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批《道德經》

文化大革命中發(fā)生了很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批判《道德經》”就是其中一件。

1974年的夏天“批林批孔”運動如火如荼，有一天盟輕工局召開政工會議，在會上布置了一件事情——工人理論隊伍批判《道德經》。造紙廠是我參加的會，領回任務后找到主管我的王景陽秘書，他說，“這個活就你干吧！”天哪，我那成？連《道德經》都沒有見過，更何況小學畢業(yè)，《道德經》里邊的字都認不全，古文的底子更是一胡不胡?！斑@個活我真的干不了?！蓖趺貢荒蜔┑卣f：“你干不了，讓我干？我讓趙潤民幫幫你。”

我在每個車間抽兩名工人理論骨干，組成“赤峰造紙廠工人理論隊伍批判《道德經》學習小組”，開了一個會，把輕工局開會帶回來的《道德經》和《批判資料》發(fā)下去。然后找到趙潤民，趙潤民是高中畢業(yè)生，古文底子比我好。他看了看資料也是一籌莫展的樣子，之乎者也地說了一通就走開了。得，自己的夢自己圓吧。我找來一本帶譯文的《道德經》啃了起來。《道德經》第一句話就是一座大山：“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钡钱敃r我認為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不重要，這句話錯在那里很重要。這句話錯在哪里呢？經過冥思苦想之后我的結論是：這是老子故意不把話說清楚，是愚弄人民群眾，這就是搞“上智下愚”那一套?？哿诉@樣一頂帽子，現(xiàn)在看滑稽無比，也算是歪批《道德經》吧。

《道德經》越讀越難懂，只是對《矛盾論》引用過的幾段話算是稍微明白一點點，斷斷續(xù)續(xù)讀了一個多月，也沒有啃完這本書，漸漸地失去了耐心。

忽然有一天，盟經委來通知，第二天召開“批判《道德經》座談會”，我慌神了，找到了王景陽：“我什么都不懂，開會怎么說呀！”王景陽說：“不懂就不要發(fā)言，找個旮旯瞇著?！蔽液擞嬛荒苈犓模莻€時候開會發(fā)言都是點名，萬一點到我怎么辦？到時候多丟人呀！于是連夜準備起來：翻開平時做的筆記，拼湊了一個發(fā)言提綱，主要有這樣幾層意思：第一，《道德經》是老子為維護奴隸主的階級利益麻痹勞動人民的精神鴉片，在禮崩樂壞的年代，和孔子的“克己復禮”如出一轍，開歷史的倒車。第二，《道德經》雖然也講矛盾的斗爭性，但把矛盾的同一性強調到不合理的地位。通篇“和”的思想，具有很大的欺騙性。第三，《道德經》把矛盾的轉化歸結于矛盾的融合，否認矛盾斗爭性在矛盾轉化中的作用，是徹頭徹尾的調和主義哲學。第四，兩千年來，統(tǒng)治階級都把《道德經》捧為圣經，弘揚階級調和，麻痹人民群眾斗志，是剝削階級維護反動統(tǒng)治的工具……再拼湊幾句毛主席語錄、報紙上的口號和老工人的口頭語，這樣論點、論據(jù)、論證算是齊全了，基本上套用了當時批判稿的模式。(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第二天的座談會在盟經委會議室召開，一開始誰都不發(fā)言。主持人發(fā)話了：“大廠子先發(fā)言。”他給排了號：制藥廠、造紙廠、皮革廠、水泵廠、制酒廠、農牧業(yè)機械廠……沒有辦法，我按照事先準備的發(fā)言提綱講了六七分鐘的樣子，再多的我也講不出來了。

沒想到過了幾天，盟經委打來電話，通知我到盟食品公司參加盟直屬機關“批判《道德經》座談會”，接電話的王景陽說，“他也不明白呀！”對方說，“前天的會上還是他講的最好呢，明天他代表經委系統(tǒng)發(fā)言?！蔽业奶煅?！

直屬機關的座談會人明顯多了起來，特別是來了幾位盟五.七干校的老師，斯斯文文的樣子，氣度不俗，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很有氣場。首先是各系統(tǒng)代表發(fā)言，然后五.七干校的一位老師發(fā)言，后來才知道是經濟學教員張世繼，他重點講了矛盾的同一性和斗爭性的關系，《道德經》中關于“和”的思想與同一性的關系，但是涉及批判《道德經》的內容不多?，F(xiàn)在看來還是人家有水平，不亂扣帽子。最后，主持人說，“下面我們用熱烈掌聲歡迎五.七干校教研室主任宋人鰲同志講話?！彼稳琐検沁|寧省五.七戰(zhàn)士，文化大革命前是遼寧省行政學院副院長，是昭烏達盟當時名氣最大的理論家。五十多歲，頭發(fā)已經花白了。他清了清喉嚨，聲音仍然有些沙?。骸拔覀兪歉泷R列主義理論的，《道德經》屬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我也不太明白，只能講一下我的粗淺理解?！苯又v了《道德經》寫作的歷史背景、哲學內涵、《道德經》在現(xiàn)代社會的局限性……娓娓道來條理清楚。我聽得津津有味又有些似懂非懂。

文化大革命之后，關于工人理論隊伍批判《道德經》的內幕才逐漸披露出來。原來是日本首相三木武夫來中國訪問，江青陪同首相夫人，三木夫人出身名門，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很感興趣，閑暇時節(jié)提出與江青交流一下讀《道德經》的體會。江青對《道德經》不甚了了，尷尬的場面使她有些掛不住，于是就有了“工人理論隊伍批判《道德經》” 這樣一場滑稽劇。

《道德經》不啻是中華民族的瑰寶，它的精髓已經滲入到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之中了。許許多多的中國老百姓沒有讀過《道德經》，但是通過言傳身教耳濡目染都明白“物極必反”、“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滿招損，謙受益”、“和為貴”的道理?！兜赖陆洝匪沂镜牡览硪呀泝然癁閲说膬r值觀念、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多次讀過《道德經》，甚至有一段時間每年抄一次《道德經》。每次讀都有一些新的體會，直到2008年在網(wǎng)上遇到美籍華人葉曼教授的《道德經》講座，才感到過去的閱讀都是蜻蜓點水。葉老先生憑借精湛的國學知識、豐富的人生閱歷，在二百多集的講解中把《道德經》講得出神入化，有頓開茅塞之感。這個時候再想起青蔥歲月曾經歪批《道德經》，更是為當年的無知、沖動和愚蠢感到深深地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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