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0年十月十日凌晨，在贛西北一個山區(qū)小城的東南郊，廣東客家聚族村里傳出一串清脆的嬰啼在黎明前的夜空中蕩漾開來，這個呱呱墜地的新生兒，他就是……

我 的 父 親

濁水垅，這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地方。

那年冬至，我們五兄弟舉家來到這里，為從未謀面的爺爺移遷金骨。帶著一絲淡淡的孤寂，我佇立在闃寂的山坡上愴懷良久，輕柔的風(fēng)拂過面龐，薄薄的晨靄隨風(fēng)漸漸飄散，陽光撕開淡藍色的天幕，從云縫里擠出來，散射著一縷縷凌亂的光束。舉目望去，在這片蓊郁蒼茫的曠野里已看不到一處村莊和房舍，原來星星點點散落在山坡、林邊的人家都因新建水庫和開發(fā)區(qū)建設(shè)而遷到別處去了，四周像太古一樣蒼涼與寂寥。當年，這里曾經(jīng)是個溫馨和諧、純真美麗的家園，曾經(jīng)有過開春打場的喧騰、有過婚娶迎新的熱場、有過開祠祭祀的虔誠神圣、有過長垅滿坡的裊裊炊煙、有過畦畦稻田的翠綠與金黃，這里的山水撫育過一代又一代蕓蕓眾生……。

清雍正八年庚戌（公元1730年），贛地諸洲府為恢復(fù)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積極推行獎勵墾荒政策,奉諭赴粵招民墾荒，各處荒田準許人民開墾，誰開墾即由誰擁有，開辟荒田后可免交三年租稅。對于沒有牛、農(nóng)具和種子的農(nóng)戶，政府予以提供……。一時間，數(shù)萬粵民聞風(fēng)而至，應(yīng)召入墾，賣家產(chǎn)、辭鄉(xiāng)親、離故土、挈妻負子遷陟入贛，插草為標，定居贛地……。

在這浩瀚的遷陟浪潮中，來自廣東嘉應(yīng)洲平遠縣石正鄉(xiāng)坪湖村名開昊和開明、開昌、開昭的客家四兄弟，攜棟成、相成、材成、樑成、桂成五子，千里長途跋涉，沿途風(fēng)餐露宿，碾轉(zhuǎn)來到贛西北一個山區(qū)小城的東南郊（江西南昌府武寧縣江陰鄉(xiāng)四十五都濁水村），在一片丘陵荒地里插草為標，結(jié)茅為廬，造田修路，開始了他們“青布裹頭肩荷鋤，漚麻才了又漚藍”的艱難創(chuàng)業(yè)……。他們在這里聚族而居，興祠創(chuàng)業(yè)；他們尊崇忠孝節(jié)義為本，勤儉耕讀傳家；他們在這里生生不息、繁衍了一代又一代子孫……。(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就是他們的三十六世傳人，父親的體內(nèi)流淌著客家人的精血；父親承繼了客家人敬祖睦宗、忠誠善良、勤勞儉樸，正直謙卑、睿智大度的美德……。

滄 桑 少 年

父親那一輩人，用舊時的說法是“人丁不旺”。祖父有兄弟六個，都是土里刨食的種田人，先后都因病英年早逝，既沒有創(chuàng)下什么家業(yè)，也沒有留下后輩“香火”，只有祖父智喜留下父親一個幼小的“獨根苦苗”也過早地撒手人寰，萬般無奈的祖母忍痛把父親過繼給了同族的智德爺爺，自己凈身出戶改嫁他鄉(xiāng)。

智德爺爺待父親很好，盡管家境貧寒，還是勉力送父親讀了四年私塾，但父親又因智德爺爺?shù)娜ナ蓝迣W(xué)，十一歲的父親與奶奶相依為命、苦苦煎熬。那時，叔爺爺智章在城南開了家豆腐小作坊，就把父親帶在身邊做個小幫工，順便照顧生活。

剛過了幾年安定日子，不料想地方要攤派壯丁，舊時興“好鐵不打釘、好漢不當兵”，誰家也不愿意自家的兒子去當兵打仗送死，自然就攤到了父親這個外來仔身上，十六歲的父親被迫去當了兵。幸運的是，父親當?shù)牟皇钦?guī)軍，而是地方的保安隊，沒有上前線打仗。

