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 陽 雨

走過立春，走過清明，來了，象道姑一樣素衣清顏的雨姑娘來了。懷抱古琴，柔美飄逸。雍容雅步，步態(tài)輕盈。

瓦屋是琴，瓦楞是弦，雨姑娘冷冷酥手撥動鱗鱗瓦楞，千瓣萬瓣灰瓦發(fā)出淅淅瀝瀝清脆響聲。這是天籟之音，這是撩人心魄的和弦，這是雨姑娘奏出的《杏花春雨江南》。不對！沾衣欲濕的杏花春雨不再，南朝樓臺煙雨不再，昨夜落花風(fēng)雨不再，巴山夜雨不再，寒夜連江的愁雨也不再。這是一曲幻化無定的、疏雨灑荷塘般的古箏琴聲。那琴聲，忽急忽緩，忽緊忽慢，震得荷葉上晶瑩水珠滾落渾塘碧水，驚醒蓮蓬上沉思發(fā)呆的紅蜻蜓；那琴聲，讓荒寺老墻上的琉璃龍頭睜開昏花睡眼，把屋檐下的青石板逗得笑出一個個酒窩；那琴聲，洗白了斷橋玉砌雕欄，淡褪了古寺山門炫耀的朱紅；那琴聲，流進(jìn)西湖柳蔭下的烏蓬船，一把為白娘子撐開的油紙傘，將緣分纏作姻緣；那琴聲，流進(jìn)杜甫草堂淺淺一灣蛙塘，詩圣也隨著呱呱之聲擊掌和鳴；那琴聲，流進(jìn)黔山秀水，淋濕了月亮山布谷鳥的啼聲，淋綠了巴拉河吊腳樓上的長青藤；那琴聲，讓青石古巷紅傘下的年輕長發(fā)和冰冷雪膚完全交付給發(fā)燙的男性胸脯，青青冷雨也捂成暖暖溪流......

如今啊，那琴聲又流進(jìn)回鄉(xiāng)游子心中。望著故鄉(xiāng)老街青石板上一束束碧綠欲滴的菖蒲、一捆捆散發(fā)藥香的艾葉、一群群眉心上點著雄黃酒和前胸掛著小香包的孩童，勾引起三十三年前那場凄楚的端陽冷雨。那冷雨，也是這般淋淋漓漓，也是這般淅淅瀝瀝，也是這般瀟瀟冷冷。是我的保爺----南門關(guān)外涼井庵的靜云法師，是她，將一串還有余溫的粽子掛在我脖子上：“宗法，”她叫我的和尚名字，“乖，回家，給奶母么爺（我的父母）說，莫愁，佛主會保佑你們一家度過這場災(zāi)難。會的，一定會的......”

三十三年，三十三個端陽雨，我都是在異鄉(xiāng)的冷雨中形單影只，望著灰蒙蒙天空中那一絲絲、一縷縷凄楚冷雨飄飄灑灑、悠悠忽忽愁悵而下，在冷雨中想故鄉(xiāng)，想父母，想我的保爺，想那串溫?zé)岬聂兆?.....那一年的端陽節(jié)，一家人就吃保爺送的那幾支粽子，沒有雄黃酒，沒有大蒜燉魚頭，沒有干鹽菜蒸扣肉，沒有小米碴，沒有笑聲，只有母親的眼淚。

雨，時停時下。古城，云繚煙繞。野山，嵐霧蒸騰。撐著小侄女的藍(lán)花花雨傘，我踏著端陽雨，披一身氤氳水氣，從北門橋走到南門街，走到老城墻根下的涼井庵。(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小小尼庵，涼水井還在，雕有水草紋的石欄桿還在，原先有兩個圓圓窗欞的佛堂卻片瓦無存。佛堂遺址上有一處用水泥瓦搭建的小小飲食店，賣碗豆涼粉、鹵豬腳和燒酒。

歲月抹去白墻灰瓦的佛堂，抹去南來北往的川滇馬幫，卻抹不去清泉石上流的涼水井，抹不去井沿邊上的綠，抹不去魂牽夢縈的愁。井邊水池，有一位披著蓑衣的老農(nóng)在雨中洗濯菖蒲葉艾蒿葉。收起藍(lán)布花傘步入小店，要了一盤冒著熱氣的、油亮的鹵豬腳和一碗“苞谷燒”，以此占一座位避風(fēng)觀雨，領(lǐng)略王維“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那種意境。節(jié)令已過夏至，驛道已成大道；柳色已不是嫩綠，故人早已作古。尼庵遺址上的小店與河西走廊的古陽關(guān)相距萬里，這間路邊小店也算不上青青客舍。而濃淡相似、思緒同愁的端陽雨卻與渭城的那場朝雨一樣，都是酥酥的、柔柔的，濕潤著游子的心。保爺?。≡谖魈鞓O樂世界，你冷么？那里也下著令人思親令人愁的端陽雨么？那里有浙江青田的那種小粽子么？

從軍時也領(lǐng)略過外國的端陽雨：緬甸薩爾溫江的端陽雨是瓢潑大雨，毫無詩意可言；老撾豐沙里的端陽雨一會兒暴下一會兒毒日當(dāng)頭，亦無情趣可言；滇緬路上天子廟的端陽雨則是惡雷炸頂，只會讓人心膽俱裂，更無柔情綽態(tài)。唯有故鄉(xiāng)的端陽雨絲絲縷縷從墨綠色的天空姍姍而下，飄著，蕩著；搖著，晃著；不緊不慢，不大不小，在瓦楞中流淌，在荷葉上滾動，在蛛網(wǎng)上結(jié)珠，在屋檐上牽線；洗亮紅傘，濕透短衫，灌滿水塘，逗笑蛙聲。

我還能想些什么呢？望街上人家門楣上掛著的菖蒲葉和艾蒿葉，望洗得如明鏡般反光的青石板路，望雨中打著五顏六色油紙傘低頭疾步的行人，望墨綠色天空中穿梭的雨燕，心涼如水，愁從中來。從千里之外趕回故鄉(xiāng)，就是三叔一句“來看看端陽雨?！本褪?a target="_blank">孤獨地座在這間路邊小店呆呆地望雨品酒么？我不禁笑出聲來，長嘆一聲：“一首陽關(guān)曲，唱濕游子心?！焙笕嗽僖矡o顏寫清明雨了，再也無心寫端陽雨了。只有舉頭仰望在淡墨云團之上信步的王維，那飄若浮云的唐朝寬袖衣冠，那清瘦矍鑠的詩人容顏，那長長的灰白胡須。他在構(gòu)思一首端陽雨的七言絕句么？他能將端陽雨中的游子情懷舒發(fā)得同“渭城朝雨”一樣撼人心魄么？不能了，因為“渭城朝雨”已經(jīng)成為句號，不會有了，不會再有了。

故鄉(xiāng)的端陽雨，還在飄，還在下。染綠青山染綠水，濕透衣衫濕透心。石榴花燃燒著，布谷鳥“咕咕”地叫著，還在叫著，凄凄冷冷地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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