記憶,已如流星逝去;有些則像恒星永掛——最亮的一顆,是我和君莉的創(chuàng)意:一粒白胖的花生米,就是一只小鳥;墊有棉花的火柴盒,便是它的窩。一根紅頭火柴,扎上一束絲線,就是一個“掃把人”——想必安徒生的童話亦由是生發(fā)。
談到創(chuàng)意又倏然憶起:用桂花葉煮制的剔透書簽,用鐵紗網(wǎng)刷出的精美明信。送給老師,也送給爸爸媽媽——他們都樂得笑開了花。
…………
童年的歲月,寸寸如金;童年的記憶,樁樁甜蜜。穿衩衩褲的玩伴:佩良、亞雄、阿林,曉莉、小平、小津(今天的爺爺奶奶們);音容笑貌仍定格在學前的年齡。
盡管已無路回返,像武陵人迷失了桃源;但夢中仍歡聚在童年的伊甸園。
無聲的愛
時光荏苒,五十載倏忽而去,操場、食堂,池畔、花叢……無不閃現(xiàn)一個個鮮活的面容。一些稱呼或許顯得不恭,但卻是忘年交的認同;即便直呼姓名,兒時的我們也是在模仿父母——像對自家的弟兄。就讓我再叫一次吧,補上一聲問候,一個遲到的熱擁:花匠葉華挺、木匠蒙自標、電工徐安庭、龔上學,操場的老韓、食堂的老卓、收發(fā)室的“紅鼻子”、后勤處的“李保長”、守后門的彭大爺、燒鍋爐的趙大叔…… 啊,南開的校工,我們的叔叔伯伯!辛勤的勞作,呵護了童年的幸福;我們的成長,也像校園的花木。
花在記憶中盛開,情在心中澎湃;花匠葉華庭的身影,又閃現(xiàn)在絢麗的花海。藍色的工裝褲,黃色的大草帽;修剪著美麗的綠草坪,澆灌著奇妙的含羞草。他還會對花兒說話,笑瞇瞇的可溫柔啦;他喜歡我們,就像喜歡他的花。不過,誰要是偷偷摘花,他可就變臉了:眼睛瞪得像大老虎,“還要告訴你爸爸”。
后勤的“李保長”也讓我們又愛又怕。操場上放電影,廣播里找媽媽,哪兒都離不開他;就連我家的飯桌,他也常來檢查:“二娃,桌上莫掉飯啰;小毛,碗頭要吃干凈噻——浪費的娃兒要抓起來!”爸爸媽媽也向著他:“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我們——能不當心嗎。
教學樓背后的木工房,則是最誘人的地方——刨花、木屑、鋸木面都可拿去過家家。拉大鋸的蒙師傅,只不過刮刮我們的鼻子,威嚴地叫聲:“小李!小郭!”聽慣了乳名的我們,倒美滋滋的啦——爸爸們也不過被稱為“老李”“老郭”么,我們,嗨——走路都更神氣了。于是便直呼其大名“蒙自標”,把他當成哥們了。還謅了一段小快板:蒙自標,本領高,拎著工具到處跑;乒乒乓乓修桌椅,就像一只啄木鳥。
大操場的老韓則是我們崇拜的偶像??磁_下的儲藏室就像阿里巴巴的山洞一樣,老韓就像神燈中的大力士——翻筋斗的厚棕墊,跨欄用的大鐵架,每天搬一百趟也“不在話下”。一萬多平米的沙土操場,都打掃得平整溜光;他的一手絕活更是力貫四面八方:右手握起大鐵勺,舀滿雪白的石灰粉,躬身、斜臂、疾步如飛。轉眼之間,整個操場周圏便劃出了,毫厘不爽的標準400米八道跑道。經(jīng)年累月,不辭辛勞,老韓的“斜膀子”也譽滿全校。
食堂的叔叔們本事都倍兒高:泡松松的大饅頭直接挑戰(zhàn)大面包;辣乎乎的“沖菜”能把眼淚都沖出來。那幾年鬧天災,牛皮菜、紅苕藤都做成了招牌菜;就連松針、小球藻也磨成了香噴噴的糕。大廚老卓還特能逗樂:俄語большой(大的),他讀成“八兒推蓑衣”;овощи(蔬菜),他讀成“窩粑稀”。盡管缺肉少油,肚皮也難吃飽;但端起飯碗你都會笑彎了腰。
…………
啊,南開的校工,我們的叔叔伯伯。盡管從未登過講臺,但無聲的愛卻滋潤著整個南開。