聽父親講，在保安隊“當兵”的生活很艱苦，常受虐待，吃不飽飯，稍不如“長官”的意，拳打腳踢、餓飯、關(guān)禁閉是常事。父親在保安隊里痛苦地熬了兩年，成了“老兵”，耿直的性格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顯露了出來，他看不慣保安隊的污穢骯臟、作惡禍民，常為同伴的冤屈打抱不平。

有一次，他因揭露“事務(wù)長”貪污軍餉、克扣士兵伙食費的事，與“長官”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被與“事務(wù)長”沆瀣一氣的“長官”關(guān)了三天禁閉，父親受不了這個氣，在一次隨保安隊外出時趁機開小差跑回了家。開小差本來是要抓回去的，一則是保安隊管理松散不正規(guī)；二是父親跑了，少了一個“刺頭”，當官的樂得個自在，懶得深究，父親僥幸地逃脫了嚴厲的處罰。

這短暫的兩年保安隊“當兵”經(jīng)歷，在父親的人生長河中只不過是一滴小小的雨點，但在后來那個“講政治”的年代里，卻讓父親吃盡了苦頭、受盡了屈辱，直至株連到無辜的我們兄弟幾個。父親的清白盡管有好幾個當事人出來證明，但在“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面前顯得是那樣的蒼白無力和無奈，它像一塊巨石壓在父親的胸口幾十年。盡管父親幾十年如一日的勤奮工作，年年捧回的大紅獎狀仍然無法洗清“歷史污點”、“贖回罪過”。只是在“春回大地”的時候，父親的清白才得以昭雪，肯定了父親是本單位建國初期創(chuàng)始人“三元老”之一的歷史功績。

此時的父親已進入了耄耋之年，我們兄弟幾個也韶華耗盡，早已不把“前途”當那么回事了。令人欣慰的是，父親終于去除了一塊“心病”，遠行時不再屈辱、不再憂慮、不再痛苦。

亂 世 余 生

三、四十年代的中國大地，狼煙四起，軍閥混戰(zhàn)，外敵入侵，生靈涂炭、民不聊生。父親帶著婚后不久的母親四處逃難，先是逃到嚴陽山，后又逃到朱家山……，越逃越遠，盡往人跡罕見的大山深處逃，顛沛流離的日子直到抗戰(zhàn)勝利才結(jié)束。

在這段艱險的日子里，山里鄉(xiāng)間避難的人很多，交通十分不便，各種生活物資奇缺，很多人做起了“擔(dān)腳”（挑夫）。由于地方不太平，土匪、散兵游勇四處搶劫，做“擔(dān)腳”的危險性極大，有不少人連命帶貨都丟了。盡管危險大、力資薄，但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親還是做起了“擔(dān)腳”。

父親終年腳穿草鞋，頭戴箬笠，挑著沉重的貨擔(dān)，迎著風(fēng)霜雨雪，披著日月星光，奔走在崇山峻嶺和田間、河溝的小道上，餓了吃一口自帶的雜食、干糧，渴了飲一捧路邊山溝、田缺的清水……。就是這樣的苦力營生，也因一樁從天而降的橫禍，使父親不得不結(jié)束了全家人賴以為生的“擔(dān)腳”生涯。

那是一九四五年的初夏，父親挑著沉重的貨擔(dān)步履匆匆地往回趕，在路經(jīng)一處山高林密的名叫茅敗的一處洼地時，路邊草叢里沖出幾個流竄的“川兵”，攔住父親的去路，手里舉著個手榴彈在父親面前晃來晃去，“不老實就送你見閻王”！父親當過“兵”，知道那“鐵疙瘩”的厲害，只好向他們下跪苦苦哀求放一條生路。幾個“川兵”搜光了父親身上的余錢，剝光衣服，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在一棵大樹上，劫走貨物揚長而去。父親被綁在樹上兩日兩夜，直到第三天，一個過路人在父親的苦苦相求下，才幫父親解開了身上的繩索…。

