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秀香覺得今天很累，但也很高興。累是因為她與自己的貧困戶一起圍一個大雞房，政府出一批錢買雞給貧困戶養(yǎng)殖，她的扶貧對象很高興，把房子里能用的東西全拆來用，在幾個親戚朋友的幫忙下一天完成雞舍建設(shè)任務(wù)；高興是因為她看到自己的貧困戶樓頂上盛開幾朵鮮紅的玫瑰花，遠遠走過去，就看到那怒放的生命，精神特別振奮。她的貧困戶是因病致貧的，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兩個小孩，其中一個小孩長期生病，致家庭貧困，但夫妻兩人不屈不撓，對生活充滿熱愛，這是她最欣慰的，也是她最愿意真心實意地幫助他們的。

她回到家時天已黑，母親溫柔地對她說：“我們都吃飯了，菜在那里，你熱了才吃?！?/p>

“誒，沖完涼才吃。姐又加班了嗎？”

“她說加班。你們兩個整天這樣忙來忙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顧得上自己的事情。”母親雖然淡淡地說，但掩藏不住她憂慮的心情。

“不要著急，媽。”她安慰母親。

“哎！”母親嘆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沈秀香知道母親很著急，在母親眼里，她二十五，姐姐二十七，不說結(jié)婚，連男朋友都沒有，其她像她們這個年紀(jì)的都有兩三個孩子了。

沖完涼出來，母親和父親在那里看電視。

“媽，今天我看到我的貧困戶很愛花草呢，一個月沒去，他在樓上種幾株玫瑰花，開得特別好看，跟我們的有一比呢。”沈秀香興奮地說。

沈秀香愛花，母親更愛花，沈秀香愛花是受母親影響的。她們樓頂滿是各種各樣的花，一年四季花開不斷，彩蝶翻飛，小鳥歌唱，香氣滿樓。父親是否像她們母女這樣愛花她不知道，但出力種花最多的肯定是父親，挑土上樓，松土，澆水，施肥，這些工基本上是父親做，她和母親主要是欣賞，噴一噴水，剪一剪枝，有時候她們母女可以在上面看花一整天。姐姐偶爾也上來看一下，但她興趣并不大。

“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愛花的人也多?！蹦赣H好像對一些很遙遠的人說。

母親和父親以前是園藝場工人，種了很多年的花草，單位改制后，母親和父親都失業(yè)了。她們還沒有新房住的時候，瓦房四周被母親和父親用各種各樣的花盆圍滿，后來有新房，父親就把這些花都挑到樓上，并整理得干干凈凈，擺放得錯落有序，形成了她們的空中花園。但她很少看到父親像她們一樣整天待在那里看花，除非他正在護理。

沈秀香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和她一樣忙，她總是感覺時間不夠用，單位里的事情做不完，扶貧工作幾乎天天做，不是開會就是做材料，忙得暈頭轉(zhuǎn)向。

這天沈秀香和平時一樣，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沒人在，她先上樓頂去看花，想放松一下心情，可她一看，馬上覺得好像少了幾盆，再仔細觀察，知道少兩盆海棠，一盆月季，一盆虎刺梅。她立即掏出手機，撥打母親的電話，問母親花哪去了，母親說一個姐妹來玩，太喜歡，就送她了。沈秀香不相信，母親愛花如命，她不可能送花給姐妹，人家碰一下花葉，就像碰到她的心肝一般疼痛，怎會舍得送人，而且是四盆！但沈秀香不再追問，她想，母親說送人必有她的道理。

沈秀香同樣視花如命，送給人，她也很舍不得啊。

無奈，只能心疼著。

下樓，沖洗完，開始煮飯，電話鈴聲響，沈秀香瞄了一眼，是景洪，她接過，景洪問今晚有空出去沒有，沈秀香說到時候給你回話，掛了。

景洪是沈秀香的男朋友，相處一年多，但她們沒公開，周圍都沒人知道，雙方父母也不知道，她們相約時機成熟了才告訴老人。

沈秀香和姐姐都得到母親遺傳，個高，漂亮，但年紀(jì)不小了都還沒結(jié)婚，周圍的人就說她們高傲、多心，隨別人怎么說，她不在乎。姐姐談過一次戀愛，分手一年了，沒聽她跟自己說有新的男朋友。

