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浮生夢短。日前邂逅80年代早期《太陽》詩社女詩人宋敏,我們幾人參與談及整理出版《太陽》《眼睛》合集事,正在病中的深圳回鄉(xiāng)詩人呂貴品除了首倡、并竟當場決定慷慨解囊、襄助出版。出版社長詩人郭力家也表態(tài)大力支持。令我們在座的宋敏、王法、姚大俠、孫文濤、孫士清等當年兩個詩社的都十分動容,吃驚,感慨千端,我說,“士三十年不見,重新刮目相看啊”,誰說東北不團結?無文化?無人物?……(這些年故鄉(xiāng)貧富兩極、經濟成果無法共享、環(huán)境惡化、及思維混淆等,使人們喪失了基本的判斷與信心),宋敏突然問了句:“周長智老師已經去世,你們知道嗎”?!
1980、1981年在我一代記憶很特別、很鮮明,思想解放、改革初年的春風剛拂過,每個人的精神面貌一新、一振,東北老工業(yè)基地幾十年積累的文化底蘊突然迸發(fā),大批回城知青、工廠工人涌入文學隊伍,人人都有話、有表達欲望、要落筆,青春找到了她的神奇助手——文學、詩歌,別說吉林全省,單是省城一地的業(yè)余作者一時多的很,500人?700人?……用“多過過江之鯽”形容不過分。但究竟到哪里去學習呢?市里的中心市工人文化宮的小說班、詩歌班應運而生……
那時很多人要去免費學習,名額場地有限,有時要要“走后門”,我那時候在給市文聯《春風》投稿,就去求剛認識不久也是剛平反歸隊的老編輯、右派詩人何鷹先生,請給我寫“一張條”介紹,加入詩歌班,何其興致勃勃!有一段還當了班長(班長輪流當,很多人如王鐵軍、王法等都當過)。業(yè)余班的輝煌燈火從此一生在我心里。
詩歌班、小說班都是周長智老師“一肩挑”,而且是他白天工作后,業(yè)余晚上開班,一弄好幾個小時,經常到深夜,也不知那時文化宮給他補助不?(多半沒有、那時沒人計較這些、沒人談錢、因大家都有正規(guī)工作、收入差不多)(我永生懷念前蘇聯人人經濟平等的偉大,不是她沒缺點)(只是后來一群邪惡的猴子欲望拆散此柏拉圖“理想國”“伊甸園”浮景,它們喜恢復“人間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法國盧梭語)——的陋裸強橫欲夢)
憶起來,周老師完全是憑借一股干勁、一種責任、燃燒熱情承擔的,他似乎是教師出身(已記不清),高個子、清瘦、待人禮貌和氣、一律平等,他的知識廣泛、淵博,又深通民情地情,并不次于大學一教授,在文化宮工作是做最基礎的文化播種,印象里他總是精神抖擻,而且多才多藝,授課打雜,從不嫌煩,也從不疲倦,精力旺盛到令人吃驚!(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順此給那些年代,為工人而建的文化設施深深致敬一次!)
