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軍

“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fēng)光！……”新年到了，沂蒙山區(qū)下了一場大雪。古話里說“瑞雪兆豐年”，剛剛?cè)〉梅磼呤巹倮囊屎哟迦?，望著麥苗上蓋著的皚皚白雪，心里像蜜一樣甜。

晚上，沂河村張大爺家里燒著火盆，燈火下，一家人圍在床邊正在給一位傷員換藥，那是八路軍戰(zhàn)斗英雄王班長，他不久前在反掃蕩戰(zhàn)斗中腿部負(fù)了重傷。由于主力部隊及時轉(zhuǎn)移作戰(zhàn)，領(lǐng)導(dǎo)把他留在了張大爺家里養(yǎng)傷?？蓻]過幾天，鬼子又集中了兵力，向沂蒙山根據(jù)地反撲過來。

這天清晨，外面下著大雪，民主政權(quán)的雷區(qū)長來了，他看了看王班長的傷口，說：“王班長，看樣子敵人這次行動很猖狂，沂河村一個投靠日寇的大漢奸劉德富又領(lǐng)著鬼子和偵緝隊回來了，我們準(zhǔn)備讓你暫時隱蔽一下。”

“去哪兒？”

“老虎洞！”(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雷區(qū)長接著又說：“你在那兒暫避幾天，等情況好轉(zhuǎn)后立即接你回來?！闭f完他又跟張大爺囑咐了幾句，就匆匆地走了。

一聽要送王班長到“老虎洞”，張大娘是一百個不贊成：“誰不知道那山上經(jīng)常有老虎啊，再說吃的喝的、冷了熱了有誰來照顧??？”

張大爺也不住地捻著胡子說道：“唉！那山上去年是有過老虎的，鄉(xiāng)親們還組織起來打過，后來那老虎是不見了。但這大雪天那野獸沒處藏，就難說不再到那洞里去。”

于是，張大爺?shù)拈|女秀芝和張大娘就想開了點子，叫王班長裝成大娘的兒子，留在家里，口音不對就扮成啞巴，傷口就說是上山打柴跌的……

王班長深知這是張大爺一家真心實意地愛護(hù)自己，可這些辦法哪成呢？天大的風(fēng)險我也要承擔(dān)，決不能讓老鄉(xiāng)受連累！于是他感激地說：“大爺、大娘，我們同敵人的槍炮子彈打過多次交道了，這老虎我看也沒啥可怕的，你們放心吧，天大的苦我也吃得下！”

張大爺一家沒法，只好同意了。

黃昏，王班長躺在一副用門板拼成的擔(dān)架上，由秀芝和鄰居魯漢大叔抬著上山。正要走，張大爺帶著鋼叉過來了，說是要護(hù)送。張大娘也含著眼淚趕來了，把一卷剛煎好的餅子塞在擔(dān)架的枕頭底下……

擔(dān)架抬上了一個陡坡，從山埡下去，繞了兩個彎子，來到了一個山洼，緊靠山洼根有一個石洞，這就是“老虎洞”。洞口蓋著茅草，彎著腰才能進(jìn)去，里面很深，低著頭可以直起腰來，旁邊還有個岔洞，洞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傷員，是通訊員小周。

王班長被抬進(jìn)來，挨著小周躺在稻草上。張大爺幫他倆蓋好被子，回手把鋼叉交給他們，又拿出一盒火柴說：“孩子，萬一野東西什么的來了，擦根火柴用火光嚇唬它?！?/p>

待一切都安置妥當(dāng)了，張大爺又親切囑咐：“你們要安心休養(yǎng)，飯我會叫秀芝送給你們?！闭f罷，三人一起出了洞，秀芝又按原樣用茅草和積雪把洞口掩蔽好，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第二天清晨，外面突然“噠噠噠……”響起了急驟的槍聲。

“??？是鬼子進(jìn)沂河村了嗎？”王班長心里一陣痙攣：“這下子，鄉(xiāng)親們又要受苦了，村里現(xiàn)在怎么樣？張大爺家里怎么樣？”

他不由得用手吃力地?fù)纹鹕碜?，恨不得跑回村去看個究竟，但是剛一站起，只覺右腿一陣鉆心的疼痛，只好倚著洞壁慢慢躺下來，額上沁出了黃豆大的汗珠，兩眼呆呆地望著洞口。

不一會，槍聲稀疏下來，秀芝來了，王班長周身一熱，拉著秀芝的手焦急地問：“是劉德富這漢奸帶著鬼子來的嗎？”