飯煮熟了，母親回來。

母親平時去市政局苗圃打零工，冬天回來快些，夏天她們要等到太陽西斜以后才做工，所以常常天黑了才收工。

父親和姐姐也回來了，一家人吃飯。

父親是個非常老實的人，平時話不多，做什么事都慢悠悠的。沈秀香見過很多家庭，如果是這種情況，女人肯定很兇，男人肯定低三下四，但她們家沒有，她從來沒見母親責(zé)備過父親，母親講話都是很溫柔，甚至都有些嗲氣。

吃完飯，沈秀香進房間，給景洪打電話，告訴他在某處等，她很快就到。

出來，母親說：“我洗碗了，你們想忙什么就忙什么?！?/p>

其實母親這也是一種催促，不讓她們總呆在家里，希望她們盡早找到男朋友。

今年是扶貧摘帽年，她們的任務(wù)特別重，沈秀香都有一個星期沒好好在家吃飯、看花了，心中一直惦念著，這次略有小憩，卻發(fā)現(xiàn)父母更加憂郁，花至少又少了十盆，追問幾次，母親才淡淡地說她們花圃旁邊有個私人花場，老板特別愛花，知道她們家有好多花，死皮賴臉地糾纏，就忍痛割愛賣了一些給他，但沈秀香卻覺得母親在騙她，因為看起來母親很傷心。

“不能有什么事瞞著我?！鄙蛐阆銓δ赣H說。

“我們就你們兩個女兒，怎會有事瞞你們。”

沈秀香郁郁的上班，她總覺得父母有什么事瞞著她，

七月的一個夜晚，月亮很圓，星星卻很少，沈秀香很晚了才回來，只要她們還沒回來，父母永遠都留燈。沈秀香怕吵醒父母，躡手躡腳地上樓，樓上似乎有人說話，聲音很細很小，就像天上的神仙在竊竊私語，她慢慢上去，細心地聽，原來父母在樓上乘涼聊天。

“的磨，我覺得這樣做太對不起你了?！边@是父親的聲音，聽起來很顫抖，很內(nèi)疚。沈秀香心中一驚，腳差點擱絆在臺階上。

“的磨”是母親的小名?！暗腦”是她們傳統(tǒng)上對未婚女子的稱呼，結(jié)婚生子后都不這樣叫的。她記得無意中曾聽到父親這樣叫過母親幾次，但她沒在意，這次又無意聽到，并且語句很沉重，她的心收緊起來。

“也沒辦法，只能這樣了，我們就告訴阿香，說我們想養(yǎng)雞、養(yǎng)鴨在樓頂，把花賣了。”

“我一輩子做不成一件事，因為你愛花，我一心一意為你建造屬于我們的小花園，就這件事我覺得滿意。”

“一輩子我也對你沒別的要求，從年輕到老，你都為我養(yǎng)花，讓我看到我喜歡的東西，我知足了?！?/p>

聽到這里，沈秀香淚水奪眶而出，沒想到父母的愛情幾十年如一日在平平淡淡中如火焰般熾熱地存在，父親一鏟一土，一花一葉，精心栽種，精心護理，全是為了母親；母親柔聲細語，溫婉一生，全是因為父親的愛。

“誒，幾十年一晃就過去，我喜歡你叫我小名，你也一直這樣叫，我們都是外公、外婆級別的人了，在別人看來，這樣叫法是老不死變成妖了?！?/p>

“都叫幾十年了，就叫到我們老死吧?！?/p>

“孩子不在，我們隨便叫的，她們回來我們就不得叫了?！?/p>

沈秀香明白了為什么偶爾才無意聽到父親那樣叫母親，他們以為孩子不在或者聽不到才偷偷摸摸地叫，他們的愛情就這樣被孩子們掩埋起來，沈秀香覺得自己真的太殘忍，如果早一點知道，自己就應(yīng)該早一點告訴他們，愛就大聲地說出來，自己不但不反對，還支持，還高興。

沈秀香哽咽著坐到樓梯上，默默地流淚，自己太不了解父母，太不關(guān)心父母了，使他們相愛卻要偷偷摸摸，好像在做見不得人的事，其實她們的愛情是光明正大的、是理直氣壯的，值得褒揚的。

“那我們只能這樣，把花都賣了，為了孩子，值得的?！蹦赣H說。

沈秀香的心又提到胸口上，賣花是為了我們，這又從何說起?。?/p>

“我真的對不起你，的磨。”父親好像哽咽著。

“周圍的那些婦女，誰不說因為我們種花滿樓頂，花妖殺了我們女孩，孩子們才嫁不出去。雖然不相信，但似乎也有道理，我們就照她們說的把花賣了，希望孩子們都能找到她們的歸宿，這才是我們最大的愛。”

