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掉你’

‘吃掉你’是老家鄰居的大兒子,也是我兒時的小伙伴。若非臉上有幾顆麻皮,‘吃掉你’倒也長得眉清目秀,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也算是一枚‘小鮮肉’。不過,在半個世紀(jì)前,那時的人是不會這樣肉麻來比喻人的。
‘吃掉你’是一個軍棋迷,每當(dāng)軍棋下到乘勝追擊時,他就得意起來,朝著對手,開口一個‘吃掉你’,閉口一個‘吃掉你’,于是,大家就叫他‘吃掉你’了。漸漸地這個綽號被喊了開來,連大人也這樣叫,左鄰右舍的小毛孩還以為‘吃掉你’就是他的大名,哪里會曉得這是個綽號。
正經(jīng)說來,‘鄭宏偉’才是‘吃掉你’的大名。他父母給他取這名字,想必是指望他長大后能成就一番宏偉事業(yè)。的確,‘吃掉你’也極有天賦,按故鄉(xiāng)民諺來說;“十麻九相”,意指臉上有麻皮的人大多聰明能當(dāng)宰相。
但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恰逢‘文革’,我們這些少年,大人無暇管,學(xué)校不用去,天天在快活世界里逍遙,名副其實地成了失學(xué)少年,因而大家的智慧都發(fā)揮到各自的愛好上去了。我熱衷釣魚、摸蝦,‘吃掉你’癡迷軍棋、象棋,尤其是軍棋,每年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他倒有一半時間在琢磨棋藝。我們兩家的大門恰好相對,自然我就成了‘吃掉你’最方便挑戰(zhàn)的對手。常常是我飯碗還沒擱下,‘吃掉你’就在對門喊了過來:“‘兩頭烏’吃好了沒有?”我故意問他:“什么事?”“走軍棋呀!”‘吃掉你’經(jīng)常命令式地要我去跟他下軍棋。不用說,他喊的‘兩頭烏’自然不是做火腿的金華良種豬,他指的是我。因為,我下棋老是輸,每次他贏了總要嘲笑我笨得像頭豬。
我媽不知道‘兩頭烏’就是我,每當(dāng)對門叫過來時,她就會說:“你亂什么?又不是叫你,快去洗碗!”唉,要是讓我媽知道,她的大兒子已變成了豬,她該有多失望和懊惱啊!但話又說回來,在‘吃掉你’的腦子里,我也不經(jīng)常是笨豬,隨著棋局變化,有時我也會變成狡猾的日本鬼子,或是頑強抵抗的‘張軍長’和‘湯司令’這樣的國軍將領(lǐng)……
當(dāng)然,在我變成日本鬼子的時候,往往是棋局僵持階段,經(jīng)常是‘吃掉你’才吃掉我一個團長,我就反過來炸掉他一個旅長…… 這時,他會變得非常惱恨,一個勁地調(diào)兵遣將撲向我方陣地,嘴上還唱起了抗日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愛國的同胞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但在棋局有利于他時,我又成了電影《南征北戰(zhàn)》里的國軍‘張軍長’或是《戰(zhàn)上海》中的湯司令……此時,正是我丟兵損將、節(jié)節(jié)敗退之時,在‘吃掉你’亢奮的“吃掉你”的殺聲中,我的營長、團長、旅座、師座、軍座,接二連三地被‘吃掉你’吃掉,只剩下光桿司令了,這時‘吃掉你’就會大將風(fēng)度地對我說:“投降吧!張軍長,湯司令,兩頭烏!”