自從這次死里逃生后，母親堅決不讓父親再干這個危險的“擔(dān)腳”了。好在不多時，歷時八年的抗戰(zhàn)終于勝利結(jié)束了，父親隨逃難返鄉(xiāng)的人們回到了闊別幾年的家鄉(xiāng)。

此時的父親既無田地可耕，又無一技之長謀生，更無資金創(chuàng)業(yè)，只好重操舊業(yè)替人擔(dān)貨。由于經(jīng)濟凋敝，生意難做，貨源不多，“擔(dān)腳”做不下去了，只好到城南一個叫“南渡街”的小鎮(zhèn)上給一家老板叫邱煉九的小店鋪幫人打工、殺豬賣肉……。

后來，父親在朋友的指點下，借錢糴黃豆做豆腐賣。做豆腐看似簡單，做起來卻也不易。一個舊時鄰居老人告訴我，那時父親“夫妻兩個每日頭天就要擔(dān)水、洗豆、浸豆……，半夜起床磨豆、燒水、煑漿、濾渣、點鹵……，天剛亮就挑著豆腐擔(dān)子沿街叫賣，有時天氣熱，生意又不好，有一大半豆腐變酸賣不出去而丟掉；經(jīng)常整大桶的豆?jié){點鹵不成器而白白倒掉，白費辛苦功夫不算，還要賠上買豆的本錢，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夫妻倆常常愁得眼淚汪汪、長吁短嘆……”。

苦難終將過去，父親和苦難的大眾一起終于迎來了中華大地的新生，百廢待興的新中國開始了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隨著公私合營和國營企業(yè)的創(chuàng)立，父親作為積極分子被組織上選派參與了行業(yè)和單位的組建，父親因吃苦耐勞、工作積極、勤奮努力、技藝精湛而得到領(lǐng)導(dǎo)的贊賞和同事們的擁戴，父親曾作為工作隊員而派駐外地支援建設(shè)；作為技術(shù)標兵而上臺表演技藝；作為先進生產(chǎn)（工作）者而披紅戴花……。父親以從未有過的熱情、投入了全部的精力，開始了他一生中最有意義、最引以為自豪的人生歷程。

下 放 農(nóng) 村

六十年代初全國各地興起了一陣“支援農(nóng)業(yè)”的風(fēng)潮，各單位都要下放人員到鄉(xiāng)村去“支援農(nóng)業(yè)”。父親所在單位也在離城七、八里地的郊區(qū)一個叫“磨下”的地方辦了個農(nóng)場，父親被下放到這里和各單位下放的人員一起吃大鍋飯、住大草棚、睡大通鋪，出工收工聽敲鐘，地里做事一窩蜂。但由于農(nóng)場田地少、效益差、糧食緊張，大鍋飯吃不下去，只好宣布解散了，下放的人員要自擇投親靠友或調(diào)配到其他農(nóng)（林）場去。就這樣，父親獨自回到了樟古嶺老家，那時老家還有一間解放后土改時分到的土泥巴房，父親就住在這里開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田勞作。

父親自小到大只放過牛沒有種過田，只是在農(nóng)村生活過，耳聞目睹了一些農(nóng)事的耕作，犁田時常常弄得滿頭大汗、渾身泥水；插秧更是比別人技差一籌；耘禾時他分不清稻秧和稗草，常常把嫩綠的新秧撇掉；割禾時彎腰勾背他累得半天伸不直腰……；總之，同樣做一件事他比別人要付出更多的汗水。當時農(nóng)村煮飯炒菜還是燒木柴，要自已去砍，父親分不清哪些柴好燒火旺，盡揀一種枝丫少、上下溜光不扎手、灰白樹皮的小楓樹去砍，柴是砍得不算少，但送進灶膛里燒起來卻不起焰，而且常易憋熄火，弄得滿屋子濃煙滾滾，遠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房屋著了火一般，父親經(jīng)常被熏得涕淚雙流、嗆得噴嚏連天，煮出的飯菜成了充滿一股煙臊味的夾生黃米飯、爛青菜，由于我時常被父親接到鄉(xiāng)下住幾天，父親常常一臉尷尬地到鄰居盛老師家里為我“借”來清爽可口的飯菜，而夾生黃米飯、爛青菜卻留給自已吃。

