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過后，天一日暖似一日，漸聞鶯燕之音。一日，我一早攜了公子前幾日新給我打的琴，去了他的小院。才剛在廳上坐下，公子已迎了出來：“夭夭今兒這么早？想來還沒用早膳吧？正好一起用點?！币娢倚Σ[瞇的點頭，他也咧了嘴笑，叫人擺早膳，又吩咐加兩個我平常愛吃的點心和小菜，領(lǐng)著我去了他慣常宴息的隔間。

寂然無聲中用畢早膳，又移步去了旁邊的小花廳。公子先是叫我撫了首他新譜的曲子，過后他自己又來來回回試了幾遍，挑出幾個地方，又反復(fù)幾遍，問我聽著如何，于是我二人商討半晌，最后改了兩處，再聽果然比原先好多了。

收了琴，已快到晌午，公子便如小時一般，隨手拉了我一路行至后園湖邊。記得小時，公子多是直接拉我的手，不知從何時起，他只是隔衣輕拉我握腕子。

此時正值初春，柳吐新綠，如籠青煙，微風(fēng)起處細蔭搖曳，襯得幾樹桃花更加嬌柔。我跟著公子，順著彎曲的柳堤上了木質(zhì)回廊，到了拐角廊亭旁的棧臺上，見上面放的兩張小圓凳上鋪著坐褥，中間一張小幾，上面三四個巴掌大的小碟子，擺著幾樣茶點果子，臨水的一邊，不知何時已備好了釣具。

“公子是要垂釣么？”我隨他在小圓凳上坐下，問。早有丫鬟捧了銅盆來，服侍我凈手。公子輕輕“嗯”了一聲，坐到另一張圓凳上，執(zhí)壺先給我斟了杯茶，自己也斟上一杯，才道：“我們中午喝魚湯?！闭f完，端起杯子抿了口茶，便起身擺弄那些漁具去了。我也站起身跟過去瞧。

不一會，他已調(diào)停妥當(dāng)，默聲不語釣起魚來，我怕吵跑了魚，也不敢說話，只坐在一旁瞧著，后來實在無趣，便賞起湖周圍的風(fēng)景來。好在公子很快就釣到幾尾一尺多長的大魚來，叫人收拾了，中午他親手做了兩道魚菜，使得我和他都比往常多用了大半碗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才歇了午覺起來，就有小丫鬟笑嘻嘻的過來，說公子在霜翠閣作畫，我瞧著窗外春色明媚，喚錦兒把我那件蜜合色薄襖拿來換上，錦兒想了想又去拿了件藕荷色的比甲給我套在外頭：“雖說開春了，這天還時冷時熱的，姑娘還是保養(yǎng)些的好?！蔽蚁铀挾嗟眠稍?，對她一笑：“我知曉啦?！币膊坏人?，忙忙的往霜翠閣去。

才進后園，就見常隨公子的幾個小廝嬉笑著鬧在一處，見了我忙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著，一個向我笑道：“陶姑娘來了，我們公子在霜翠閣等姑娘呢?！绷硪粋€也道：“公子還叫備了些花生、栗子等物，說是一會要烤了吃?！币幻嬲f著話，一面隨我一同往霜翠閣去。

遠遠的就望見閣前的兩棵大梨樹，上面密密綴著星子般的清白小花，葉子卻少，看著倒似落了厚厚的一層雪一般，難怪叫霜翠閣呢，此時繁花如霜，待到花謝葉長，必是一番青翠葳蕤景象。

當(dāng)時陽光傾泄下來，如霜似雪的梨花，閃耀著細碎的柔光，公子一身竹月錦袍，背手靜立于梨樹下，衣袂隨風(fēng)輕揚，如這初春午后的梨花般靜謐安寧，又如云天般清朗閑逸，當(dāng)時當(dāng)?shù)匮矍八F(xiàn)，正如一幅精心描摹的畫，讓人不忍打攪，不敢驚動。這兩年我也跟著出門見識了各樣風(fēng)景，空山幽谷、曉月晨光……動人之處不可枚數(shù)，卻還是被這畫面震撼得楞了神。

原要邁步過去，立時便停住腳步，也止住身后的幾人，只呆呆瞧著。

“怎么了？”似是覺察到什么，公子轉(zhuǎn)過身，見了我們，笑問。我倒是忘了，公子多年習(xí)武，耳聰目明，怕是早聽到腳步聲了。

“公子。”我笑喚了聲，忙收了心神，屈身一禮，快步上前。

將琴置于不遠處的案上，向他笑問：“公子在瞧什么呢？都入了神?！?/p>

他指了指一旁的小幾，示意我坐那邊去。

“今年的梨花開得比往年都好，我也有些日子沒調(diào)弄丹青了，這樣好的春光，若辜負了實在可惜。你既攜了琴來，咱們正好撫琴作畫，豈不有趣？”

