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而言，江南的好，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停留在畫家和文人的筆下。

雖然也曾因為工作的緣故，長時間往返于江南，卻從未抽出時間認真的、細細的品味過它，以至于對它的認識,其實一直都浮皮潦草。

今年深秋季節(jié)受單位委派，參加一個學(xué)習(xí)班再到蘇州。沒有了以前生意的羈絆，也沒有具體事務(wù)的糾纏，松弛下來的我忽生興致，剛好借此機會彌補從前的遺憾。

學(xué)習(xí)結(jié)束，正值周末。兩天的時間不多，打算選取一兩處重點，來個深度體驗。這座上千年的歷史古城，自然與人文交融，如果僅用匆匆一瞥，根本不可能了解它柔媚的精髓和厚重的情愫。

姑蘇老城水巷密布，阡陌交通。也許是上天恩賜，自古以來就鐘靈毓秀，人杰地靈。精致細膩、溫婉清新是它千余年發(fā)展脈絡(luò)的主基調(diào)，形成亙古至今難以拋舍的氛圍與氣場，吸引了眾多文人墨客不吝筆墨，更使帝王將相為其折腰。得天獨厚的自然環(huán)境以及豐富的人文典故，孕育了“吳文化”卓爾不群、超然脫俗。無論天災(zāi)、還是人禍，都沒有能夠影響它的傳承，成為保留完整、名副其實的江南典范。

山塘街，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在蘇州做刺史時的杰作。當(dāng)時河道淤塞，于是率百姓開河筑堤，水路通了，堤岸則形成街道。特色各異的小橋串聯(lián)了兩岸白墻黛瓦的民居，燦若云錦的旗幡搖曳著烏篷搖櫓的穿行。“買魚沽酒，行旅如云；走馬呼鷹，飛塵蔽日。晚村人語遠歸白社之煙；曉市花聲，驚破紅樓之夢。”①千余年來，山塘街從不落寞清寂，任世事變遷，商業(yè)更迭，不變的是列肆鱗櫛、舟行人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秋末冬初的夜晚微風(fēng)細雨，卻沒能擋住操著各地方言的游人。沿街店鋪比肩，門頭霓虹閃爍，各種商品琳瑯滿目，各色人等熙來攘往。隨著人流出這家店，又進那家店，感覺大部分游客都同我一樣，沒有明確的購物目的。拿著大包小包的人，買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游逛和討價還價中收獲著快樂。如此看來，電子商業(yè)的飛速發(fā)展不能完全取代傳統(tǒng)店鋪，不完全體現(xiàn)在技術(shù)操作的層面，關(guān)鍵在于是否能照顧到人的體驗需求。這讓我想起乾隆皇帝六下江南，總也不忘換上布衣，徜徉山塘，留下故事無數(shù)，讓人演義至今。惟此不夠，這位千古帝君依葫蘆畫瓢地將這繁華街市搬回了京城②，以滿足自己的懷柔情感和體驗之需。

秋雨連綿，時小時大。雨幕中的山塘夜景別有滋味，傘花點點，燈影憧憧。我因為衣衫單薄又沒有備傘，雨勢稍大的時候，便上了一艘游船。山塘河上，至今仍保留著烏蓬搖櫓，讓游人感受它的古樸滄桑。但是夜行游船，為了兼顧安全和環(huán)保吧，基本上選擇電動船只。

山塘街自閶門到虎丘，全長3600米，所以被普遍理解為“七里山塘”，但也有說“七貍山塘”。相傳，明朝初立，朱元璋放心不下曾是張士誠大本營的蘇州，特派劉伯溫到蘇州來視察。劉伯溫到了山塘街，發(fā)現(xiàn)山塘河橫貫白堤，形似臥龍，他擔(dān)心這兒真出了“真龍”與明朝對立相爭，便施展法術(shù)，在七座石橋旁分別設(shè)置了石質(zhì)貍貓頭，認為七貍有千斤巨鎖之功，可以鎖住龍身，朱明江山就可萬世無虞了……