父親下放農(nóng)村后，原來每月33元的工資停發(fā)了，那時是共和國最困難的年月，天災(zāi)人禍、物資極度貧匱、各種生活物資限額供應(yīng)，糧油緊張、數(shù)量又少。我們家五個孩子兩個上中學(xué)、兩個上小學(xué)，最小的只有三歲，本來就緊巴巴的日子一下子就陷入了極度的困境，母親常為家里的一日三餐發(fā)愁、獨自垂淚。那些日子父親經(jīng)常收工后趕回家來就著星光去城外開荒種地，天剛亮又趕早做一陣子，再匆匆趕個十幾里小路回去出工。

那時，父親在城西乘船過河一個叫“洋浦里”的郊外開荒種了四塊地，每年都種些紅薯、芝麻、黃豆……之類的一些農(nóng)作物，緩解家里糧食不足的困難。我由于不怕臟、肯出力，父親經(jīng)常帶我去做伴“幫忙”。

有一次，插紅薯忙到天黑，我又冷又餓，望著漆黑的夜空，只是遠遠的天邊上有幾顆小星星眨巴著眼，偶爾一顆流星劃過天際，聽著遠處傳來不知是什么鳥類或動物的怪叫聲，心里不由得恐懼起來，但又不敢向父親提出回家，因為還有大半塊地的紅薯沒插完，見父親還在沒完沒了地做事，想起上次我就是在地頭上睡著了被父親背回家的，這次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悄悄地把父親擺放在地里的薯藤秧一把一把地扔到別人地里去，父親見沒了薯藤秧還認為是自已估算少了，只好收工回家，一路上我為自已的“成功”忐忑不安，生怕父親發(fā)現(xiàn)我的“小聰明”而“醒悟”過來。

由于長時間、艱難的奔波勞累和缺少營養(yǎng)，身體原本很壯實的父親蛻脫得又黑又瘦，兩鬢早顯縷縷銀絲，日漸蒼老，他以透支自己的健康為代價，支撐著貧困得像山一般沉重的家。

一 支 鋼 筆

我用的第一支鋼筆是上海銥金鋼筆。

那還是60年代初共和國極度困難的年月，我正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班里很多同學(xué)都按老師的要求改用了那時叫“鋼筆”的自來水筆，而我卻因為家里窮，還一直用的是短鉛筆頭，對同學(xué)們的“鋼筆”羨慕得不得了，做夢都想著有一支自已的“鋼筆”。

學(xué)校放假的一天，那時下放農(nóng)村“大辦農(nóng)業(yè)”的父親接我到鄉(xiāng)下去住，晚上我和父親睡在一頭，手無意中觸摸到蓋在被頭上父親的衣兜里好像是錢，想到有了錢就可以買到心儀己久的“鋼筆”了，我猶豫了好久，終于抖索著手從父親的衣兜里胡亂扯出了一張紙幣，緊緊地攥在手心里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和父親一起進城回家后，由于做了“壞事”，我嚇得在城里東躲西藏，中午都不敢回家吃飯，直到快天黑的時候，饑腸轆轆的我才麻著膽子走進城東一家文具店，挑了一支那時小學(xué)生用的二角七分錢一支的“短鋼筆”，掏出那張揣在口袋里皺巴了一天的五元紙幣，剛要付錢，便被四處尋我的父親逮個正著。我想這下逃不了一頓皮肉之苦了，那五元錢在當時可是家里的一筆巨款?。喩矶哙碌奈覝啘嗀馗赣H回到了家里，氣極了的父親把我俯按在長板凳上，那揚起的大蒲扇般結(jié)實的大巴掌眼看著就要落在我那可憐的小屁股上了，只聽得母親大叫一聲“打不得呀”！撲上來狠命扯住了父親的手，但我還是不輕不重地挨了“半”巴掌，由于自己犯了“錯誤”，我咬緊牙關(guān)不敢哭出聲來。父親氣得一跺腳，丟下一句“唉！真是不爭氣”！出門回鄉(xiāng)下去了。母親把我扯進懷里，為我揩著眼淚說：打痛了啵，不要記恨你爸，那可是你爸四處借來給你報名上學(xué)的錢啊……！你要買筆，為什么不跟爸媽說啊……”？我淚眼婆娑地對母親說：我跟……你們說，你們……會給我買嗎？我看見母親眼眶一紅，無聲地流下了兩行熱淚……。

