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天，干爽又舒服。我毫無形象的坐在門枕石上，丫鬟小彤托著茶盤走過來，后面跟著端著小幾兒的燕兒，見了我這樣，悄聲笑道：“姑娘這樣，叫嬤嬤看到，又該說我們由著姑娘鬧了。”

我見茶盤里有我愛的海棠酥，心中歡喜，也笑道：“嬤嬤這會子怕還在家里呢，怕什么？”小彤口中的嬤嬤，是爹爹給我請的教養(yǎng)嬤嬤，原是在宮里服侍貴人的，因我母親去的早，爹爹怕我少了教導(dǎo)，便求了皇上，皇上自來看中爹爹，便指了這孫嬤嬤來我們家，也有些頤養(yǎng)天年的意思在里頭。兩日前，她兒子娶親，爹爹給了她十天的假。燕兒聽說，略有些緊張的臉立時就松了下來，笑容滿面的放好茶幾。

“姑娘難得隨性這一會子，姐姐你就別管了吧?！?/p>

小彤把茶盤放在幾上，拿指頭戳燕兒：“就你話多，還不快去打水給姑娘凈手?！?/p>

燕兒吐了吐舌頭，沖著小彤做了個鬼臉，轉(zhuǎn)身跑了，小彤直搖頭：“這小蹄子，雖是個機(jī)靈的，卻終是年紀(jì)太小，就知道跟著姑娘胡鬧?！闭f著，燕兒已端了個小巧的臉盆并手巾過來，屈膝蹲下，小彤便替我挽了袖子，輕輕笑道：“姑娘早起手上不叫帶東西，這會子洗手倒便宜?！蔽衣犃?，伸手在盆中撥弄浮在水上的干桃瓣，口內(nèi)說道：“又不出門，又不去正屋，戴那些東西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是煩頭上身上戴這些首飾的?！币娞一ò昱萘怂?，如新摘的一般，問小彤：“我們家桂花也要開了吧，等會你叫小丫頭們把那快開的摘些回來，桃花先不用了，用桂花。”

小彤應(yīng)了聲，已幫我凈了手，接過云岫遞上來的帕子擦好，吩咐燕兒一聲：“小心伺候著，別偷懶?！本腿チ恕?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只覺滿口清香，不由瞇了瞇眼，口中喃喃：“好香！”又嘗了塊海棠酥，口中滿滿的香，淡淡的甜，舒服的閉了眼，任香甜的味道在口鼻中沖撞纏綿。

“姑娘，怎么樣？”燕兒笑嘻嘻的問，我指了指茶盤中的糕點(diǎn)：“你嘗嘗。”燕兒笑著拿了塊海棠酥，嘗了一口，眼中放光，笑著點(diǎn)頭：“姑娘，咱們廚房做的海棠酥，可一點(diǎn)也不比姚記的差?！?/p>

“何止不差，比姚記的還好呢?！?/p>

“真的？好像沒有姚記的甜，卻覺得香味更濃更悠遠(yuǎn)了呢?！?/p>

“你這丫頭，吃起來頭頭是道?！蔽叶枷肭盟念^。

“還不是跟姑娘學(xué)的。我們府里其他姑娘，都愛胭脂水粉、首飾、頭面什么的，我們姑娘只愛這些吃吃喝喝的?！毖鄡盒Φ醚劬Χ伎炜床坏搅耍苁怯懴?。

“這叫什么話？這丫頭怎么什么話都往外冒，叫人聽了去，還不知道要怎么編派姑娘呢?！毖鄡合騺碛行┡滦⊥?，聽了忙笑嘻嘻地認(rèn)錯，我只看著笑。

我這小院一般也沒人來，怕什么。

我原不住這邊，先前也是住內(nèi)院的，自父親的繼室趙氏有了子嗣后，今兒頭疼，明兒腳癢，要么就渾身不暢快，不時要我去侍疾，她的丫頭婆子們在我院里來來回回，今兒說趙氏指點(diǎn)我繡花，明兒說趙氏指點(diǎn)我家務(wù)，我雖不大理會，父親聽到卻沉了臉，說尋常女子做的女紅什么的，我知道就好，哪里就要自己動手了，就是管家理事，學(xué)起來也不難，家務(wù)瑣事過兩年再說，大事道理自有嬤嬤教導(dǎo)，說得趙氏再不敢在我面前拿長輩的款。