“嗯！”秀芝點點頭，接著憤怒地說：“今天早上槍一響，劉德富就帶著鬼子和偵緝隊的人進(jìn)了村，一到村里，就挨家挨戶地搜傷員、搶糧食，四面還放了崗，我是從后山溜出來的。”

旁邊的小周一聽，氣得直咬牙：“哼！這幫鬼子漢奸真猖狂！”

秀芝從身上掏出一大卷餅子說：“這是我媽連夜做的?！?/p>

“大娘她老人家還好嗎？”王班長感激地接過餅子。

“唉！我娘一夜叨念你們好幾遍，一會兒怕你們凍壞了，一會兒怕你們餓壞了?！闭f到這兒，秀芝細(xì)細(xì)地打量著他倆，只見王班長的嘴唇裂開了一道道口子，小周的鼻孔口還留著干血跡。

秀芝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她沒再停留，立即起身摸著洞壁出去了。

第二天黃昏，北風(fēng)嘶叫著，鵝毛大雪漸漸淹沒了大地，填平了溝壑。秀芝提著兩罐面條湯，又離開了家門，冒著風(fēng)雪從后山繞過村頭土包，踏上了去老虎洞的山路。

秀芝闖過山埡口時，天已黑了下來。突然，一陣怪哮聲從左后方傳來，接著一陣旋風(fēng)夾著雪粒從身邊一掃而過。

秀芝猛地警覺到：這是野獸來了！她緊摟著瓦罐翻身俯臥在一個雪窩里，仔細(xì)一看，只見一只黑乎乎的東西向這邊過來，快到面前時，又在離他十多公尺的地方停下了。

“老虎！”秀芝雙眼緊盯著那只野獸，幾乎要叫出聲來。老虎在那里嗅了嗅，又咆哮著拉開四蹄向老虎洞方向猛撲過去。

秀芝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嚨口：“虎進(jìn)老虎洞，王班長他們怎么辦？”秀芝什么也顧不上了，拔腿就尾隨著老虎沖了進(jìn)去。

老虎洞里，王班長和小周兩天沒喝水了，嗓子燥得像火燒。王班長想爬到洞口吃上兩捧雪，忽聽洞外有動靜?！笆切阒砹藛幔俊彼聹y著，洞外清晰傳來一陣“呼哧，呼哧”的聲音。

“敵人來了！”一個念頭閃過，他們趕忙拿起張大爺給他們的鋼叉，四只眼睛瞪著洞口。

“??！是老虎！”

倆人同時驚叫起來，小周拿著鋼叉對著洞口，王班長趕忙掏出火柴盒?！昂暨辏暨辍钡穆曇粼絹碓酱?，王班長暗暗警告自己：要沉著！要沉著！

“啪”的一聲，火柴擦著了，哪知連燃幾根，老虎好像對火柴光熟悉了似的，不但沒走，反而在洞口停住了。透過暗淡的黃光，只見它身上的花紋黑一塊白一塊，眼里還放著一閃一閃的綠光，貪婪地盯著他倆，隨時都有撲過來的危險！

就在這時，洞外忽然閃起火光，洞口被照得火紅，那老虎猛吃一驚，“嗷嗷”地咆哮著跑了。

老虎跑遠(yuǎn)了，洞外傳來了一聲親熱的呼喊：“王班長！”

倆人激動地喊道：“秀芝！”只見秀芝穿一件翻過來的夾襖，緊束著一根粗布圍帶，渾身上下像凝成一塊整體冰甲，臉也凍得發(fā)青了。王班長感激地說：“多虧了你秀芝，你剛才是用什么東西點的火？”

秀芝笑了笑說：“我看你們在洞里擦火不頂用，心想一定是火柴光太弱了。于是，我就四下找樹枝丫杈，可都給雪壓住了，到哪找呢？我一著急，就把包瓦罐的棉襖點著了?！?/p>

王班長聽到這里，淚水從眼眶里滾出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一把抓住秀芝凍僵的雙手，放進(jìn)了自己的懷里。

秀芝臉腮紅暈，羞澀地抽開雙手，打開瓦罐的蓋子，瓦罐里的面條湯還是熱騰騰的。

王班長感到奇怪：“秀芝，這是哪兒弄來的？”