親如兄妹,比鄰而居;我們一個獨特的群——南開中學老教師子女。當我們呱呱墜地,新中國正霞光萬里;當我們牙牙學語,南開——三中正改換門庭?!?〕
遠去了童年的記憶。當我們“排排坐”在南開幼兒園里,周孃孃、高嬢嬢、任孃孃就是我們共同的“媽咪”。伴著歡快的風琴,當我們舞動小手,撅起小屁屁;我們的父親母親正步履匆匆,奔走在三友路上,神采奕奕,板書在范孫樓、芝琴館——教授著八方薈萃的山城子弟。
沿著同一條小路,當我們背上小書包,蹦蹦跳跳上學去;津南村小學又張開雙臂,把我們摟在懷里。薛伯母、于伯母、黃伯母而今已難分清,但鄭老師、孫老師、許老師卻依舊記得不爽毫厘。
一年一度,當金銀花的馨香,又溢滿津南村的夏夜;坐在門前的老槐樹下,乘涼的滋味是多么甜蜜。閃閃的繁星,斑駁的月影;牛郎織女的故事,嫦娥奔月的傳奇——父母的娓娓講述,怎不令我們心醉神迷。
暑去寒來,當臘梅的馥郁,又溫馨了三友路的除夕;謝師的賀年片,又堆滿了父母的案幾。清華的二道門、北大的未名湖、南京的天文臺、鞍鋼的一號爐……也一一進入我們童年的夢境。
名師出高徒,何況是自家子弟:“一腳跨進三中,一腳跨進清華”,我們曾充滿美好的憧憬。但——一陣颶風,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竟摧折了滿園桃李,也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軌跡。
“批臭老南開”“砸爛孔家店”——震耳欲聾的口號聲,打破了校園的寧靜;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糊滿了潔白的墻壁。享譽教壇的父母,被斥為“反動權威”;張伯苓的南開群英,被追查“歷史問題”。抄家焚書的紅衛(wèi)兵,傾覆了津南村的安寧;“牛鬼蛇神勞改隊”的凌辱,摧殘了一代名師的身心。
校之不存,家又何依?我們也曾惶惑地跟進,只為取得“紅外圍”的待遇;我們也曾痛苦地背叛,只為擺脫“狗崽子”的罵名。
靜夜家燈,依舊瑩瑩;卻不忍再看父母累累的傷痕,不忍再聽父母違心的“鼓勵”。
再回首淚眼朦朧:十六七八,二十上下,人生有幾個豆蔻年華?四十出頭,五十左右,教師有幾段黃金生涯?
但——畢竟經(jīng)歷過抗戰(zhàn)的洗禮,張伯苓的南開群英,又怎會忘卻師者的使命?文革后的三中,百廢待興;我們的父母又老當益壯,重舉教育救國的大旗。家里的臺燈,幾回回徹夜不熄——父親還在重寫被焚毀的教案;食堂打回的飯菜,幾次次涼了又熱——母親還在教室解惑答疑。老樹新花,三中又熠南開的風采;光前裕后,南開又創(chuàng)新的業(yè)績。
新竹勝舊竹,桃李滿園綠。而今,我們的子女已到了而立之際。蜜越釀越甜,日子越過越富裕;書香門第是否還能樂道安貧?
幾多思慮,躊躇于物欲橫流的市井;幾分清純,保留在彌足珍惜的南開記憶。
注釋:
〔1〕:重慶南開中學是由著名愛國教育家 張伯苓先生于1936年創(chuàng)辦的。1952年12月,學校由私立改為公立;1953年更名為“重慶第三中學”;1984年5月,學校復名“重慶南開中學”,南開校友周恩來的夫人鄧穎超親自提寫了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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