后來趙氏的子女們漸大了，趙氏便要她們跟著我的嬤嬤一塊學(xué)規(guī)矩，父親嘴上什么也沒說，轉(zhuǎn)眼就新找了嬤嬤來，還讓我搬來了現(xiàn)在的院子。這院子同內(nèi)院隔著片林子呢，旁邊就是父親平日讀書的大書房，位置既不靠近內(nèi)院，也不靠近外院，平日里沒人打攪，當(dāng)然我也不用去給趙氏晨昏定省。因有未留頭的小廝守著門，不論趙氏還是我那些弟妹們，沒有允許是進(jìn)不來的。父親在他的書房內(nèi)，另給我置了個小小的書屋，他的書房我自然隨時能去的。卻因這些林林總總的事兒，不論是趙氏還是他的兒女，看到我眼中都幾乎能噴出火來，卻又只能忍著。

吃完了茶點(diǎn)，我在燕兒服飾下，擦凈手上的點(diǎn)心碎屑，想去走走轉(zhuǎn)轉(zhuǎn)，燕兒叫了云岫去拿件衣裳：“倘若玩的時間久了，也不至受涼?！毖鄡耗昙o(jì)雖小，做事卻細(xì)心。

跟著我出來的是燕兒和小彤，燕兒活潑機(jī)靈，小彤謹(jǐn)慎。

小彤親自跟了來，是怕我出了院子遇上趙氏他們吧。不過她也太細(xì)致過了，趙氏也不蠢，哪敢明面上沖撞我，要知道整個侯府，父親和兄長最在乎的就是我了，特別是父親，恨不得把我拴在褲腰帶上，走到哪帶到哪，就怕我受了委屈。兄長說我長得最像母親，母親不在了，他便代母親守護(hù)我。

可他成日里不回府，只知道在外面游山玩水，同一幫朋友玩的不亦樂乎，此時哪里還想得到我呀？不過也不全怪他，誰讓太師府唯一的小姐成天追著他跑呢。父親都說自小就有道士說兄長不宜早娶了，可太師府的小姐卻不管那套，找人盯著侯府，兄長在家，她就來家中拜訪兄長，兄長在京城，她就追著滿京城的跑，要是我遇到這樣一個打不得罵不得的千金小姐，也會遠(yuǎn)遠(yuǎn)躲開的，可兄長要面子，怎么也不承認(rèn)是躲人才常年不回府的。

盛夏里濃綠蔥郁的林子，此時色彩斑斕，深深淺淺的綠和黃，有著另一種美，連接成一片，很是壯觀。不時有枯萎的葉子戀戀不舍地飄落到地面，停在我腳邊。

“再有些日子，這林子就該禿了吧？”燕兒有些雀躍，她同我年紀(jì)相仿，更多時候充當(dāng)我的玩伴。

幾人在林子里邊說邊走，忽而看到云岫匆匆向我們走來，喘息著說：“姑娘快回去，大爺回來了?！蔽衣犃瞬患岸嗾f，提了裙子就跑，身后傳來小彤急急的聲音：“姑娘慢點(diǎn)，仔細(xì)摔了?！边€有：“大爺在內(nèi)院還是外院？”然后是云岫的聲音：“才已從外院去內(nèi)院給夫人請安了。小姐先回自己院子去吧，只怕大爺一會就過來了?！焙竺娴脑拝s是對我說的，我聽了忙轉(zhuǎn)了個方向，往我院前的小花廳跑去。

也是我太性急，兄長還沒過來，我便在花廳坐下。

“姑娘仔細(xì)些，才剛坐在門口石枕上裙子都坐皺了，這會別再坐皺了，一會兒大爺過來，奴婢們就怕?lián)岵贿^來?！蔽衣犘⊥@般說，忙站起身來，讓她瞧了瞧，見沒皺，這才道：“我就站一會吧?！闭f著，便見兄長從前頭幾株合抱粗的梧桐樹旁轉(zhuǎn)了過來，忙提裙飛奔著迎了上去。