人類歷史無非反映的就是人和自然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人的生命有限，自然的存在卻無休止。當(dāng)一個人把有限的生命附著于無限的自然存在，雖然因局限難免偏頗，也未必就會青史留名，但是起碼因為有趣而生動。

游船靜靜地行駛，兩岸風(fēng)光像流動的連環(huán)畫，把歷史傳統(tǒng)和當(dāng)代生活緊緊勾連。思緒翻飛，眼睛似乎在時空隧道來回穿梭。朦朧細雨中，小橋照舊、河水依然，只是被替代了燭光的燈籠更加明亮透彩，霓虹映照下，充滿著濃郁商業(yè)氣息的古老街巷，添了幾許溫情嫵媚，雨中的游客，也是從容散淡、不慌不忙。真是奇怪，到了蘇州，不論剽悍還是粗獷，或多或少都會被這東方水城的柔軟所影響……

到了游船的拐點，這兒河面開闊，左右可通。向北眺望，夜雨中沒有看到虎丘塔，但我知道應(yīng)該就在前方不遠。傳說當(dāng)年唐伯虎在虎丘艷遇秋香，就是從山塘河租了船，通過大運河一直追到無錫。然后賣身為奴，終于如愿抱得美人歸。成為世人爭相傳頌的浪漫佳話。

一條山塘河，幾朝風(fēng)趣事。但觀千年折，何止萬人歌。

相比山塘街，平江路似乎低調(diào)了很多。但是稍做了解，恍然知曉平江路不事張揚的內(nèi)里，其實才是“吳文化”的靈魂所在。

“一條平江路，半部姑蘇史?！?500年滄海桑田，積淀了年湮日久的精氣寶蘊。而淡雅平實、素樸無華不僅塑造了它獨樹一幟的風(fēng)骨，同時避免了“風(fēng)必摧之”的厄運，使之成為蘇州古城迄今為止保存最為完整的一個區(qū)域。

平江路水路并行，河街相鄰。河水網(wǎng)絡(luò)密布，四通八達，呈棋盤格局。雖然平江路只有一千六百多米，但橫街窄巷串聯(lián)，市井風(fēng)貌異彩紛呈。三里路，正常情況下三、四十分鐘就能走完，而我，在這里消磨了整整一天，卻仍然意猶未盡。

戴望舒一首凄清的《雨巷》，隨著名聲大振是否就此打破了平江路的寂寥。沒有山塘街喧鬧，但在通訊、交通突飛猛進的現(xiàn)在，真的很難再有彳亍獨行、覓香尋芳的意鏡。好在政府的城市規(guī)劃，明確了歷史街區(qū)只能是“修舊補舊”，原有的格調(diào)似乎沒有損失，反而某些方面還得到了補強。

街面的店鋪大都窄小緊湊，古樸生動；竹片或木塊手書的商品吊牌懸于頭頂，守拙不俗；門前鋪板碼放整齊，規(guī)矩有序。行走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恍若時光倒流，眼前晃動的，全是影像資料關(guān)于歷史的陳年記憶。

蘇式菜點聞名遐邇，歌謠傳唱：“姑蘇小吃名堂多，味道香甜軟酥糯。生煎饅頭蟹殼黃，老虎腳爪絞連棒……”蘇州人講究精細，小食點心，樣樣細致美味。陽春面、蔥油餅、蟹黃包子小餛飩……累了吃，吃完了再轉(zhuǎn)，或者邊吃邊轉(zhuǎn)，沒覺得絲毫的尷尬，反而生出一種別樣的情趣。一天下來，沒有重樣兒，卻仍然還有許多的遺漏。

漫步在平江路以及由它派生的眾多小巷，無意間，就撞見了聲名顯赫的幽趣園林，拙政園、耦園等等不一而足。蘇州園林都不算大，卻一步一景，緊湊細致，沒有一絲一毫的冗余。相比頤和園、避暑山莊這樣的皇家園林，它們雖然只可算作小家碧玉，沒有大的氣勢，卻盡顯小的精致，倒是符合了園林主人致仕退隱、修身養(yǎng)性的那份心境。人啊，往往在散淡失意之時，才會騰挪出至幽至精的情致，為自己、也為他人開辟出意想不到的天地。