“我娘弄的?！毙阒バχf：“我娘也真會算計，昨天我一到家，就見我爹在推磨，我娘在旁邊篩著面粉，我心里犯了疑：家里的糧食不是都給鬼子搶走了嗎？我便問這麥子是哪里來的？我娘告訴我：‘是在劉德富來家前藏在枕頭里的。’我又問：‘這會兒磨這干啥呀？’我娘說：‘瞧你這傻孩子，王班長他們老吃餅不渴嗎？今天我跟你爹合計了一下，把這點麥子磨成面粉，做點面條湯送去，既能充饑，又能解渴?！耶?dāng)時真高興，我才想到的事，娘早都做好了?！?/p>

王班長和小周望著熱乎乎的面條，百感交集，感覺就像回到了家里?？梢幌氲饺甜嚢ゐI的大爺和大娘，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從這以后，洞里的處境更困難了，糧食面臨斷絕的危險，他們把早已分成小塊的餅又分成更小的等分，每人每頓吃兩塊。秀芝還沒來送飯，小周看著剩下的幾塊小餅子，再也躺不住了，他坐起來就要向外爬。

王班長一看吃驚地問：“你這么重的傷，要干什么去？”

“我反正不行了，我爬也要爬出去，碰到敵人拼他幾個！”小周邊說邊向外爬去。

王班長一把拉住他，親切而又帶有責(zé)備的口氣說：“你這冒失鬼，遇到困難就想拼能行?。俊?/p>

“那怎么辦呢？”小周無奈地問。

“小周，我們眼前的困難是不小，可部隊臨走時，領(lǐng)導(dǎo)是怎么關(guān)照我們的？”

“依靠群眾，堅持斗爭?！?/p>

“是啊！目前鄉(xiāng)親們和地方黨組織一定是遇到了比我們更大的困難，難道我們就在這困難面前低頭嗎？”

小周看了看王班長沒有說話。

王班長拉拉他說：“走，爬到洞口捧幾口雪吃?！?/p>

小周只好跟著王班長出來了。

突然，王班長發(fā)現(xiàn)雪底下壓著一種寬葉子青草，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寶貝一樣，高興地招呼小周：“小周，咱有吃的啦! ”順手拔起一根塞進(jìn)嘴里，又遞給小周一根，他倆就一口白雪一把草地嚼了起來。

嚼著嚼著，王班長意味深長地問小周：“苦吧？”

“苦？”小周眨巴著兩只大眼睛，露出了惹人喜愛的神色：“這算什么苦??？相比老紅軍，我倒覺得這草越嚼越甜呢！”

“是啊，那時候老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爬雪山，過草地，嚼草根，吃皮帶，一面行軍，還要一面打仗，那困難多大?。】衫霞t軍也都闖過來了，比起他們來，我們這點困難不算啥?！?/p>

他倆談得很深、很遠(yuǎn)，談到今后應(yīng)該如何學(xué)習(xí)，如何英勇戰(zhàn)斗、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

兩人越談興致越高，似乎忘記了饑餓和傷口的疼痛。

又是兩天過去了。這天夜里，王班長借著洞外透進(jìn)的一絲月光，給小周敷上了剩下的最后一點草藥。突然，一個親切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王班長抬頭一看，只見秀芝渾身是傷，帶著一包草藥鉆了進(jìn)來，把一卷餅子送到他手上，王班長先是一陣高興，但問明來由時，眼淚便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

原來，那天夜里，秀芝了解到王班長把藥都留給了小周后，離開洞口就奔到山里，在雪地上挖起草藥來，天快亮?xí)r，才回到家里。

到家后，秀芝剛睡下去沒多久，劉德富就帶著幾個“偵緝隊”氣勢洶洶地闖進(jìn)來了。這幫漢奸為抓到八路軍留下來的傷員，幾天來不知耍了多少伎倆，什么“明崗暗哨”、“明察暗訪”都使上了，也沒找到一點線索，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一面準(zhǔn)備搜山，一面抓起有“嫌疑”的人拷打逼問。他們在張大爺家里吆五喝六地一陣搜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那兩個還沒來得及洗的瓦罐，劉德富歪著鼻子冷笑一聲，一把抓住大爺?shù)囊\領(lǐng)狂吠起來：“你這個老東西!用這瓦罐干什么？”還沒等老大爺開口，那家伙魔爪一招，就擁上三四個匪徒，把張大爺和秀芝抓走了。