我向來容易崇拜人,此刻‘吃掉你’在我的心中儼然就是足智多謀的常勝將軍。必須承認(rèn)‘吃掉你’天生就是個當(dāng)將軍、元帥的料,假如時間能返回到1924年‘吃掉你’說不定也能考入黃埔軍校的一期生。聽說他在臺灣有個遠(yuǎn)堂大伯就是黃埔生,在國軍里是個上校旅座。
小伙伴們都知道,‘吃掉你’的夢想,就是當(dāng)兵、打仗、做將軍。他經(jīng)常和我爭論,說是“不想當(dāng)兵的男孩,不是好男孩。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我反駁他說:“這話不是毛主席說的?!薄澳悄阏f,這話是哪個講的?”‘吃掉你’緊追著問我,我當(dāng)然不曉得答案啦。類似這樣的爭論,在我倆之間經(jīng)常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生,一直持續(xù)到我十三歲那年,我被父母送到上海外婆家去讀初中才告一段落。
唉,光陰是無情的,轉(zhuǎn)眼間,一萬幾千個日子就那樣無聲無臭地流逝了。后來,‘吃掉你’做裁縫的父親因病去世,他母親改嫁給一個造反派頭頭后也離開了這個家。作為長子的‘吃掉你’只好挑起照顧弟妹的重?fù)?dān)……再后來,聽我弟妹說,‘吃掉你’為了一些補貼錢跟別人調(diào)換了住房,帶著弟妹搬到其它地方去住了。從此,我跟他的人生軌道完全岔開,再也沒機會跟他在軍棋上一比高低,也再聽不到‘吃掉你’激昂唱響的抗日歌曲了……
同樣,滄桑歲月也徹底改變了我。為了生活,為了家庭,為了事業(yè),忙忙碌碌幾十年,我也從青澀少年變成了兩鬢落霜的老伯。在這些年里,有時當(dāng)我偶爾看到有人在下軍棋時,也會憶念起‘吃掉你’我這個兒時崇拜的偶像,這個富有軍事天才的將帥苗子,這個夢想‘當(dāng)兵、打仗、做將軍’的軍棋迷……在這幾十年里,他后來去了哪里?他有如愿當(dāng)兵,打仗,讀軍校,做將軍了嗎?他還記得從前在橫掃我方殘兵敗將時,歡歡喜喜唱起的那首《解放軍進行曲》嗎?“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fù)著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
這次,如果我沒有在地鐵站意外碰見兒時的小伙伴,我?guī)缀跻训恕缘裟恪?。從小伙伴的敘談中,我不無心酸地獲悉‘吃掉你’的一些情況。自從‘吃掉你’挑起照顧弟妹的擔(dān)子后,在那些艱難日子里,他必須努力維持生計,他必須掙錢供弟妹上學(xué),哪有精力再去顧及自己的愛好。但他的夢想并沒有泯滅,他也曾好幾次踴躍報名參軍,但每次都在政審時被淘汰,因為他有個在臺灣當(dāng)國軍上校的遠(yuǎn)堂大伯,盡管他的體檢結(jié)果每次都是一等,盡管他的軍事天賦在言談中也常被招兵干部所賞識,盡管……然而……就沒有了下文。
然后,他的夢想破滅了;然后,他的軍棋丟失了;然后,他的軍事天賦失去用武之地了;然后,在無情的歲月中,他的目光漸漸失去了以往的神采,他的腰背佝僂了,他的步履蹣跚了……
有人看到他曾經(jīng)在車站、碼頭踩著三輪車揮汗拉客;有人看到他在寒冷的秋夜里守著面攤等候夜宵客的光臨;也有人說,他至今依舊孑然一身租住在城中村里;也有人說,當(dāng)年他艱辛培養(yǎng)出來的弟妹,如今都嫌棄這位潦倒的大哥,很少有看到他們來看望他……
唉,聽到這一切,我該怎樣來形容自己的沉重心情呢?我不應(yīng)該再叫他‘吃掉你’了。這么多年來,他究竟‘吃掉了’誰呢?其實,在這個世界上什么都沒有被他吃掉,反倒是他自己已被整個兒‘吃掉了’。
他被什么吞噬了呢???我不愿去多想了?,F(xiàn)在我應(yīng)該做的是,先詳細(xì)問清楚他的住址,然后,帶上一副軍棋,帶上我真誠的友誼,立即去看望我這位兒時的偶像。當(dāng)我們倆重逢時,我會非常敬重地對他說:“你好??!鄭宏偉,我來邀請你走軍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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