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石壩

在谷歌地球的地圖上,全球的城市都在這個基于衛(wèi)星遙感成像的地圖上,這本不以為奇。但在中國許多很大的地方都找不到的情況下,卻能找到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農(nóng)家院子,這個院子就是四川省達州市南外鎮(zhèn)楊柳村王家石壩。那僅僅只是一個農(nóng)家大院,卻成了一個地標式的名稱。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王家石壩位于雷音鋪山脈的山腳下,背靠一座小山,名字叫做碳產(chǎn)坡,石壩前面有一條終年不枯的無名小河。一個有著十幾家人的大院壩子。坐北朝南,三面是房屋,一邊空出來對著面前的小河。壩子前面有一籠江南農(nóng)家院落常見的水竹,異常的繁茂,竹跟盤根錯節(jié)的露出地面彰顯年代的久遠。壩子全由巨大的青石板鋪成,一般一塊有一米五左右寬,兩米左右長,整齊的排列著。由于年代久遠,許多石板周圍的邊線已經(jīng)風化模糊,變得很圓潤;石板面則由青石的顏色變成了白色,那是世世代代的踩踏和風霜雨雪的侵蝕積累下來的滄桑。
王家石壩具體成型于什么年代,無資料可靠。估計應該是一個王姓的大財主什么年代修建的莊園。正面是所謂堂屋,兩側(cè)是偏房。解放的時侯,王家石壩歸一個叫做王玉龍的地主所有,解放后被槍斃了。但這個王玉龍并沒有留下后人。這些房屋都被人民政府分給了無房的農(nóng)民,變成了十多家人。雖然叫做王家石壩,卻只有一戶姓王,其余都是百家姓中不姓王的人家。
聽母親說,38年日本人飛機轟炸達城的時候,當時駐扎在達城中的國民黨達縣政府臨時疏散到王家石壩避炸。后來分給我們家的房子當年就做了法院,隔壁依次是檢察院之類的機構(gòu),一直到戰(zhàn)事平息才又撤回城里。那時應該是王家石壩異常興旺的時期,各類達官貴人出入王家石壩,在我們后來的住房,甚至還住過國民黨的縣長。
我們家被分配在了偏房最邊上的一間房子,已經(jīng)在王家石壩的邊上,有一個小土壩和大石壩相連。在水泥不時興的當時,有一座石壩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周圍山上山下的姑娘都對嫁王家石壩充滿了向往,因為下雨時都可以穿布鞋,曬谷子有天然的大曬壩。要知道那年頭,農(nóng)家院壩都是土質(zhì)的地壩,若遇雨則泥濘難行,要很多天才能晾干,一個石板鋪成的院壩,是一般農(nóng)家不敢奢求的。
王家石壩足有三四個籃球場大小,文革時候,幾個年輕人一心想把這方圓幾十里唯一的大石壩弄成一個籃球場,砍了幾根樹做籃板,但籃板要生根,必須打爛青石板才行,院子里的老人堅決反對,盡管有幾個知青的支持,礙于強大的民意,籃球場的計劃最終流產(chǎn)。(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小時候正是人民公社時代。逢收谷子時很好耍,大人們集體收割稻谷,大量的谷子被人擔回來在大石壩里晾曬,有人專門“打引草”(除去谷粒中打碎的稻草),有人把谷子鋪平,起垅,用風車吹掉秕殼。這時候石壩里一派火熱的勞動場面。男人們用大撮箕扛上谷子倒入風車里,女人們搖動風車,灰塵秕殼從風車后滾滾而出,飽滿的稻谷一會裝滿一籮筐,兩人抬著扛到一個男人的肩上,男人們吆喝著把谷子扛進生產(chǎn)隊的保管室。小孩們則從風車前跑前跑后,有時被風車吹了一頭的灰塵,不時招來不知是哪位母親的怒罵。那時滿石壩黃澄澄的稻谷惹來不少的蜻蜓,我們便抄著曬谷用的大掃帚頂著烈日捉壓蜻蜓,別是一番情趣。盡管曬得黑黝黝的,時常受到父母的叱責,但仍然樂此不疲。
谷子收完了,石壩還散發(fā)著余熱,大人們?nèi)ハ丛枋帐叭チ?,小孩們搶著把自家的涼盤(一種竹子編織用于晾曬物品的圓形農(nóng)具)、涼笆棍(一種用竹竿串起可曬東西和乘涼用的農(nóng)具)搬到石壩中搶占乘涼的地盤。晚飯后以家庭為單位一家人便睡在涼盤里抵御夏日的炎熱。這時候是小孩子們異?;钴S的時候,或一起做迷藏,或聚集起來聽大人們亂擺龍門陣?,F(xiàn)在想起來還怕的許多鬼怪龍門陣就是那時聽來的。什么“草寇大王”、“無頭女尸”之類毛骨悚然的傳說讓人頭皮發(fā)麻,寂靜的鄉(xiāng)夜萬籟俱寂,鬼怪的傳說讓小孩子們簇擁在講述者的周圍不敢動彈,連廁所都不敢上,也不敢回家,于是許多人就這樣在石壩上睡到天亮。除了聽鬼怪故事,我那時更多的時候是看著天上的星星,根據(jù)自己對星星的理解,想象著諸如牛郎織女等亂七八糟的傳說。特別對于流星的感受異常強烈,大人們都說,流星是“星星窩屎”,映襯這地上一個人的死亡。我看到一顆流星悠然逝去,我便努力對應著是誰又離開了人世,這種想法讓童年的我多了一絲莫名的悲戚。