“哥哥！”遠(yuǎn)遠(yuǎn)的，我便大聲喊道。

兄長也已見了我，一疊聲的叫著：“慢點(diǎn)，慢點(diǎn)，別跑，看栽倒了。”話還未說完，我一腳踩著裙子，眼看就要一頭栽倒在地，不禁心中大窘：兄長一回來，我便要在他跟前出丑！忽而眼前一花，已跌入一個散發(fā)著好聞的香味的溫暖懷抱。

兄長寵溺又無奈，還有一絲調(diào)侃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叫你別跑，看，說中了吧?！蔽倚闹兄挥X無比安定，沒有一絲跌倒的緊張，深吸幾口那香甜好聞的氣息，把頭埋在他胸前，使勁蹭了幾蹭，這才抬頭看向那張白凈好看得讓我挪不開眼的臉，那臉上的笑都要溢出來了，眼里也盛滿了寵溺的笑。我裂開的嘴此時卻怎么收不回來了，咧這嘴含糊不清的叫了聲“哥哥”，又把臉埋在那溫暖舒服的懷里，半天才又抬頭笑：“哥哥，你總算回來了，我在家中天天都想你?！?/p>

兄長撫著我后背的手用力搓揉了兩下，又輕輕拍了拍我，聲音低醇：“快起來，我瞧瞧可摔著哪里了?！?/p>

我笑的眼睛都瞇起來，聽話地站起身。有兄長接著，自然是沒摔著。站起來的我，還不到兄長胳膊肘。兄長從上到下細(xì)細(xì)看了一回，見我確實(shí)沒摔著，才放下心來，笑道：“近一年不見，夭夭都長這么高了?！蔽倚Γ骸案绺缫窃俨换貋?，我都要長大了?！?/p>

兄長拉著我的手，伸出另一只手刮我鼻子：“我家夭夭今年才八歲，長大還早著呢?！拔野櫫税櫛亲?，兄長拉著我的手往我院中走去，早有丫鬟得了信，擺好瓜果茶點(diǎn)。

兄長坐下，叫人把帶給我的半車東西搬過來，我奇道：“哥哥才回來，東西就已經(jīng)清點(diǎn)好了嗎？”兄長笑道：“沒呢，哪有這么快，都還放在車上。給你的東西，是一早就清理出來單放的，一到家就拿下來了。”

我高高興興的跟在兄長后面，一樣樣瞧著他送給我的東西。說是半車，那是整理齊碼放好的，如今拿下來鋪陳開，放了滿滿一屋子，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玩的，應(yīng)有盡有，看得我目瞪口呆：這也太多太雜太全了吧。

“哥哥?！蔽倚南?a target="_blank">感激，伸出雙手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腰側(cè)。兄長卻一把抱起我，高高舉過頭頂，朗聲笑道：“看，哥哥對夭夭多好，到哪都想著夭夭，夭夭說哥哥好不好？”

我眼中泛紅，嘻嘻笑道：“哥哥對夭夭最好了，哥哥是最好的哥哥。”

兄長眸中泛光，清晰的映出我歡快的面容來。

晚上爹爹應(yīng)酬未歸，兄長留在我院子里用了晚膳，吃茶時一直說著外面的趣事，逗得我咯咯笑個不停，直到明月初升，叮囑了我好一會才回去。

兄長回來卻并不常在家，總往外面跑。他有些日子不在京城，回來了故交好友自然都要去拜訪的，有時也在家中宴客，偶有世交相熟的，還叫了我去見客，我這年紀(jì)見客卻是可以的，只是用膳時不能同席。

那日兄長應(yīng)友人之邀去城外騎馬，我在家中甚是無趣，便求了父親，去京城北面的新月湖逛逛去。父親說我年紀(jì)太小，他哪能放心，最后叫我磨得沒法，親指了護(hù)院護(hù)送。我坐上馬車滿心歡喜的去了。

