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凈山(二)

梵 凈 山
(二)
驚濤萬丈如山倒,始信人生苦難多。
命運將我送進佛的懷抱,機緣把我?guī)У借筇靸敉?。三步一叩首,七步一回頭,爬過天梯九千九,終于登上梵凈山鎮(zhèn)國寺。
同承恩寺、報國寺、釋迦殿、彌勒殿一樣,梵凈山大大小小四十八座寺廟經(jīng)數(shù)百年香火鼎盛歲月之后,因人世貪婪好斗天性,古剎名勝盡皆毀壞殆盡。站在斷碣殘碑跟前,我唏噓不己。
己經(jīng)模糊不清的碑文,訴說已經(jīng)逝去的歲月:“天哀名山之頹,而賜以欽命僧妙玄重建金頂正殿,足萬聖臨鑾。”(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眼前的鎮(zhèn)國寺正殿幾建幾焚,到如今僅剩一座凄涼的四合院在落日的余輝中孤寂地立在那里。推開腐朽破敗山門,一名僧衣滿是補丁的和尚對我合十致意后將我?guī)нM客房,隨后拿來一個土大碗和一把黑色銅壺擺在厚重的木桌上,我足足喝了兩大碗熱茶才緩過氣來。直到落日余輝散盡,寺院僧人才給我端來一碗米飯和一碗漂著幾點菜油的白菜豆腐湯,這是我平生吃得最香的一餐齋飯。
寺內(nèi)共有五名僧人,飯后全都圍座在火塘旁邊取暖,我從背包內(nèi)取出在江口縣汽車站買的幾個糍粑,走到火塘邊找個小木凳座下,“吃粑粑,各位師傅。這是你們江口出名的貢米糍粑?!蔽艺f道。
“你各人(自己)吃,施主不要客氣。山上冷,等會給施主加床厚被子。”老和尚笑著說道,不似我剛進入山門時那樣淡漠。
“廟里就你們五位師傅?”我問道。
“六個,羅師傅下山背糧食去了。”最年輕的和尚答道,我心里一沉,很快反應(yīng)過來,立馬編出瞎話:“唉呀,昨辦?我三嬸去年到鎮(zhèn)國寺許愿不小心把錢丟了,是一位姓羅的師傅借給她十塊錢,我這次來一是進香,二是來感謝他的......”
“莫急施主,他家住在牛尾河巴郎橋,你下山一問就曉得?!崩虾蜕泻敛凰妓鞯卮鸬馈!霸趺闯约Z食還要自已去背?”我問?!八麤]有入冊剃度,是掛單出家,苦人一個......”老和尚說。
“他才不苦,民政局個個月都要發(fā)幾十塊錢給他?!蹦昵嗪蜕辛w慕地說,“粑粑烤好了,施主你請用?!?/p>
......
夜深沉,山風(fēng)凄厲,被冷難眠。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古寺青燈”的清苦,可嘆“四處無家且浪游,拍案嬴得一生愁?!痹颇现幸磺许樌F州苦旅卻節(jié)外生枝。茫茫關(guān)山路,何處可為家?佛祖啊,我非唐僧,難道也要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么?
