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牛的話題

（三）

牛年快要過去，虎年眼看就要到來，按習(xí)慣該談虎了?；ⅲ⒕猃埍P，龍騰虎躍，虎虎生威……我老牛拉破車，還是關(guān)照關(guān)照牛吧。

小時候，我是放牛娃。但沒有牧童短笛臥牛背的體驗，更無牛角掛詩書的雅興。大概是地區(qū)不同、人文環(huán)境不同的緣故吧。高寒山區(qū)，荒山野嶺，把牛群趕到山上，漫山遍野讓它跑，用不著擔(dān)心它會踏青嚙禾苗。我們放牛娃呢，春天采野花，夏天揀菌子、收雞樅，秋來摘野果，冬則下扣子、套雀鳥……一年四季，樂趣無窮。我之所以喜歡放牛，不愿跟著母親帶弟弟（母親在田中插秧、薅秧，讓我在田邊守?fù)u籃），說穿了是想自由自在，不受約束地上山玩。

大山里，家家都養(yǎng)牛。倘有一對耕牛，那就算有點小康，令人羨慕了。農(nóng)忙季節(jié)，耕牛受到加倍的照顧，特別是插秧那一季，犁田抓節(jié)令，全靠牛得力。所以耕牛要加料開小灶，還要喂鹽巴（牛才有力氣）……雖然不像印度人那樣把牛當(dāng)神，但對耕?？倯阎环N感激、敬仰的心情。

山里人是不殺牛吃肉的，除非它自己在山巖上摔死，不得已才吃它的肉。我們家有一頭耕牛，自我記事起它就是村里力氣最大的耕田能手，其它的耕牛都是由它陪訓(xùn)出來的。平時二牛抬杠加一夫，犁架在杠的正中間。訓(xùn)練小牯牛時，父親讓我在前邊牽著小牯牛，走犁溝，那犁也要往老牛一邊靠，變成兩夫兩牛。碰到太窄的梯田，兩牛排不開，父親就讓它單獨拉。它力大無比，毫無怨言，照拉不誤，真是盡心盡力地為我們服務(wù)。后來他逐漸老了，也不知怎么的，大概在山上摔壞了腿吧，走路一拐一拐的，再也拉不動犁了。家里準(zhǔn)備把它賣掉。其實家里人也舍不得，我更是依依難舍。當(dāng)?shù)弥Ｘ溩淤I去，到喬后井鹽場殺了賣肉時，我竟然嚎啕大哭，堅決不讓把它賣掉。最后，父親特地為它準(zhǔn)備了一頓“最后的晚餐”——和了鹽的一桶料。第二天終于讓牛販子牽走了。為此我心酸了好久好久！(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們那里一般是二牛抬杠

那時，對牛只是一種樸素的感情，我當(dāng)然不知道，牛耕解放了生產(chǎn)力，成就了農(nóng)業(yè)文明！反正我特別喜歡它，它是全村力氣最大的一條耕牛，它長得非常壯實，是父親的好幫手。我開始放牛，就伴著它。它皮膚光滑油亮，身上很少有牛虱子，看起來肌肉圓滾，威武雄壯。每當(dāng)外村的牛入侵，它總是一馬當(dāng)先，鼓圓兩眼，迎上去，用頭和對方對頂；這時候它緊夾尾巴，奮力格斗，牛角撞擊嘎嘎作響。我常常為它著急，那尖角為什么平著長呢？豎著朝前長該多好??！但是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每次它都把入侵者頂翻在地……當(dāng)入侵者逃跑時，它揚起尾巴追擊。我也跟在后面歡呼，我好高興，我真為它自豪！放牧歸，我總要采一朵最大、最艷麗的馬纓花，而它也極溫順地讓我在那橫長著的兩只角之間，耐心地給它披戴。到了斜陽照墟落的時候，窮巷牛羊歸，野老見了也常常發(fā)出會心地微笑。

直到今天，我還常常懷念我們家的那條耕牛，為我們粉身碎骨，死而后已的那條耕牛，我小時候的好伙伴。

牛耕曾是生產(chǎn)力的一次大解放啊，從生產(chǎn)力歸根到底是社會發(fā)展原動力的意義來看，能否說沒有牛耕就沒有人類社會的今天呢？云南阿瓦人的創(chuàng)世神話《西里崗》說，地球遭大洪水洗劫，之后萬物滅絕，滿目蕭條，世界一片死寂。舉目四望，只剩下孤零零的達(dá)姆吉和黑母牛。按神的意旨，他們交配后，產(chǎn)下一粒葫蘆籽。下種，出芽，長藤，結(jié)出一個葫蘆。葫蘆逐漸長大，里面發(fā)出了各種各樣的聲音。達(dá)姆吉用刀劈開，從里面走出了瓦人、拉祜人、漢人、傣人，以及牲畜和各種各樣的動物……一個充滿生機活力的世界回來了。黑母牛成了人類和萬物的始祖。這跟西方的上帝創(chuàng)世，東方的女媧摶泥造人，互相比較似乎更有人情味。

牛，一旦與人類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它就不再那么簡單了。當(dāng)今城里人離不開牛奶、牛肉，當(dāng)然有人也知道?！俺缘氖遣?，擠出的是奶”，但對牛耕恐怕是越來越淡漠了。就拿牛耕起源于何時來說，歷史上就有種種說法。《漢書》說，起源于搜粟都尉趙過教人牛耕?！独W(xué)紀(jì)聞》說，孔子學(xué)生冉耕，字伯牛，起于春秋。賈誼《新書》說，周穆王曰，百姓煦牛而耕。起于周。甲骨文專家說，甲骨文中有犁字，從牛耕，始于商?！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說，稷之孫曰叔均，是始作牛耕。這樣看來牛耕起源于帝堯放勛之世了。這就是說，老牛已經(jīng)默默無聞地為人類服務(wù)了近五千年。難怪，人們總要盛贊老黃牛，“俯首甘為孺子?！?，連魯迅先生也不例外。人事有代謝，各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十年。牛耕也是肯定要淘汰的，只是時間問題。記得五十年代就有過杞人之憂，說用了鐵牛，那真牛怎么辦？事實上這個過程在我國才剛剛開始，不過無論使用什么樣的鐵牛，老黃牛精神是永遠(yuǎn)不會過時的（熟能生巧，巧也是從老黃牛精神中派生出來的），更何況牛耕這份情懷，總使人難以忘懷。

暑假回故鄉(xiāng)，在昆明開往大理的車上碰到一對情侶，男青年是法國人，女青年是比利時人，他們在學(xué)習(xí)漢語，一路跟我閑聊……他們拿出一本印制精美的圖書，內(nèi)容是介紹大理、麗江風(fēng)土人情的，其中有一幅非常漂亮的牛耕照片，精彩極了！我問歐洲還有沒有牛耕？他們說阿爾卑斯山上，偶爾還有?？磥恚８麑⒂肋h(yuǎn)留在人們記憶中。

耕犁千畝實千箱， 力盡筋疲誰復(fù)傷？

但得眾生皆得飽， 不辭羸病臥殘陽。

——（宋）李綱

但愿世間少一點這樣的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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