新月湖是京城中最大的湖，趕上這不冷不熱的天，游湖的人自然多的很。護(hù)院們怕我年紀(jì)小受人欺負(fù)，幾個人把我牢牢護(hù)在中間，同來的丫鬟婆子也緊張起來，這陣勢我哪里還有心思玩。最后只得在離新月湖稍遠(yuǎn)的一座小山上玩了會兒，也沒什么趣兒，便要回府。我心中不快活，怪護(hù)院們這般圍得不自在，便板了臉，不許他們緊跟著我。護(hù)院無法，只好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頭，我心里這才好些，也不坐車，只在青磚路上一步步慢慢悠悠的走著，幾個丫鬟婆子見我臉上不好，不敢多話，落后一步跟著，怕我脾氣上來鬧出什么事。別看我平日里鮮少發(fā)脾氣，可一旦發(fā)起脾氣來，就是父親也不敢擰著我的，也因此，趙氏和她的兒女并不敢把我惹狠了。

記得有一回趙氏的女兒七七，那個比我小兩歲的妹妹最愛的一只畫眉死了，碰巧那日我正好去了趙氏那兒，見兩只畫眉叫的好聽，忍不住逗弄了會兒，七七就哭喊著說，是我記恨趙氏占了母親的位置，才弄死了那畫眉，竟然還在父親那兒信誓旦旦地哭訴說，她親眼見到我摔死畫眉的。我當(dāng)時氣得胸中氣血翻滾，連問了幾遍，問她是親見我慣死的，還是聽誰說的？她便很肯定的說是親見的，我又問了她所見的細(xì)節(jié)，然后很是冷靜的一句話不說，抬腳就去了掛畫眉的廊下，站上凳子，抓起剩下的畫眉就往地上狠命一慣，許是因?yàn)槿诵×π?，那畫眉撲騰幾下沒死，我也不知那會子腿腳怎么就那般伶俐，撲過去抓住又連慣兩次，那畫眉叫我當(dāng)著父親、趙氏和她一雙兒女的面給摔死了，就是父親也沒能攔住。我拿著死畫眉對那母女道：“看清楚了，這樣子才是摔死的，你那畫眉脖子上分明有傷口，說不定是貓兒咬的。”趙氏當(dāng)時臉色很是難看，指著我對父親說：“老爺你看看，她這才幾歲，不過說她幾句就這樣起來，這性子以后還了得。”我含淚問父親：“這是有明顯證據(jù)的，若找不到證據(jù)，是不是就給我定罪了？”父親說他什么也沒說，我舉袖使勁擦干淚，說：“你是沒說，可你什么也沒問，只聽妹妹一面之詞，問都不問我。我也是你女兒，只有你一人可依靠，不求你偏向我，只求你在我無助的時候能讓我依靠，能信我?！?/p>

說完，我就一口氣跑回自己的院子，就是父親跟著過來低聲下氣的哄我，我也不理，后來父親跟我說了好些話。我聽父親很是傷心的說起和母親的一些事，說母親生下我傷了身子，還沒滿月就去了，我和兄長比他性命還要重要！也是那時，我才明白父親對母親的深情，這份深情并未隨著母親的離去而減淡一分。

那次我抱著父親大哭了一場，父親也哭的像個女子一般，從那之后，父女間再也沒有生過氣。父親詫異于我小小年紀(jì)說出的那一番話，他心疼的很，說我一個這么小的孩子，怎么說出了大人一樣的話，可見平日里的日子定是難過的，也是那次，我的所有事情，都由父親親自過問，不必去找趙氏。家里仆婦看在眼里，自然也都不敢小瞧我，對我的話不敢不遵。

我心情漸好，悠悠走在路上，正到處瞧著，忽聽一陣馬嘶，看時，見有一匹高大的馬向這邊飛馳而來，我不由愣住了，等反應(yīng)過來，那馬已在我身前不到十步，我心中大驚，想著要避開，腳卻不聽使喚，像定住了似的，怔怔地站在原地，心內(nèi)害怕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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