周老師精通文藝各門類,鋼琴、歌唱、表演、舞蹈、寫作等等樣樣精通,是一個難得的好綜合型群眾文藝骨干人才。學員寫的包括很長的中篇小說,他都用很多精力閱讀,然后班里評點,至于散文、詩歌就不用說了。學員來自幾十個數百個單位,個性不同,學歷有別,經歷各異,文見、意見等經常紛紜,難免摩擦,但周老師工作不息,誨人不倦,不厭平凡細小,不計個人得失恩怨,不怕嘲諷打擊、誤解埋怨,留給我們?yōu)槿藥煴斫髴雅c榜樣。
詩歌班的成員以工人為主(工人文化宮嘛),幾十年服務對象就是基層工人,成員有一汽的、客車的、鋼廠的、自行車廠的、地毯廠的、釀造食品廠的、以及許多后來90年代“改制”、“土崩瓦解般”消失的集體、區(qū)社小廠。我這個班記得的有邵耶、盧繼平、李向東、孫昌喜、王法、王鐵軍、周然、葉洪順、孫文濤、孫生、馮堤、逯庚福、余世夫(已逝)、邰洪星、孫世杰、杜甲平、田宗偉(已逝)、劉喜峰等等,(還有的在我之前、之后的班里,沒碰面)(更多名字一時想不起)。
我們班里的、以及其他班的,有的后來蜚聲省內外。
為何到這里來學習?而不是進入大學中文系呢?那時只有一批如徐敬亞、呂貴品、郭力家、王小妮、冷杉、蘭亞明、李占剛、劉曉峰、白光等詩人青年,有幸先后考入吉大、東北師大,(招生極少,很難考、超于想象),絕大多數寫詩的都陷在“社會”底層。大學中文系確集中了一批吉林寫作的青年才俊,但城市基層也積壓了更多更大一批寫者,其中不乏之后涌現的個別才華之士。很多人都通過那里學習、培訓,后來由工人轉而從事企業(yè)、社會的文化工作等了。
我在那里結識了盧繼平,由此走進了了他的寒雪城市“季平詩歌藝術沙龍”。結識了寫小說的一汽的孫廣,有了一段友誼。結識了一些有益有趣友朋。邵耶,就是在那里認識的,他送我一名片“力工:邵耶”(我樂了半天,力工還用印名片?當年處長以上才用名片)。
女詩人于冰那時才20歲,她的朗誦印象深刻,后來曲有源身陷囹圄她膽敢赴京申述,女漢子。我寫了一首《在冬天》反映時代、城市頹唐氛圍的,后來邵揶寫了一首同題的,與我競賽,他的詩篇有六七首寫得精美絕倫,遠勝于我。我還在那里結識了一位青年女畫家,她的專業(yè)美術訓練后來給我很多教益。19歲的李靜(已逝)剛從美術畢業(yè),光艷照人才華洋溢,激發(fā)老邵寫了很多優(yōu)美詩篇。文化宮里“百才匯聚”,在此我認識到“七步以內必有芳草”,“三人之行必有我?guī)煛?,人才就在基層,基層是人才的大寶庫?/p>
“我舞影零亂”(李白醉酒詩句),是盧繼平形容周老師課堂熱情紛飛手舞足蹈講解詩篇的話,周老師是一詩人類型的人,某一次班后休息日在孫生家里飲酒(我們唯一一次同桌),我朗讀我寫的《亡妻葬禮》短詩,他悵然良久眼里似有含淚。
吉林新星于克,聽說也來過詩歌班,大受歡迎,當時我不在。今已逝作家鄂華、老詩人曲有源等都來過。班里時常也請名家來講課,但絕大多數是周老師主持,關于怎樣改革上課,他后接受我的建議,多數時間學員們自己朗誦詩篇,大家評議,氣氛熱烈。我當時很喜歡發(fā)言,鼓勵的多,但敢講真話,有時也尖銳批評,但對詩不對人。
學員們有很多精彩精辟發(fā)言、評論語言,真話很多,青工語言直率、認真,是我以后各地參與正規(guī)場合筆會所不多見的。我喜歡工人。此生命運蹭蹬阻隔我進大學,但工廠、圖書館、工人群體、市民、底層、城市,就是“我的大學”,詩友,就是“我的校友”。
青春女詩人,歷來是詩歌班里“一道靚麗的風景”,她們的到來給百無聊賴的詩歌與生活以鼓舞、勇氣,記得名字的有桑麗穎(已逝)、于冰、婁芳、宋敏、李銀、魏濤(她還是音樂班的,標準女中音)、惠英、李靜(畫家,已逝)、藝術生潔子、高慧英、等等。姚大俠、盧繼平撰文回憶說她們是寒雪地帶當年樺樹林,洋溢著青春、詩歌浪漫氣息……