凄愴可憐孤月照,金雞一破萬山蒼。
天無絕人之路。有道是:一輪噴薄出,大地盡昭昭。第二天一大早,手拄一根木棍,我用“三支腳”走下梵淨(jìng)山。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難,及至走到山腳報國寺,我一屁股跌座在廟門石階上再也站不起來。
阿彌陀佛!一輛給寺院送柴火的手扶拖拉機師傅得知我是來梵凈山“尋親”的,二話不說將我搭拖拉機到去巴郎橋的岔路口。下車步行五里多路后,終于聽到牛尾河嘩嘩的水聲。
好一座巴郎橋!好一座風(fēng)雨橋!在一棵老得記不清歲數(shù)的楓香樹下,這座身段迷人的橋?qū)⑺?a target="_blank">美的身軀懶懶地躺在清澈亮麗的牛尾河上,好悠閑,好自得。
圓形石拱的條石縫隙中長出酒杯粗細(xì)的、彎彎曲曲的構(gòu)皮樹。橋孔下有一窩野蜜蜂,蜂兒們飛進飛出忙忙碌碌。橋墩下長滿青苔的亂石窩水函中,長胡子的石叭子魚游進游出在柔如女人秀發(fā)的水苔中覓食游玩。不太寬的橋面上建有木柱瓦頂長廊,瓦頂中間高兩頭低,形同鯉魚脊背。橋面兩側(cè)是供路人歇息的“美人靠”,干凈光滑。
橋頭左側(cè)有一座水碾房,巨大的、被青苔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水車“咿咿呀呀”地轉(zhuǎn)著。水碾房用杉樹皮蓋頂,屋頂已是細(xì)草絨絨早已不見樹皮本色。
一陣涼風(fēng)襲來,我打了個寒噤,趕忙起身向橋頭那個唯一的肉攤走去。
“請問老哥,巴郎橋還有多遠(yuǎn)?”我問道。
“嗨嗨,你剛才歇涼的橋就是巴郎橋,前面拐個彎也叫巴郎橋、又叫巴郎寨?!蹦琴u肉的漢子說。
“巴郎橋,不對!巴郎寨咯有個羅老五?”我問道。
“羅老五?你說羅五和尚?嗨呀,他就在面前水碾房打米?!?/p>
老天!現(xiàn)在我才理解何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好個羅老五,千萬里追尋,你竟在這偏僻山鄉(xiāng)水碾房藏身!而且近在咫尺,我精神為之一振,快步向水碾房走去。
“喂!老弟,”賣肉的在我身后喊道:“走親戚不帶點東西?空腳空手不好嘛!我這里只剩兩片肉,今天早上現(xiàn)殺的,便宜賣給你?!?/p>
說得有理!我買下那兩片帶皮肥膘豬肉,信心十足走下水碾房石坎。果不其然,我一眼斷定那個埋頭搖風(fēng)簸的矮個胖子就是我要找的羅老五!就是二十多年前在云南石南鎮(zhèn)征糧剿匪工作隊當(dāng)伙夫的羅老五、就是和葉隊醫(yī)躲藏在縣政府大院耳房角樓上親眼目睹石南鎮(zhèn)血案發(fā)生的羅老五、就是葉隊醫(yī)冤案唯一的證人羅老五!他就在我跟前!他還健在!他不像瘋子!
矮胖、短眉、長耳朵、頭滾圓、上穿洗得褪色的谷黃色右斜襟和尚服、足登長統(tǒng)白布和尚靴,一付老媽臉。沒有頭發(fā)的腦殼上滿是谷糠,就是他!我大喊一聲“老五叔!”
羅老五像被蜂子蟄了一樣停下手中活計,一雙水泡眼咪著看了我一眼后又掉過臉去搖他的風(fēng)簸。
“老五叔,我是葉隊醫(yī)葉醫(yī)生的侄兒,葉隊醫(yī)死了!”
聽到這句話,胖和尚的肩膀動了一下。
“他是冤死的!現(xiàn)在又有人要害他姑娘、要害他三親六戚......”