“如此，自然是好的?！蔽乙瞾砹伺d致。

公子于水墨丹青上造詣極高，卻鮮少動筆，如今竟有這樣的豪興，我自是求之不得。

公子吩咐隨身伺候的清歡取他的琴來，清歡興沖沖地便去了，只才走出幾步，給公子叫了回來：“夭夭帶了琴來，你把那年從宮里帶回來的那張瑟搬來吧，在我大書房的頂閣上，那個大雞翅木箱子里頭，湘色套子套著的就是?！鼻鍤g應(yīng)了聲，去了。

等我調(diào)好了琴，清歡與輕寒抬了公子的瑟來。那是當(dāng)年在宮中教授琴技時，皇上御賜的，因是皇家收藏的古物，貴重異常，公子一直仔細收著，這幾年也沒見他拿出來過，可見今兒是真高興。

因那瑟一直沒用，公子先是將其細細擦拭一遍，而后又調(diào)弄好一會，才對我輕輕頷首。

許是因這古瑟，公子選了首古曲，這曲子我之前雖沒操演過，曾聽公子彈奏過兩次，如今與公子合奏，倒也不覺生疏。許是為了和我的琴，公子雙手鼓瑟，使得錦瑟音韻更加厚重悠遠，倒少了單手獨奏的幽咽悲愴之感。

一曲終了，二人相視一笑，都想不到竟合奏得這般順暢合拍，簡直天衣無縫。就連遠近服侍的仆從都停下手上的活，豎起耳朵呆立著凝神細聽。雖都是些不通樂理的，卻也愛這曲子玄妙。

乘興又合奏一曲后，公子給我講了些功課，便收了琴瑟，開始調(diào)色作畫。

我與公子一人一案，互不相擾的調(diào)弄起丹青來。我偶一抬頭，見公子竟然立起身，站在案前揮筆潑墨，面色清冷沉靜，雙唇緊抿，眼中卻異常明亮，看來那畫早已存于胸中，只需借助筆墨丹青揮灑出來。

待我作好了自己的，公子的早已放在一旁晾著了。

我收好畫，才要轉(zhuǎn)身去瞧他畫的什么，猛聽得嗶啵一聲，倒嚇了一驚，循聲望過去，是小廝們說的栗子花生之類，公子已經(jīng)放到爐子上烤熟了，爆開蹦了出來，正在地上滴溜溜的亂滾。

有小廝輕手輕腳的上前撿起，放進早備好的小藍筐內(nèi)。不過一會，差不多都熟了。公子坐過去，拿起一顆栗子吹了吹，又拿塊帕子擦了擦，那修長白皙的手指翻飛間，另一只碟子內(nèi)已放了好些剝了殼的栗米和花生仁，還細心的吹去上面一層細皮。直到堆了大半碟子，他才停止手上的動作。凈手后把碟子放到我跟前，輕聲說道：“嘗嘗看怎樣?！彼约阂沧チ藥最w在手上，一顆顆慢慢放入口中。

花生仁入口干香酥脆，細嚼后滿口的原香，伴著微微的焦香，我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味道，不由瞇了眼直點頭：“嗯，焦脆酥香，好吃。”公子跟著我笑：“平日里不是煮的就是炒的，烤出來倒又是一種滋味。”細細品嘗起來。

我見他伸出兩根手指，泛著淡淡焦黃色的花生仁，靜靜停留在白皙的指端和粉紅的指甲間，如玉蘭花綻放枝頭，竟有一股說不出的意境。我呆呆地瞧著，瞧他悠悠送入口中，瞧他捏起另一顆，再送入口中，直瞧著他再捏一顆送到我眼前，停止不動，耳畔響起戲謔的悶笑，才回過神，見他正一瞬不瞬的盯著我笑，不由面上發(fā)起燒來，掩飾般的低聲說了句：“味道，味道好得很?！比缓蠡琶ν衼y抓，再胡亂往口中送去。公子卻按住我的手，依舊是戲謔的笑：“上回嗆了茶水倒也無妨，這回若是嗆了花生可就真要請大夫了?！?/p>

說得我又羞又窘，眼睛都不知往哪瞧的好，只管低了頭，口內(nèi)半天找不出一句話來。

似乎瞧著我這般發(fā)窘很是有趣，公子竟朗聲大笑起來，驚得停在樹上的兩只黃鶯兒拍著翅膀飛走了。

又似是自語般低低道：“小姑娘家沒事發(fā)發(fā)呆也無妨，可若是對著男子發(fā)呆就不好了?！蔽乙粫r有些莫名，繼而就來了氣：公子竟這般想我，如此笑話我！心中很是不快，早忘了才剛那點窘態(tài)，惱怒的拿眼瞪他：“公子笑話我也就罷了，竟還說這樣的話欺負我，從今往后我再不理你了?！闭f完便站起身就走。