平江路人文資源豐厚，你正在走的每一條街巷、你踩踏的每一塊青石板或許就留下過某位歷史名人的腳印。溜達到懸橋巷洪鈞故居門前駐足良久，我仿佛看到賽金花倚著門框顧盼生情的模樣。這個出生卑賤、一生風(fēng)塵的女人，想必住在這兒的時候，內(nèi)心還充滿著愛的期待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但是命運，在多變的社會從來不和夢想同軌?？部蕾x予了她傳奇，也成就了曾樸③等人的想象空間，為晚清小說添了濃濃一筆。

夜幕降臨，華燈漸亮，古樸的街巷不見冷清，而我，也沒有絲毫的困倦。

人力車早就退出城市交通的舞臺，但在這條街上生意還是很火。懷舊還是新鮮，其實游客就是為了體驗。所以乘著不催促，車夫也不慌忙，優(yōu)哉游哉的節(jié)奏中，只聽見蘇州腔調(diào)的普通話，不厭其煩的講解著這條街的歷史故事。

吳儂軟語是漢語方言中最具樂感的語言，據(jù)說吵架都是充滿著儒雅的味道。沖著這個，我的雙腳憑著感覺就挪進了蘇州評彈的書場。

落座以后，一杯茶、一盤瓜子，正當(dāng)男演員用渾厚的聲音介紹著演奏方式：……評彈，是評話和彈詞的結(jié)合，兩人說唱尤為常見，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吳儂軟語娓娓動聽，說的你骨頭酥軟，彈詞用吳音演唱，抑揚頓挫、輕清舒緩。聽得懂聽不懂不重要，喜歡它的人全是因為它的腔調(diào)……

還真是的，《戰(zhàn)長沙》、《秋海棠》、《三笑》等等，一連聽了四、五曲，置身現(xiàn)場，深深地被感染。及至休息的間隙，與男演員聊天，方知他是上海評彈院的演員，十六歲從藝，多次為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演唱。難怪吸引了這么多的觀眾，我也慶幸自己誤打誤撞的好運氣，開了眼界，飽了耳福。

我精挑細選的旅店位于平江路北端、平江河西岸，鬧中取靜，典型的水岸民居。從外面看，白墻斑駁，爬滿褐色的藤條，有歷經(jīng)流年的蒼桑感。進到里面，溫馨撲面而至。水吧臺面門而立，不大，卻包羅萬象，茶、果酒、咖啡器皿隨意的擺放，顯眼但不紊亂。一排書架側(cè)立左方，上面放著各種雜志書刊。一組布藝沙發(fā)不張揚，但一看見就有坐上去的沖動。兩張尺寸不一的條桌陳舊敦實，分別被刺繡桌布罩著，拙樸中透著靈秀。窗簾、盆花、各種掛件、擺件看似不經(jīng)意，實際上匠心獨用，恰到好處。兩只貓咪相互追逐、跳來竄去，根本無視我的到來。待我伸手親近它們的時候，又都波瀾不驚、寵辱皆安，禮節(jié)性的接收撫摸后，又忙著去玩耍了。

我住的客房在二樓，簡潔雅致，一張大床，兩把藤椅。簡易書桌上除了幾本書外，還有一個袖珍冰箱、一臺飲水機和一個貌似古樸然而功能強大的收音機。沒有電視，聽店主說，是怕現(xiàn)代生活的畫面，破壞了水鄉(xiāng)的淡雅氛圍，影響了客人對原味生活的靜心體驗。

衛(wèi)生間設(shè)在閣樓，有10平方米大小，潔具和五金配飾都十分精致講究。我讓店主把我的手機音頻接入衛(wèi)生間的音響系統(tǒng)，一邊重溫剛剛錄制的評彈，一邊把自己泡進寬大的浴缸。

氤氳的水霧伴著溫婉的彈詞縈回繚繞，營造出使人筋松骨軟的舒服極致。透過浴缸頂部的玻璃天窗，此時恰好看到朦朧的彎月，簡直讓我又驚又喜。太美妙的設(shè)計！如果不是用心良苦，怎會有如此奇巧的構(gòu)思？難怪這間客房要貴一些，看來貴一定有貴的道理。