后來，我“開動腦筋”，用細竹桿做支“筆桿”，買了只蘸水筆尖夾著，再用小麻線纏緊，用上了可以寫出藍墨水字的“鋼筆”。

到這年春節(jié)的時候，我才用上了平生以來第一支真正的自來水“鋼筆”，那是父親把自己的獎品送給我的新年禮物。

許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這件事，現(xiàn)在的父母們再也不會因為缺錢為孩子買一支鋼筆而窘迫流淚了，現(xiàn)在的孩子們再也不會為一支讀書必用的普通鋼筆 “鋌而走險”了。

我知道父親是很疼愛我們的，幾兄弟從小到大沒有誰挨過父親的打罵，父親對我們重話都不曾說過一句，有什么難處或在外面遇到不順心的事，總是擱在心里，自已一個人默默地扛著，就是在生活和工作極度困難的日子里，都從不拿我們“撒氣”，獨自化解沉重的壓力，生怕我們受到無謂的驚擾。我挨的那“半巴掌”是兄弟中唯一的、僅有的一次，父親對我幼稚時過錯的寬容，使我對父親的愛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父 愛 無 疆

父親這輩子有過十一個兒女，我現(xiàn)在的大哥前面還有六個未曾謀面的哥哥和姐姐，都因天花、麻疹、瘧疾……等疾病而先后夭折。父親曾痛苦地與我說起過那些不堪回首的傷心往事。那六個哥哥、姐姐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最大的一個哥哥養(yǎng)到十二歲，有的死在逃難的路上、有的死在疫病橫行的日子里……。父親挖草藥、尋偏方……，直至祈求神靈、請神驅(qū)鬼……，父親殫精竭慮、傾盡心血，終未能留住六個兒女幼小的生命，父親和母親呼天不應(yīng)、求神不靈、肝腸寸斷、眼淚哭干……。

我們現(xiàn)在兄弟五個都是在新中國陽光雨露的滋潤下長大的，父親對我們是萬般珍愛和傾心呵護，若有點小病痛，父親就焦慮萬分。

聽母親說，我小時候“孽障”多，生過幾次大的病痛，最讓父親費心勞神。在我四歲的時候，頸部生了一個叫“瘰癘”的惡瘡，術(shù)后感染久治不愈，創(chuàng)口越爛越大，父親心痛得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四處求醫(yī)問藥。后來，在山里請到一個年紀很大、專治毒瘡惡疾的鄉(xiāng)間草藥郎中，他挖的草藥必須要用“露泉”煎熬才行，清洗創(chuàng)口也必得用“露泉”。所謂“露泉”是指“帶露水的山泉”，必須要到人跡罕渺的深山里、太陽曬不到的陰地、后半夜才出泉水的懸崖下釆集的才有用，在出泉水的石縫里插進一塊小竹片，一滴一滴地引出泉水來，再用玻璃瓶裝好密封帶回來使用，而這一切必須在后半夜至天亮前完成，這才是真正的“露泉”。

為了得到純凈質(zhì)優(yōu)的“露泉”，在當?shù)睾眯娜说闹更c下，父親每天都要摸黑翻山越嶺十多公里到大山里尋找“露泉”。有好多次，黎明時分我從夢鄉(xiāng)中醒來，睜開惺忪的睡眼，只見父親拖著疲憊的身子輕輕跨進房門，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放下裝滿“露泉”的水瓶，昏暗的煤油燈下，父親一臉憔悴，頭發(fā)上沾有許多草屑，褲管上印滿了斑斑泥痕，一路上不知多少次磕磕絆絆地跌下山坎、不知多少次被爛竹柴藤絆倒摔破雙膝、不知多少次被荊棘利刺劃破手臉和衣衫……，每次他都不顧一切地把水瓶緊緊地摟在懷里，生怕來之不易的、珍貴的“露泉”稍有閃失。