沒有回答。河邊的石碾隆隆地轉(zhuǎn)著,風(fēng)簸“嚯嚯”地響著。
聽到我的高聲話語,從碾房走出一位老者,高個,頭纏青布圍帕,面容清瘦,身穿一身舊蘭布長衫。他首先拖過來一條矮腳長凳,“同志,你請座?!眮K把我掉在地上的肉和背包撿拾起來掛在木板壁竹釘上。
“你倒是說句話嘛!真是個怪人?!崩险哒f完遞給我一土碗涼茶。
“我找你找得好苦,老五叔!我到云南新平、嗄哂、漠沙、騰沖、墨江、馬關(guān)、西疇、石南......最后還是民政局幫忙才曉得你在梵凈山出家,昨天晚上我還在山頂鎮(zhèn)國寺過夜,今天一大早下山......”我說著,仍舊沒有任何反映。他弄他的米,搖風(fēng)簸、若無其事。
羅老五裝好米袋拍拍身上的谷糠扛起米袋起身要走,“你走!走了以后不要再跨這個門坎!真是個怪人。人家這位同志老遠(yuǎn)遠(yuǎn)的來,你高低開個腔嘛。”老者說完搶下米袋子,將羅老五按在板凳上。
“我們這地方小,沒得客棧,沒得飯館,這位同志莫慊棄,今晚就在這里吃住?!崩险哒f,“他是我的叔伯兄弟,沒得事?!?/p>
我們都不說話,就這樣干耗著。
過了好一陣,我聽見門外有幾個小娃娃高聲喊道:“羅老師,再見!”一個清脆的女聲答道:“再見!路上不要再玩了,早點回家,聽見沒有?”
“聽見了-----”孩子們奶聲奶氣地答道。
門外走進一位頭戴土家族銀飾的姑娘,二十歲左右。上穿一件運動衫,白褲白鞋?!皢眩锌蛠??”她一看見我就笑咪咪地說。好一口糯米銀牙!臉色紅潤,眉如黛,鼻如蔥,酒窩淺淺,杏眼圓圓......
“去拔點青蒜,舀一碗糟辣椒,多下點米?!崩险叻愿赖?。
“好嘞!”姑娘放下手中的學(xué)生作業(yè)本,一陣風(fēng)似的向碾房旁邊的菜園跑去。
老者從碾房閣樓取來一個醬色小土罈,他解開纏在罈口的細(xì)麻繩,揭開豬尿泡封口皮,一股醇厚的酒香頓時飄滿碾房。“這是我們這地方有名的木黃酒,你買肉,我出酒,今晚我們打平伙!”老人笑著說。
晚飯有青蒜炒回鍋肉,角角魚燉豆腐,油碴炒豆豉,還有又紅、又酸、又脆的生泡辣椒。小土罈倒出的“木黃酒”色澤玫紅,口感純和,回味綿長。羅老五低頭不語喝著悶酒,現(xiàn)在我才曉得他是渾和尚,是假瘋子。飲酒閑談中我得知“姑娘老師”是碾房老者的獨生女,漢名羅星芳,小名“阿幺”,土家名“朵阿朵幺”,母親生她時因“血崩”而死,她穿“百家衣”吃“千家奶”長大?!爸灰幸虌尣畫寕儊砟敕看蛎?,死丫頭含著奶頭就不松口,硬要吃個飽吃個夠!”老父親說。
“爹------”阿幺紅著臉嗔了父親一眼,我差一點把口中的酒噴出來。
酒飽飯足,喝著山鄉(xiāng)老土茶,阿幺在燈下給學(xué)生批改作業(yè),我同老羅伯?dāng)[家常。面對誠懇善良的主人,我已不能再說一句假話。趁著酒興,我講起大學(xué)投筆從戎、講起軍旅生涯、講起北邱監(jiān)獄傳書、講起冤案事變、講起云南流浪尋證追兇......
羅老五一言不發(fā),阿幺也聽得眼睛一眨不眨?!叭松?jié)節(jié)草,不知哪節(jié)好?!卑㈢鄣母赣H說,“好人有好報,后生家做到這一步難哪!”
直到夜靜更深,羅老五仍未說一言半語,他扛起米袋踉踉蹌蹌跨出碾房,“好好想一想,兄弟,人心都是肉做的。”羅老伯在他身后說道。
當(dāng)夜,我住在水碾房閣樓上,聽水車吱呀作響,聽石碾嚯嚯有聲。月夜下的巴郎橋,蛙聲此起彼伏令人煩躁。羅老五,今夜你又會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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