聽到這里，沈秀香騰地站起來，這是什么道理，這是哪些人在胡說八道？她想沖上樓，告訴父母不要輕信謠言，不要把花賣掉，但很快她冷靜下來，她要理智地處理父母愛情、自己的愛情，讓兩輩人的愛情都得以保全完美。

沈秀香悄悄地進房間，關(guān)上門，給母親發(fā)信息：“媽媽，從明天起，你不要再賣花，有人想要，必須得到我的同意才行。”

之后，沈秀香又發(fā)信息給景洪，告訴他明天抽個空，自己有重要事情和他商量。

這一夜沈秀香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那個花場就在母親經(jīng)常去打工的苗圃旁邊，沈秀香和景洪進去時老板正在除草。

“老板，看看花。”沈秀香說。

“好啊，隨便看?！崩习宕鸬馈?/p>

沈秀香她們轉(zhuǎn)到棚子旁邊，看到自己家的花全擺在一起，她激動地蹲下來，用鼻子聞聞，用手摸摸，她真想把花兒全都攬進懷里，這些花都是她的最愛，也是父母的最愛，更是父母的愛情見證者，現(xiàn)在卻被無情地搬移到這里，她好傷心。

“老板，這些花怎么賣？”沈秀香忍住悲痛問。

“這些花暫時不賣，是一個朋友寄放在這里，十五天后她不來要我才賣。”

“為什么呢？”

“告訴你也無妨，這些花是隔壁那邊一個婦女拿來，她跟我聊了很多次，她特別愛花，因此她老伴無論走到哪里都要為她栽花種草，現(xiàn)在她們的房頂上全是花，我去看過一次，比我這里好得多了。她說不得不賣，因為她有兩個女孩，年紀(jì)都大了，一直嫁不出去，周圍的人都瞧不起她，奚落她，說她種花在樓頂，花妖壓住兩個女孩，女孩嫁不出去。我說哪里有這個道理，養(yǎng)花在樓頂?shù)娜四敲炊?，難道人家的女孩都嫁不出去嗎？她說她也不相信這個，但人言可畏，只能賣了。我把她的花集中放一個地方，不忍心那么快賣出去，希望她的女兒能夠讀懂父母的愛情，盡快把這些花拿回去。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不知道她的女兒是否知道。你們?nèi)绻胭I就買別的，或者十五天后才來看，在的話就買。我真不希望這些象征倆老愛情的花就這樣凋落在這里，隨著風(fēng)雨飄散到大地上，無聲無息，或者被別人買去，離開它的主人，這樣太悲涼、太殘忍?！?/p>

沈秀香眼淚忍不住嘩啦啦地往下流，雙膝下跪，雙手捧著花兒，哭泣著說：“爸爸，媽媽，女兒對不起你們。”

景洪蹲下身子，抱住沈秀香的肩膀，為她試擦眼淚，沈秀香竟然嗚嗚大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景洪扶沈秀香起來，沈秀香抱歉地對老板說：“對不起老板，有點失控了?！?/p>

“沒關(guān)系，主人來了，我非常高興，假如這些花十五天后被賣出去，那也是我一生的傷痛。好了，看到你這樣懂事，我很放心，我原價退回給你們，就當(dāng)你父母的愛情到這里來溜達一下?！?/p>

沈秀香讓景洪到路上攔一輛三輪車，她們把所有的花搬上，拉回家，一盆不少地還原父母的愛情花園。然后兩人上街買菜，一起把飯菜煮好，打電話給父親母親，說家里來客人了，回來吃飯吧。

母親回來時滿身塵土，一臉疲憊，景洪過去跟老人打聲招呼：“媽媽，回來了？”

沈秀香的母親愣了一會，才慌慌張張地應(yīng)答，顯然是沒有思想準(zhǔn)備，沈秀香鼻子一酸，又要掉眼淚，只是強忍著。

沈秀香默默地說：母親，真的太對不起你，女兒不孝！

母親洗一番出來，父親也回來了，沈秀香向他們介紹：“爸，媽，這是景洪，我的男朋友，今天我們把你們賣出去的花全部買回來了，都在樓上，一盆不少，吃完飯你們可以上去繼續(xù)聊天，我們就不打擾你們，我們也出去玩?！?/p>

父親和母親都呆呆地望著她們，然后身子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甜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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