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花的日頭刺辣辣地掛在天上，涇惠渠支渠兩岸的毛白楊在熏風(fēng)中翻著熱浪，秀出一面青蔥，一面銀白的葉面，發(fā)出嘩嘩嘩鬼拍手的聲音。樹上的知了如同發(fā)情的公驢一般沒羞沒臊地叫著，吵的耳膜都生了繭子，又像長板坡橋頭的猛張飛，呵斷了渠里時斷時續(xù)的灌溉用水?？諝庵幸琅f彌漫著藥菊誘人的清香。

東樓村，坐落于涇陽縣四大名鎮(zhèn)之一——云陽鎮(zhèn)正東面，距離鎮(zhèn)政府10華里，距離正南方向的涇陽縣縣城30華里，倒是距離正東方向的另外一縣城——三原縣最近，才8華里路。穿越大隊部的一條南北通道被稱之為御路，相傳自古為帝王將相去嵯峨山祭拜祖宗陵寢的必經(jīng)之地，有兩千余年歷史。東樓小學(xué)位于大隊部隔壁，生產(chǎn)隊的中心位置。

盧是東樓大隊的大姓，東樓村與西樓村大部分家庭都姓盧，其次的大姓為尚家村的尚姓，興劉村的劉姓，馬家窯村的馬姓和茍家村的茍姓。而在東樓村，除了盧姓之外還有張姓，李姓，付姓和許姓等。

學(xué)校南門口廣場上，勁生婆斜著身子坐在一把酸枝圈椅上，左手持著一個摸得發(fā)亮的古銅色水煙壺，右手從藍(lán)色大衿子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盒綠皮扁平的洋火匣（火柴盒），熟練地從中抽出一根，又將洋火匣揣了回去。她將洋火頭在用漿水漿得有些發(fā)硬的鞋幫上向前一劃，一簇黃色的火焰就出現(xiàn)在手頭，隨后抬手，慢慢地點燃已銜到嘴邊的水煙，隨之，水煙壺里發(fā)出咕嚕嚕的哮喘聲。

“君生，平生”，她抬了抬手，沒有回頭，喊到。立刻，兩個身材不高，略顯清瘦的六七歲男孩從背后一群年歲相仿而失學(xué)的兒童中跑了出來，靠了上去。“勁生婆，叫我們做啥？”?！耙院螅銈儌z要聽我的話。一會你們給我叫人過來集合，我指哪個，你們就叫哪個過來。我要看看我接生的娃們長得咋樣了”?！敖衲瓴皇嵌伎催^了嗎？”“那是三個月前的事，今兒個，我要看看人還齊全不”。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學(xué)校辦公室前，大隊書記兼學(xué)校司鐘員付長榮敲響了掛在歪脖子槐樹上的半米鐵軌，寂靜的校園頓時如同蜂窩煤爐子上鋁壺里面的開水沸騰起來。漆黑的大鐵門打開的一瞬，學(xué)生們就像脫韁野馬般飛奔而出。大門口與老師打聲招呼后，各奔東西。(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按照勁生婆的指示，兩人跌跌撞撞地走向奔跑的學(xué)生，東拉一個西一個，每拉一個均要說聲“勁生婆叫過去”，隨后其他同學(xué)加入進(jìn)來，一個拉兩個，兩個拉四個，隨著“勁生婆”的指點，越來越多的學(xué)生聚集在其身后，接近100人時才算告一段落。

“狗日的，都給我站好”。將水煙壺和煙絲袋收起，放進(jìn)身旁的灰色長布袋，“勁生婆”從圈椅上站了起來，面對著黑壓壓一片的學(xué)生，她拿起圈椅旁邊的黑色拐杖，向空中晃了晃說，“各個村子按照方隊站好，五年級屬兔的站后面，一年級屬猴的站前面，其他的按照年齡大小排列”。