石壩里最多睡下近一百人,那是那年頭消暑納涼的唯一辦法。
最緊張的時候是打偏趟雨(雷陣雨),石壩里正曬著滿石壩的谷子,突然陰云密布,雷聲大作。這時候就有人大喊:“快搶谷子!”雷聲就是命令,不管是在吃飯、在睡覺、在忙各種農(nóng)活,大家齊齊的丟下手中的事情,第一時間奔向石壩,拿起工具瘋狂的往保管室搶運谷子。這時候人們不會說話,自覺的掃的掃、裝的裝、抬的抬,大家齊心協(xié)力的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把幾千斤谷子搶運進保管室。有時候還沒搶完,大雨便傾盆而下,這時候就會有人大聲呦喝著組織把打濕的谷子往另外一些人家里運送。沒有人會理會大雨,直到把雨中的谷子搶完。有時候也會被雨水沖走一些谷子,一些老人便會心疼的在雨后一撮箕一撮箕的把濕漉漉的谷子撿回來。因為那是全生產(chǎn)隊大人娃兒的口糧。
有時候也怪,剛才還是雷聲陣陣,烏云漫天。等大家汗流浹背的搶完谷子,太陽又出來了,人們望天計較一番之后,又一籮筐一籮筐的把搶完的谷子重新搬回石壩。沒有人有怨言,也沒有人會計較搶谷子時誰做得多,誰做得少。
我們小孩也會經(jīng)常加入到搶谷子的行列,小孩子自覺的加入搶谷子被大人認為是一種美德而得到嘉許,我們小時侯也經(jīng)常把這作為寫作文的真實素材加以描寫,也時常會得到老師的贊揚。
石壩里的人儼然是一個大家庭。逢年過節(jié)要互相請客。最是殺年豬的時候,家家戶戶必吃“泡湯肉”,黃桶上熱氣騰騰,大肥的年豬被吹得鼓脹脹的躺在黃桶上,劃邊的吆喝震撼全院,殺豬匠為吹起肥腸鼓紅了腮幫,黃狗貪婪的舔舐著散落的血跡。主人家把現(xiàn)殺的豬的頸圈肉(豬身上最肥的地方)拿出來,切成筷子那么長肉片,全壩子里的老老少少圍著桌子大呼小叫。那個熱鬧場景,至今記憶猶新。
在生活緊張的那些年月,人們生活捉襟見肘,艱難度日,但石壩的人們互相幫襯,相互提攜。經(jīng)常的互相送個南瓜、綠豆、高粱粑粑,禮輕義重;過年時,人們互相端兩碗好菜到對方家,表達彼此的友愛和關(guān)心。我的童年幾乎是吃著鄰居的菜長大的,當然,我的母親也時常的把家里僅有的好菜勻出來端給鄰居家的孩子。
石壩里長輩晚輩之間有個特殊稱謂,凡年長的上一輩男性一律稱“表叔”,女性則成為“表嬸”。表叔表嬸們有很多的玩笑要開。和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民一樣,表叔表嬸們喜歡在農(nóng)忙農(nóng)閑時開著我們小孩子是懂非懂的玩笑,演繹著農(nóng)民特有的憨厚和幽默。記得有表嬸丈夫離家兩年后回家居然生了小孩,表嬸說:“你管這么多干什么,這個孩子永遠只能叫你做父親!”表叔憨厚的應承。全家人至今其樂融融。
自從82年離開王家石壩后,我就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回去一趟,音容笑貌俱在的表叔表嬸們很多已經(jīng)離開人世,許多故事的主人公都變成了后面山坡上的座座墳塋,其中包括我的母親。
隨著城市的發(fā)展,過去離城市很遙遠,被作為避難場所的王家石壩,近來被規(guī)劃成了工業(yè)開發(fā)區(qū),王家石壩將被一家來自浙江的家具建材城占據(jù)。政府三天兩頭來人丈量房屋,遣散王家石壩的居民。于是王家石壩的人們特別舉行了最后一次聚會。石壩里擺上了長長的桌子,放滿了瓜果食品和白酒啤酒,點燃了幾堆巨大的篝火。過去的隊長表叔病在床上,被人抬到了篝火邊。全院的人聚集在一起喝酒,唱歌,喊叫,老年秧歌隊跳起了秧歌,他們要用最后一次的聚會來記住王家石壩,記住養(yǎng)育幾代人卻馬上要永遠消失的石壩。有幾個老年人流淚了,是感動,是不舍,不得而知。
我也參加了這次聚會,還特地買了煙花助興。當燦爛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在涼盤里看見的星星,想著王家石壩也將成為夜空中消逝的流星,心中涌過許多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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