一樣的資源、一樣的條件，用心不一樣，結(jié)果也就大不一樣?？梢姟靶摹笔嵌嗝吹闹匾?！蘇州人“用心”，所以有了山塘街、平江路、拙政園等二十處世界遺產(chǎn)；這家店老板“用心”，所以讓手中的資源效能發(fā)揮到了極限。

都說一個人的旅行有些孤寂，但是總能見到越來越多的“獨行俠”。清朗的朝陽轟轟烈烈，夜半的月光清清爽爽，情景完全不同，卻從不同側(cè)面展現(xiàn)了同樣的唯美意境。世界繽紛多姿，讓人眼花繚亂，難以辨別判斷。所以新舊應(yīng)該成為不了好壞的標(biāo)準(zhǔn)，貴賤也不見得是價值的完全體現(xiàn)，而一個人的獨處，未必就是凄風(fēng)慘雨。法國社會心理學(xué)家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里說：“人一到群體中，智商就嚴重降低，為了獲得認同，個體愿意拋棄是非，用智商去換取那份讓人倍感安全的歸屬感?！背浞挚隙?a target="_blank">孤獨的品質(zhì)，認為理性的光芒往往產(chǎn)生于孤獨的思索。

疏于養(yǎng)性、荒于修心是我們這代人共同的缺欠，心不定則迷信盲從。曾經(jīng)，我們被五花八門的“心靈雞湯”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今天某位賢哲的語錄讓人茅塞頓開了，明天大師的教導(dǎo)又醍醐灌頂……結(jié)果怎么樣呢？如何走路、怎樣吃飯似乎都成了問題。

生活哲理俯拾皆是，一點兒不懷疑它的奧妙精深，然而人生苦短，順逆難料，與其尋章摘句地為活著找依據(jù)，倒不如沿著心的指引，或游走于山川河谷、或寄情于詩詞歌賦，或者隨便一些情趣愛好，只要和愿意在一起的人扎堆，做開心愉快的事情，即便面臨最糟糕的問題，也把詛咒和埋怨的時間用在解決問題的選擇上。如此心就有了家，靈魂也不會四處漂泊。

洗去一天的疲乏，并不想馬上就寢，于是重新沏泡一杯碧螺春，留下一盞夜燈。迷蒙的月色隨著斑駁的霓虹趁機瀉入，或站、或坐、或臥，身體被柔曼的氣氛包裹，思緒則飄飄渺渺，總在兩天的游歷上起起落落。

明天就要離開蘇州，記住了它的柔和與精細、以及源遠流長的人文歷史，覺得充盈而踏實。世間的美，是不是都具有這樣的特質(zhì)，總是霸道的占領(lǐng)或擴充著人的內(nèi)心？我以為憑著西北工作、生活的幾十年，黃土地的粗獷豪邁早已根深蒂固，然而曲徑幽深的園林庭院和柔和溫婉的小橋流水，稍一用心竟能以如此的速度讓我迷醉癡戀！

看來只要內(nèi)心柔軟，完全裝得下世間所有的美。就像姑蘇老城，以它的柔和接納，再用它的精細創(chuàng)造，硬是繡出了千年錦繡的燦爛文化！而我：

曾經(jīng)踏足不識美，怎怨煙火難堪事。

偶然偷得閑暇日，再游姑蘇正當(dāng)時。

注釋：①語出明代文學(xué)家王穉登（1535—1612）《重修白公堤疏》。

②相傳乾隆皇帝巡幸江南時，因留戀蘇州山塘街街肆鋪面及物產(chǎn)風(fēng)俗，命畫師繪具圖式，將其仿建在頤和園。1860年被英法聯(lián)軍焚毀，1990年在遺址上復(fù)建。

③曾樸（1872—1935）清末民初小說家、出版家。其與金松岑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孽海花》，以狀元洪鈞和名妓賽金花為故事原型，展現(xiàn)了同治三年至甲午戰(zhàn)爭三十年中國社會政治、文化生活的歷史變遷，成為明清小說的代表，得到后世的普遍贊譽。

2018-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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