在君生和平生的尾隨下，勁生婆走過六個方隊，每過一人她都上下打量一番，摸摸這個臉蛋，扯扯那個耳朵，將這個縮到肚臍眼上的衣服往下抻一抻，又指著另一個褲子上沒有補(bǔ)好布丁的圓洞。她的口頭禪永遠(yuǎn)是駭世驚俗的:“狗日的，長得結(jié)實得很”;“你馬來個*，看你長成啥慫樣了，瘦的跟麻桿一樣，你媽那個貨又不給你蒸麥面饃吃了？”;“你媽來個懶貨，連個褲子都補(bǔ)不好”;“你這個慫式子，上三年級了還流憨水，你看你的衣服袖子都能照鏡了，趕緊叫你媽給你買一個豬尾巴吃一吃”……，巡視一周，回到圈椅前站定，問到，“鏟鏟和鍋頭咋沒見人？”，“勁生婆，鏟鏟和鍋頭跟他爸到內(nèi)蒙煤窯背炭去了”。一個較大年齡的兔子回答到?！鞍ィ髂踹?！才屁大個娃就出去背煤掙錢，以后一輩子都沒有出息，這個李明仁也真是，眼窩都鉆到錢眼里去了”。她整理了一下思緒繼續(xù)說，“你們都是我接生的，你大、你媽也是我接生的。我關(guān)心你們所有人的成長，在四鄉(xiāng)八鄰，我的接生水平最高，沒有一個娃死在接生的時候，我接生的娃也長得最歡”。立刻底下傳來低語交流聲，“誰說沒有死的，我聽我媽說，她把幾個女娃子都溺死在尿盆里了”。清了清嗓子，她接著說，“我希望你們都上好學(xué)，做好人，多學(xué)習(xí)，多認(rèn)字，就是以后種莊稼，也都能成為好把式”。約莫二十多分鐘后，“……大家都散了”。

從學(xué)校回村里有300米的距離，被訓(xùn)話的學(xué)生都悄然無聲的跟在勁生婆后面，擠眉弄眼，故弄玄虛，掰手腕，做鬼臉，但是，沒有一個敢逾越，她的權(quán)威從來沒有人敢于挑戰(zhàn)，否則就又是一頓劈頭蓋腦的呵斥。

“君生，平生”，勁生婆停頓了一下前進(jìn)的步伐，從布袋里又拿出水煙壺，洋火匣，裝上煙絲，點燃，嘰里咕嚕的猛吸一陣，對著跟隨的隊伍用手背揮了揮，頓時，大家作鳥獸散，當(dāng)然，圈椅和拐杖都已經(jīng)有人拎著?！澳銈儍蓚€，現(xiàn)在去給我把嫻女請到我家里去”。

打了一個寒顫，兩人對視了一下，“勁生婆，嫻女是個瘋子，會打人的，我們不敢去她家”?！八皇钳傋印保瑒派拍樕琢艘幌?，突然有些激動，說道。“她一不打人二不罵人，三不會傷害別人，只不過就是受了刺激，心里有了魔障，執(zhí)念深了些，把自己圈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與外界隔離了”。

兩人搖了搖頭，不明白，不理解這么高深的話是啥意思。

“人人都只覺得她木訥，眼中無神，傍晚或早上時還會發(fā)出滲人的目光，但是，她不是瘋子。一般瘋子都會不修邊幅，一年到頭不洗澡，亂撿垃圾，亂吃東西，你們有沒有看到她邋遢的一面？沒有吧。她每日穿戴地整整齊齊，臉抹的干干凈凈，針線活，茶飯都還做的不錯，你屋里人沒有吃過她送去的炒豆子？哪個味道，你媽能炒出來嗎？”。

“那為啥人家都說她是瘋子”，兩人抬頭凝視著勁生婆，又問了一句?！捌鋵崳莻€苦命的女人，她是我的碎女子”。

聽到這個消息，君生平生覺得難以置信。勁生婆這么有涵養(yǎng)，這么有背景的大能人竟然有這么一個瘋子女兒?！八俏业乃榕?，以前跟一個內(nèi)蒙的男人談的戀愛，結(jié)的婚”……。

勁生婆的言語縈繞在腦海，兩人不禁對嫻女的故事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可能是獵奇的心理狀態(tài)充斥著幼小的心靈，走向這扇漆黑令人恐懼萬分的大門的腳步竟然變得輕盈起來，竟然沒有絲毫的害怕。

嫻女原名張慧嫻，讀過高中，也算一個文化人，年青時眉清目秀，舉止落落大方，在母親的熏陶下也顯露出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文革初結(jié)識了一位來村子里打鐵補(bǔ)鍋補(bǔ)碗箍桶的工匠趙喜來。喜來是內(nèi)蒙河套人，長得清清瘦瘦，精干瀟灑，一米八幾的個頭在號稱巨人群族的東樓村毫不遜色，加之一張走南闖北的巧嘴，逗得東樓村未出閣的少女芳心萌動?；蹕咕褪窃谝粋€雨夜，給家里留了一個紙條之后離開了村莊，去塞外闖蕩天下去了。后來生了小孩同丈夫一起回娘家，勁生婆也看的開，加之孩子都有了，生活也像不錯就沒有計較。