我喝的草藥湯不是用瓦缽煎熬的，而是用煮飯的頂罐“煮”的，不但數(shù)量特多，那股特異的土腥氣聞著都要嘔，那藥湯又苦又澀，進到喉嚨頭都要反胃吐出來……，每次清洗創(chuàng)口或烤熔后熱辣辣的土制膏藥一貼上去，我都痛得打滾、凄唳哭號、死命掙扎……，每當這時，父親就常常彎下腰來，依偎著我、輕聲軟語地哄勸著、鼓勵著我……，而眼淚卻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臉上……。

父親用愛承載著兒女的痛苦、快樂、歡喜和憂愁……，而我卻從未為父親分擔(dān)過些許痛苦或滿足過他一丁點并不奢侈的喜好。

父親很愛看戲。至今我都還記得，小時候常樂顛樂顛地騎坐在父親的肩頭，趕兩、三里地去看那并不很精彩的鄉(xiāng)間茶戲的情景；由于舍不得花錢買門票，父親常常很晚都馱著我去劇院看“戲腳”。父親有個好友的女兒是京劇團的當家花旦，每次新戲上演她總是不忘給父親送來一張好座位的戲票，這時的父親總是滿臉喜悅，就像遇到喜慶大事一樣，早早衣著整齊地趕去看戲。而我卻除了偶爾把單位發(fā)的戲票或電影票送過父親以外，又何曾想到過專門給父親買過一張戲票或陪他看過一場戲……？

父親的身體很好，從未生過什么病，平時有點不適，總是扛扛也就過去了。但晚年的一場病卻給了他致命的一擊，術(shù)后的后遺癥拖累了他，直到他去世離開我們。當時，我也曾有過送父親去外地大醫(yī)院治病的念頭，但礙于當時對病情的膚淺認識以及經(jīng)濟和交通工具的困難沒有成行，使我至今都萬分懊悔，沒有盡到為子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父親很細心。那天一大早我剛出門去上班，父親給我送來一瓶酒、兩斤豬肉，還有一些蔬菜，從父親的話語中我才想起今天是我四十歲生日，父親認為自已老了，可能看不到我五十歲生日了……。而我卻何曾想起過給父親做生日或送生日禮物？就連父親八十歲，我們兄弟幾個提議給他做壽被他婉拒后，我竟也順水推舟般地不了了之。

父親很重孝義。盡管祖父早年去世，他很小就過繼給智德爺爺為子，按封建時的規(guī)矩是不能再認生父的。但他在八十高齡的日子里，還四處查勘、翻閱宗譜，尋找到生父的墳塋，親自帶領(lǐng)我們?yōu)樽娓缸}墓志、修墳立碑……。

歲月悠悠，白駒過隙，又是一年秋菊香，往年這個時候父親總是不忘給我們兄弟送來醃好的菊花；每當時鮮新菜上市的日子里，我們都能嘗到父親親手栽種的蔬菜瓜果；每個小孫輩出生后，媳婦們都會喝到父親親自燉好送來的新鮮雞湯……；而今，父親卻孤單的離開我們獨自遠行了……。

沉重的日歷一頁一頁地翻過，我仿拂看見父親那印滿歲月滄桑的臉龐和那佝僂著身子、步履緩緩的身影就在我的眼前。父親的身上有著無數(shù)中國父親的縮影，它寄托和承載著對我們最真切的渴盼和沉甸甸的關(guān)愛，為了這份渴盼和關(guān)愛，他一輩子都在奮斗著，經(jīng)歷和逾越了無數(shù)的艱難和挫折，始終恪守著做人的良善和職業(yè)的盡責(zé)，為引領(lǐng)孩子們的人生之路鑄就了穩(wěn)固的基石，無怨無悔、無欲無求的付出了自已的全部。

父親艱難坎坷的一生，是一部永遠讀不完的、厚重的大書，它是時光和苦難累積著的、對孩子們的深情父愛，需要我一輩子認真研讀，用心感悟對人生的思考……！

二00八年九月二十八日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anwen/vchyd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