公子還在那里笑，好一會笑完了，才道：“夭夭別走，我不笑，不說就是了?！?/p>

我已走出十來步遠了，聽了他這話便停下腳步，回轉(zhuǎn)身正色對他道了句：“夭夭自知言行無狀，叫公子見笑了，今日如此失態(tài)，著實慚愧得很，無顏再隨公子左右，這便別過，他日再來領(lǐng)罰。”說著心中難過起來，對著公子咧了咧嘴，卻笑不出來，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跟他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快步走了。

才走沒幾步，聽得身后有腳步聲急促響起，還有公子略低沉的聲音：“夭夭等我。”我只當(dāng)沒聽到，想著公子畢竟不是兄長，因與兄長交好，便把我權(quán)當(dāng)幼妹看待，然我終究非他親妹，言行怎能真如親兄妹般隨性，此是一錯；再者原是我失禮在先，不該盯著人瞧的，況且我如今年歲已不小了，他又是青年公子，如今叫他抓了現(xiàn)行，也是無可辯駁，他便是取笑一場也說得過去，終究是我自己言行不檢惹出來的事，有什么好怨的，便是怨，除了怨自己，還能怨誰去？

心里想著，腳下的步子卻是越來越快，聽到公子更近卻更低啞的聲音：“夭夭，夭夭你等我一等?！毙闹懈X酸澀，甚至是委屈，只覺胸中一股氣直沖撞上來，也顧不得許多，一手提了裙子，一手胡亂擦抹不知何時順頰滑落的淚。

正跑著，手臂忽的叫人扯住，力道大的幾乎把我拎過去，看時果然是公子，他定定的望向我，眼神急切：“都是我不好，夭夭你別生氣。原是一時高興，隨口的玩笑話，就沒多想是否妥當(dāng)，沒想竟惹得你傷心，你就看我是無心之過，饒我這一回吧?！?/p>

我忍著胳膊上的灼痛，別過臉去不看他，低頭盯著地上才冒出來的翠嫩青草，手上用力，想要把胳膊從他手里掙脫開。他不僅不松手，還加了些力道，我這才望向他，惱道：“公子這是做什么，快放手?！彼敝蓖?，慢慢放了手，身子卻向前擋住我的去路：“夭夭真生氣了？”

見我不說話，有些低聲下氣的哄我道：“我只當(dāng)你如親妹一般，這才說話隨意，不提防就惹你生了氣?？蛇@幾年我縱有千日不好，也有一日的好吧，況且我自認也沒那般不好，你這般氣我嫌我，想來往日里對我的好都是假的了?！闭f罷長嘆了口氣，幽幽道：“想我沈慕宸，這許多年只一心想待他好，時時念著的，也只有夭夭你一個，沒想竟因一句玩話叫你傷心，惹你厭煩，呵呵……”說著連連冷笑，像是自嘲，那樣子竟有些瘋魔了，又有幾分悲涼。

我眼見他這般情狀，便有些怕了，耳內(nèi)又聽得這一席話，心里的氣早消了個干凈，忍不住跟著傷起心來，反握了他的手：“我沒生氣，公子也沒惹我傷心。我，我自己心里不高興，不關(guān)公子的事?！?/p>

“夭夭沒生氣就好?！惫诱f罷，上前拉了我的袖子：“你我這幾年差不多日日相伴，雖說你是跟我學(xué)藝的，卻比親兄妹還親，以后不要輕易再說什么不理我，什么別過的話，聽著叫人心里發(fā)慌，自然，我也再不說叫你不高興的話?！?/p>

我只點頭，卻不知說什么。

“聽廚房那邊說莊子上送了些野雞、兔子來，不如我們晚上拿來烤了吃，可好？就當(dāng)是我給夭夭賠罪了？”公子瞧著我問道。

我有些赧然，輕輕點頭，垂下眼瞼不好意思再瞧他，公子卻輕聲笑了，笑聲愉悅，拉了我的手腕：“走，我們瞧畫去?！辈铰妮p快。

聲音輕柔如春風(fēng)拂過湖面，低沉得像是囈語：“你曾說過我長相好，可代你案上的花瓶，你便是多瞧我?guī)籽垡膊粸檫^，畢竟我是知道你的，即便不算你跟我的這幾年情誼，只單算我與你兄長的關(guān)系，我怎么也不算外人，沒什么好避嫌的。況且也是因我樣貌出眾你才愛瞧我，這可是叫我高興的事。我只是有些擔(dān)憂，才說了那不知輕重的話，夭夭試想，再有幾年你就及笄了，對著別的人若也這般瞧人家，算是怎么回事呢？因我心里只存了這般想法，也就沒往別的上頭多想，也是我說的猛了，沒跟你說清楚，才叫你聽誤了。如今細說給你，叫你明白，我全沒欺你、取笑你的心思。”