秀芝被單獨關(guān)在一間房子里，先是一頓毒打，然后劉德富歪著鼻子竄了進(jìn)來，喝退了那些打手，堆著一臉奸笑說：“小姑娘，讓你受委屈了?！毙阒グ杨^一揚，輕蔑地一笑。

劉德富心里一愣，又馬上假惺惺地說：“只要你說出傷員在什么地方，就沒你什么事?！?/p>

“住嘴！”秀芝憤怒地指著劉德富的鼻子怒吼：“劉德富，你也不想一想，沂河村有哪一個鄉(xiāng)親在你面前講過真話！你記著，你害了多少鄉(xiāng)親，干了多少壞事，這些賬總要算的！”

劉德富瞠目結(jié)舌，惱羞成怒，立即命令打手又把秀芝一頓毒打，打得秀芝渾身血肉模糊。

秀芝心里卻非常亮堂：她從小就挨過劉德富的皮鞭，是共產(chǎn)黨毛主席派八路軍進(jìn)了山村，把她一家從苦海里救出來的，她親眼看到許多八路軍同志為解放沂河村流血犧牲，王班長他們至今還在“老虎洞”里，眼下就是再大的折磨也要頂住，就是打死也不能出賣八路軍！

想到這里，秀芝更堅強了。敵人所有手段都使光了，還是什么也沒得到，無奈之下，只好放了秀芝，在張大爺家四周布上了便衣崗哨。

秀芝拖著疼痛鉆心的身體，由張大娘扶著回到家里，到家一看張大爺已被敵人折磨得不省人事。秀芝一看，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真想和這幫漢奸們拚了。張大爺睜開雙眼望著秀芝，把右手五指伸直晃了晃，示意又有五天沒給王班長他們送飯了。秀芝含著眼淚點了點頭。

晚上，張大娘利用做飯的機(jī)會，把前幾天魯漢大叔送來的一點玉米面做成了一卷餅子。

深夜，秀芝把餅揣在懷里，帶上配制好了的草藥出發(fā)了。她甩掉“偵緝隊”的盯梢，又在山里繞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黎明，才來到“老虎洞”。

現(xiàn)在秀芝不能再回沂河村了，她決定找隊伍去。王班長緊握秀芝的手，戀戀不舍地告訴她主力部隊的大致去向。

秀芝走后，他倆換上了秀芝送來的草藥。不幾天，王班長就能拄著鋼叉一瘸一拐地走動了，小周的傷口也止住了化膿，癢絲絲的開始長新肉了。

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一陣激烈的槍聲由遠(yuǎn)而近。不一會兒，雷區(qū)長和張大娘出現(xiàn)在洞口，團(tuán)衛(wèi)生隊的童醫(yī)生也來了，后面還跟著魯漢大叔和一群鄉(xiāng)親們。

王班長和小周一下子就撲了過去：“大娘！”望著比親娘還親的大娘，想起秀芝和張大爺，熱淚又禁不住奪眶而出。

大娘扶起他倆，眼里閃著堅毅的目光，爽朗地說：“孩子，還難受什么！你看，同志們不是都回來了嗎？敵人垮了，偵緝隊被消滅了，俺們沂河村又解放啦! ”

童醫(yī)生告訴王班長：“秀芝離開老虎洞第三天就找到了部隊，還當(dāng)上了衛(wèi)生員，現(xiàn)在在軍區(qū)醫(yī)院學(xué)習(xí)。” 然后笑了笑：“她要我轉(zhuǎn)告你，你傷好了一定要多殺鬼子，帶著立功喜報去見她?！?/p>

“一定！”王班長欣喜萬分：“我一定奮勇殺敵，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

雪要化了，傷全好了，王班長和小周又要回主力部隊接受新的任務(wù)。他倆告別了張大娘、雷區(qū)長和鄉(xiāng)親們，披著銀色月光，踏著冰渣積雪出發(fā)了。

爬上了山梁回頭一看，張大娘還站在路上，不停地向他倆招著手，人群中遙遙傳來了悠揚的沂蒙山小調(diào)：“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fēng)光！……”

作者簡介：徐軍，大學(xué)教師，中國鐵道出版社《現(xiàn)代推銷實務(wù)》教科書主編，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鮮早世界欄目首屆最受聽眾和讀者歡迎的十五位作家之一，著有長篇報告文學(xué)《紅軍與龍門》等，在全國上百家報刊雜志和國家級網(wǎng)站上發(fā)表了上千篇作品，其中上百篇作品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紀(jì)念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等各項征文大賽中獲獎。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novel/vpjabkqf.html