七零后某年，農(nóng)歷鼠年的煙花炮竹聲，河?xùn)|，三原縣半個城的震耳欲聾的鑼鼓聲越過雙河口，依然在東樓村的上空盤旋著，一場瘟疫就在周邊的農(nóng)村悄然蔓延開來。幾個月的時間，周遭農(nóng)用的牛馬騾子驢都紛紛中招，倒下去了一批又一批，農(nóng)耕，磨面，運(yùn)糧，拉土等問題頓時成為橫亙在農(nóng)民們心頭的一堵高墻，壓抑萬分。

人們在惋惜痛惜當(dāng)中，又如同過年一般，家家戶主攜家人拿著殺豬刀，宰牛刀，菜刀，西瓜刀，面盆，臉盆，洗干凈的洗澡盆，甚至藤條編制的簍子奔向掩埋地——柳巷，用鐵锨扒開土壤，將已經(jīng)埋掉的馬牛騾子身上的肉全部割下來，分掉，甚至骨頭也剔的干干凈凈。好在這場瘟疫只是在牲口之間傳播，否則將是東樓村的一場浩劫。

沒有了牲口，飼養(yǎng)室頓時沒有了生機(jī)，空空蕩蕩的馬槽牛槽上坐著群眾，聞著熟悉的牛糞味，看著生產(chǎn)大隊放的電影《女駙馬》、《尤三姐》、《三滴血》、《火焰駒》、《十五貫》、《柜中緣》，《小二黑結(jié)婚》、《劉巧兒》，以及《小兵張嘎》、《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烈火中永生》、《永不消逝的電波》等。人們體驗過忙罷的喜悅過后，在田頭，又體驗著人套華犁犁地的艱辛。

尋找勞作的馬匹立刻成為當(dāng)時關(guān)切村子存亡重中之重的第一要務(wù)。趙喜來便成了村長家的座上客。

內(nèi)蒙河套距離云陽不到五百公里，販賣牲口在當(dāng)時是天大的罪，殺頭的罪。所以，研究一條安全可行的路線至關(guān)重要。如果沿著秦直道，走陜甘邊區(qū)，過蕭關(guān)經(jīng)寧縣，環(huán)縣，淳化縣的話，不會遇到盤問和稽查。

附近的幾個村子聞聽后，紛紛加入到湊錢，湊人的隊伍中去。不到半個月，一只由十五人組成的隊伍提心吊膽的向北走去，帶著希望，也帶著忐忑。接下來的日子都是在希冀與不安中度過，他們有沒有找到賣家，有沒有買到中意騾馬，有沒有安全躲過盤查踏上歸途……。

喜悅的消息是在痛苦的隱瞞中傳播開來的。喜來帶著馬隊在午夜的暴雨中終于回到了村子，當(dāng)夜村長的院子里充滿了壓抑的笑聲。婆娘們烙著鍋盔，貼著韭菜盒子，扯著褲帶面，拿出過年用的棉籽油，潑在辣椒面上，刺啦一聲，撲鼻的香味刺激著味蕾，村長從蘿卜窖里搜出了一箱西鳳酒款待著歸來的英雄。熱烈的氛圍感動了上蒼，雨停了，院子里蒸騰著絲絲的熱氣。

玉米收成后，冬小麥下種終于使得新增的騾馬排上了用場，一切都向著預(yù)定好的方向發(fā)展。但是，世界上沒有一個消息是能夠完全封鎖得住的。內(nèi)蒙方向很快傳來喜來被抓，接著被鎮(zhèn)壓的消息。人們都驚慌失措，難道救人一命也有錯嗎？但是，同情總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漠視，甚至鄙視。

嫻女回到了村莊，從此東樓村多了一個瘋子，加上原有的，共三個瘋子。

站在石頭獅子做成的門墩上，君生抓住左幅門扇上的鐵門環(huán)，學(xué)著大人一樣用右手扣了扣門環(huán)。幾分鐘回去，沒有響應(yīng)，感到一陣輕松，正準(zhǔn)備離開時，門后傳來開機(jī)關(guān)的聲音。先是解開通天徹地鎖，然后拉開第一到關(guān)子，接著，第二道關(guān)子，最后拉開最大的關(guān)子和門栓，吱吱呀呀，門打開了，露出了嫻女雖然白皙卻消瘦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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