我心中感動，這般倒真是我誤了他的話，對著他更是不好意思了。

說完這些，公子捏捏我的手腕：“諾，畫已經(jīng)干了?！崩彝?。

公子畫的是一片桃花林，隱約可見重重屋宇掩映其間，林前一行翠柳環(huán)繞著一池碧水。我還待細瞧，公子已卷了畫軸：“我的沒甚可看的，瞧瞧你的?！闭f著就要走過去瞧。

我想著才剛畫的那幅，忙攔了他：“我畫得不好，公子還是別瞧了吧?！?/p>

公子沖我一笑“無妨，比這更不好的，我還見的少么？”

我竟無言以對，先時只當(dāng)消遣，隨心中所想作的畫，就沒想到公子把這畫也當(dāng)作課業(yè)。

我慢悠悠的挪開身，公子并不急著瞧畫，而是拿眼在我面上瞧了又瞧，才走到畫前。我慢吞吞的跟上，覷了覷公子的神色，沒見異樣，便半垂著腦袋，隨他一同往畫上瞧。畫上的天藍得通透，兩樹梨花開得欺霜賽雪，樹下的公子一身藍衫背手而立，雖瞧不見面容，然貴氣逼人，讓人覺著定是位氣質(zhì)出眾的清貴才俊。

我心虛的又偷眼瞧了瞧公子，見他面色依舊，由不得偷偷舒了口氣，只是那氣還未吐完，就聽公子道：“畫得不錯，有些長進。若要說有什么不足，色彩上還需多些變換，不要怕麻煩，須得一點點的調(diào)，一點點的試；若色彩、用筆變化不夠，畫面就顯得呆板生硬，不夠生動，少了靈氣，這是要多用心看多臨摹才能得的。”我趕忙點頭如搗蒜：“公子說的很是，夭夭受教。公子既瞧完了，夭夭這便收了?！?/p>

說著也不等公子答應(yīng)，忙忙的收了畫，放到背對著公子的另一案上，這才長長的呼出口氣。

“你雖慣畫花鳥景物，從不見你畫人物，想不到人物竟能畫得這般好，以后可多畫些?！备袅撕靡粫?，他又說道。我忙點頭應(yīng)下。

艷陽斜墜，霞影漫天之時，公子領(lǐng)著我，在湖邊柳樹下一面給拾掇干凈的野雞、兔子細細涂抹腌料，一面生了炭火，然后擺到鐵絲蒙子上烤。公子的手藝我是知道的，不多會香氣就四散開了，我原是不餓的，那香氣卻如鉤子一半，把我的饞蟲給鉤上來，立時就覺餓了，一錯不錯的盯著給鐵絲蒙子夾扁了的兔肉，雙眼隨公子雙手的翻動而轉(zhuǎn)動。

公子失笑：“我這里從沒克扣你的吃食，怎么就這幅饞嘴貓的樣子？”我那時全副心思都在烤兔上，隨口回道：“是公子烤的肉太好吃了。”公子只呵呵的笑，等兔子烤好了，先切了塊給我解饞。晚膳氣氛好得很，我早忘了之前的那點不快，就好似從沒有過，公子似乎也忘了這茬，如平日里一般，細心照顧我，見我烤肉吃的多了些，便不再給我切，而是給我盛了碗胭脂米粥，似是不放心，叫人撤了烤肉，加了幾樣素小菜：“這早晚葷食就別多用了，小心積了食，多吃些素菜解解膩?！?/p>

我本已吃得過了癮，正要用點素菜才好，便點頭。

“走，陪我畫幅畫去。”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習(xí)慣性的把我的遞給他，他隔了袖子抓住，拉著我進了霜翠閣的內(nèi)廳住了腳，略一停頓后拐進了里面一間小小的書房。說小書房，是因屋內(nèi)四面墻倒有三面都擺著書櫥，中間小小一架書案，長度只有兩步長短。公子指了一旁的一把椅子讓我做，他從一個小柜子里頭拿出一應(yīng)物事，便動手作起了畫。我站到他身旁一面細心瞧著，一面聽他告訴我怎樣調(diào)出想要的色調(diào)來，順便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的給他調(diào)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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