對了,周長智老師還主持出版了一本長春文化宮《職工文學作品選》,他親自選編、聯系經費及出版。我如沒說錯,是當年唯一一部遴選全市職工的,很珍貴。
長春《職工文學作品選》一書,分以詩歌、散文、小說三部分,詩歌作者有李磊、袁世興、王鐵軍、王維軍、逯庚福、孫文濤、余世夫(已逝)、盧繼平、馮堤、宋敏、李磊、梁青嶺、劉喜峰、周麗潔、王玫、、李志強、馬連發(fā)、周麗潔、雪孩、岳軍、孫連秀、高明遠、何中秋等等。
小說有李不空、夏強國、婁芳、張櫻、田輝、張忠才、劉玉濤、孫振華、王曉光、雨來等等。
可能限于篇幅未能收全,但大體集中展示一次長春工業(yè)職工當年涌現的一批新人。書雖然內部書號,已屬不易,屬于周老師分外之事,他本可不操這個心。(贊一句,書他既不掛名,也不發(fā)自己作品,只署名“長春市工人文化宮編”,沒用一點墨痕留下自己)
后來80年代中期、90年代我到吉林作家進修學院、魯迅文學院都學習過,但印象最深的竟是這個“不發(fā)任何文憑”、也不甚“正規(guī)”的詩歌班,大概還是那時年輕吧?心境憂郁、哀傷,敏感,像冬天長春舊城的陰郁和飛雪旋地。(那時我家庭突遭變故,手攜3歲孤女,工廠、工人、詩歌班、師長、友朋、詩歌等都給了我多多的慰藉、關懷?!菚r人際普遍很友愛、很同情,不用特意找,那時我是一個“在組織的”人,工廠就是我的溫暖大家庭——唉,今已“天路回首”了?。ń駳v經正反教訓與滄桑的我,對諸如“漂泊”“單干”等詞兒,深惡痛絕,它們倒退人類生產和社會生活的高度組織化)
記得那時候長春城市夏季優(yōu)美,安靜,很適合閱讀、學習,散步、思考等,(怪不得出了一批優(yōu)秀詩人),很“文藝”“文化”的氛圍,我那時在公共圖書館苦讀十年尚未結束,(十年里我徹底泛讀了世界文學和文化的翻譯,特別是歐洲哲學、歷史、藝術、等)長春城市綠樹、灰色樓或紅樓,整潔有序,人心向學。秋天馬路黃葉飄飄。冬季白雪青松。早春丁香茂盛。初夏黃玫瑰馥郁。我很愛彼時長春這座城市,之后再無此種情感及心緒。
(“真想永遠這樣地徜徉,真想永遠度著這樣的時光,星星呀不要從身邊消隱,黎明呀不要打破夢鄉(xiāng);腳步呀不要這樣沉重,歌聲呀不要這樣傷感,我們都是一粒微小的弱火,去照亮別人的心房”(我的拙詩《春夜送友》)北斗橫陳,天街瀉銀,漫長而短促的一夜就要過去,而我們還在長街漫步、輕聲談論愛情、青春、人生、藝術,……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長春文化宮詩歌班辦了大概一兩年,其后渺如云鶴。周老師每個周末晚上七點開班,午夜前回家(有時大家氣氛過于熱烈),騎著自行車或步行回去,他的家我沒去過,聽說是二馬路一帶平房(?),極為樸素,簡單,他的日常穿著也十分普通,風格既有教師味又很適合接近工人,他對工人從無看不起,也不論誰是什么職業(yè),來自哪個單位,更不求學員辦事,他下班就空著手回家(從無見任何學員送他禮),多數連包也不拎,作風民主正派(說此言我與他無任何私交),像師長又像朋友,我相信他只憑藉一種職業(yè)道德和信念在工作,“在藝術面前人人平等”,比我們只多了一雙夾皮鞋總是擦得很干凈,至今落筆猶似聽得他夜深回家,一個人留在靜街的篤篤舊皮鞋聲……
20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